赵珩率军于沂山关外三十里处的饮马坡安营扎寨,遥望沂山关时,只见关城守军比平时多了近一倍,严阵以待。
冯起奉赵珩之命率三千轻骑叩关,沂山关军悬免战牌,拒不应战。如此反复试探三日,把杨氏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几个来回,仍不见沂山关有出兵之意。
赵珩嗤笑一声:“沂山关易守难攻,这是跟咱们耗呢。”
“人家能耗得起,咱们耗不起呀。”李玄度找了块陡坡坐下晒太阳,一脸享受。他道:“杨氏虽地盘不大,但人家占地利之便。这沂山连着雾山,妥妥把陇西五城围了起来。往西是大片平原,人家也不愁粮食供给。”
“雾谷关驻军虽可做威慑,但淮阳楚氏攻势猛,南方几乎已沦陷。雾谷关驻军尚且要分兵以增援南方战事,留守军队不可轻出。于杨氏而言,固守城池自可不战而退人之兵。”
“照你这么说,我这仗倒是不用打了。”赵珩笑了一声,挨着他坐下,蜷起一条腿,随手从手边揪了一根草儿叼在嘴里。
他眯眼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说道:“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坚城难下,攻城之法实为不得已。纵观历代战争,哪怕再强大的军队遇到坚固的城池,十有八九也要败下阵来。即便攻下来,伤亡也必定不小。”
“何况沂山关艰险,三万人攻城其实并没有什么优势。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们又必须撕开陇西这道口子,把整个西北控制在自己手里。不然等楚氏、景氏、钟离氏继续做大,大周会更艰难。”
李玄度抬手在赵珩头上摸了一把:“可真是难为孩子了。不过我瞧你这两日不急不躁的,心里头有主意了?”
“没有。”赵珩回答的很干脆。
李玄度斜睇他一眼:“三万大军每日耗粮可不少呢,你有多少家底够挥霍啊?”
“我是没有,不过阿琰有啊!”
“阿琰?”李玄度想起来了:“这小抠门儿精如今做粮食买卖呢,陇西一带倒也经营起来了。”
说到此处,李玄度眼睛一眯,顿时明白赵珩打什么主意了:“你想让阿琰在陇西收粮?不过他一家吃不下多少,只怕对杨氏并无太大威慑。”
赵珩也只是顺着粮食的事儿隐约有个模糊的想法,李玄度这么一说,他倒觉得可以由此入手。
“玄度,我需要好好想想。”他噗的把野草吐了,起身拍了拍李玄度的肩膀:“正午太阳毒,晒一会儿便回帐中午睡吧。”
李玄度扭头看他脚步匆匆往中军大帐走,不由笑的一脸开心:“阿珩第一次领兵当将军,真威风。”
转回头,他从坡上站起来往高处又走了走,饮马坡的地形尽收眼底。七月底,北方少雨,气候干,太阳也毒。饮马坡有密林,很容易引起山火。赵珩扎营时避开了那里,全军将士都在毫无遮挡的斜坡上,盔甲全副武装,热的直冒火。
李玄度掐算一番,往后一个月并无降雨。
“也是遭罪咯。”他叹了口气,心思微转,一招险计突然冒出头来……
自门阀割据自立后,大门阀忙着吞并小贵族,逐步向外扩张。而占中原腹地的大周却毫无动兵迹象,反而在国内实行起变法革新的举措来。
哪怕变法由军中开始,门阀们也并未太在意。因为在他们眼里,大周软弱太久了,岂会主动操戈。此次南平关大军出动,直逼陇西沂山关下,门阀们这才将抢夺城池的心思挪过来,放在了大周边关。
燕北定安城。
“哈哈哈,大哥你说好笑不好笑……”人未至,声先到。景清远大步流星的进了主院,见兄长正在书房练字。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趴在窗根儿往书房里望了望,笑嘻嘻道:“大哥又在练书法,难不成还要当个书法大家?”
景清舟没理他,直到勾勒完最后一笔方才撩了撩眼皮:“练字可静心。刚才从院外就听见你大喊大叫了,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日后如何……”
景清远最不耐烦大哥说教了,身子往前凑了凑,舔着脸道:“不是有大哥在嘛。”
景清舟摁了摁眉心,有些发愁。
“你适才咋咋呼呼的,又怎么了?”
说起这个景清远可就来劲了:“大周派三万大军攻取陇西,这事儿大哥早就听说了吧。你说陇西杨氏占地虽小,但沂山关城高险深,三万人马绝无攻下的可能。杨氏固守城池却也是个好主意。但是!”
他把窗沿拍的砰砰响,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杨氏若要扩大地盘,只能东出攻下大周西北六城。南平关派兵前来,只要以良策用兵,大可将这三万人马给灭了,消耗南平关兵力,再寻机图谋西北六城方是上策。可谁知道与西戎的联盟不成,杨氏吓的不敢出兵了!任凭周军如何叫骂,都像缩进壳里的乌龟,怂的很。”
景清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杨氏家主杨凌生性胆小,当年谋夺秦阳也只敢偷偷摸摸使下作手段,不敢正面迎敌,非君子所为。”
“可不就是!”景清远手肘撑着窗沿,手掌托腮,目光落在景清舟刚写完的那幅字上,可惜道:“陇西取道秦阳,但凡当年杨凌胆子大些,先拿秦阳,再攻陇西,如今也必是割据一方的大门阀。倒不像我燕北景氏,地处偏远。若取中原,还需多受磋磨啊。”
半天没听大哥回应,景清远抬眼皮看了看,见人正发呆呢,不由问道:“大哥想什么呢?”
景清舟垂下眼睛看了看这个让他无比闹心的弟弟:“我在想,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在听先生讲课么?”
景清远:“……先溜为敬。”
直到再看不见少年跳脱的身影,景清舟收回视线。刚写好的字墨迹尚未干透,他将字晾在一边,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卷大周地形图,在书案上缓缓展开。
陇西一战,大周若胜,必举国欢腾,一扫阴霾。大周若败,哪怕变法革新如火如荼,全国士气也必将低迷,甚至还会影响变法的推进。谁让南平关的赵都督是周太子的岳丈,而领兵出征陇西的又是周太子的大舅哥呢。
“大周主动发动进攻的第一场仗,领兵者竟是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景清舟不是很能理解那位赵都督的用意,这怎么瞧着都像是把自家人架在火上烤了。
但他知道,大周若想巩固甚至恢复往昔鼎盛,在收取陇西后,下一个目标必是燕北。如此一来,整个北方都在大周之手。届时便能与淮阳楚氏,东州钟离氏成三国鼎立之局面。
景氏,不进则亡。
景清舟原本只想在燕北过安生日子,但天下已大乱,任何人都免不了受到战乱的波及。何况燕北虽偏远,但景氏兵马强壮不输楚氏。谁又能说燕北景氏就没有问鼎中原的能力呢!
他指尖落在碧水关三个字上,仿佛那座巍峨的关城已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进了八月,暑气仍未消。
赵珩将周军的将士们分成几拨轮换,日夜不停地在饮马坡的密林里挖了一条防火沟。
完工后,赵珩召集众将士于中军大帐。他命冯起率大部人马后撤二十里扎营,命张齐率军五千埋伏于密林防火沟后。
“张齐,你命手下军士于防火沟前设一百顶空帐,所有士兵安置在最后排的军帐内。一旦沂山关军以火攻,则命军士呐喊,造成被火烧伤的假象以迷惑敌军。”
然后又扭头对冯起说:“使人盯着密林中的动向,待林中黑烟有消退的迹象,便放五千军士入密林,与张齐合兵一处。切记,要让军士们脸上抹灰,军纪越乱越好。让沂山关的人以为我军伤亡过半。”
他双指并拢,在军事地形图上斜斜的划了一道:“此处是剑谷,待五千军出发后,冯起率余下人马入剑谷埋伏。一旦杨氏出兵,便与密林中的将士合围,歼灭敌军!”
冯起张齐二人听得一脸激动,不过……
冯起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赵将军确定杨氏会出关攻打我们?”
赵珩道:“守沂山关的大都督杨冲是杨凌的叔叔,此人守关多年,颇懂些用兵之道。虽杨凌下令闭关不出,但战机稍纵即逝,杨冲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何况如今气候炎热,我军受不住暑热,全军迁入密林安营也在情理之中。”
“更要紧的是,在杨冲眼里,此次率军攻关的大将不过是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年轻人罢了。第一次领兵的年轻将军做出这样的举动,杨冲非但不会怀疑,他还会嘲笑我大周无将。然后高傲的率大军冲出沂山关,想要教训教训我这毛头小子,以报前些日子辱骂他杨氏先祖之仇。”
冯起张齐听得直乐:“别说,杨冲好像真能干得出这事儿。杨氏好歹也是传承百年的门阀大族,怎后代一个不如一个。倒也难怪龟缩陇西这么多年都无进益。如今听大将军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陇西五城尽收回来!”
赵珩一拳捶在地形图上:“陇西,我势在必得!”
杨冲身着常服在花厅纳凉,厅内摆着冰盆,亲兵执扇扇风,饶是如此仍觉暑气难耐。
“大都督!陛下遣人送了甜瓜,小人搁冰镇了一个时辰,可凉快了,大都督吃些瓜解解暑热。”
虽然陇西已立国许久,冷不丁听到“陛下”二字,杨冲还是有些恍惚。脑袋空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陛下”是他那位胆小如鼠的侄子杨凌。
“哼,总算他有心,还记着我这位在边关风吹日晒的叔叔。”杨冲拿了一块甜瓜,三两口下肚,只觉胸腹中一股冰凉流淌而过,舒爽极了。
他喟叹一声:“这么热的天,那周军也够能忍的,还在饮马坡上晒毒日头呢?”
拿瓜过来的亲兵忙哈腰道:“可不是!周军都是些没福气的贱皮子,明知咱沂山关难打,还偏要过来试探,连累大都督要跟着耗神。倒不如早早退去,省得费粮食又遭罪。”
杨冲抹了抹嘴儿:“可惜我那侄子忒怂,不然本都督定要同周军好好打一场,好叫大周看看我们陇西杨氏不是好欺负的。”
说着,杨冲抬手又去拿瓜。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呼喝:“报——前线军情——”
杨冲蹙眉,“啧”了一声:“传!”
“报大都督!”斥候单膝跪地,拱手禀道:“小人打探前线军情,发现今晨周军突然拔营,全军将士全部迁入饮马坡密林之中!”
“当真?!”杨冲猛地站起身,以拳捶掌,在花厅来回走了几步,激动道:“去,取本都督的盔甲来,我要亲自去看看!”
沂山关关城高大,自关城向远处俯瞰,原本饮马坡上依稀可见的连成片的周军大帐已不在了。杨冲眯起眼睛向更远处眺望,隐隐约约瞧着密林深处似有炊烟袅袅升起。
随行亲兵看了眼天色,道:“这会儿正是军中造饭的时候。不过周军胆子也太大了,如今天干物燥,那密林中又草木茂盛,稍有不慎,一点火星便能将林子给烧了。干柴烈火,他们就不怕给自己烧死了?”
杨冲冷哼一声:“周军领兵的将领名唤赵珩,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是南平关大都督赵平都的长子。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头一次领兵就敢打我沂山关的主意。岂知领兵打仗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亲兵恍悟:“定是那娇生惯养的小将军耐不住暑热,这才命手下将士迁营。小人听说这赵小将军是大周太子的大舅哥呢。”
杨冲沉吟片刻,忽地“嘶”了一声:“是了。我说大周怎么会派此人攻关,南平关赵平都虽不及顾松亭声名赫赫,威震西北。但观其针对西戎方面的行事,此人当也是位名将,怎会派这等毛头小子领军?原来症结在此。”
他眉头舒展,笑了一声:“周太子在大周国内变法革新,此举必定惹得那些老贵族不满。有人想要周太子吃瘪,便不遗余力把这位大舅哥捧出来。此战若败,周太子自然没脸……嗐!”
杨冲转而又叹了口气:“可怜大周无良将,派这小儿出征,以为我沂山关是泥塑的不成!还得本都督亲自出马,替大周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亲兵忙说道:“大都督威武!可陛下那边……”
说起这个,杨冲眸光陡然变得冷厉起来,哼道:“杨凌做事畏首畏尾,龟缩陇西多年不图进取,如今天下纷争,那淮阳楚司珏都杀疯了。若继续这样下去,陇西迟早会败!本都督书信一封,你着人快马加鞭送往原州城交予杨凌,一旦有结果,即刻回禀。”
“是,大都督!”
原州城地处陇西腹地,自沂山关出发快马日夜疾驰,两日内便可往返。杨冲心中焦虑,一夜不曾安睡,直到第二天传令兵回报。
“禀大都督,陛下口谕:我军已拖住周军将近半月,料定再有半月,周军粮草耗尽,自会退兵。沂山关有叔父镇守,朕心甚安。然念及叔父年事已高,恐征伐疲累,犯不着同无知小儿较劲。何况兵马一动,军械辎重皆有耗费……”
“荒谬!”不等传令兵说完,杨冲怒意已到极点,他气的一脚踹翻脚边的花盆架:“杨凌蠢笨如猪,不堪担我杨氏家主之重任!”
亲兵吓了一跳:“大都督慎言!这番话若传回去,必惹陛下不满。大都督手握重兵,陛下本就心有猜忌……”
杨冲胸口起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大周取我陇西是想巩固西北,我陇西联手西戎取西北六城,也是为防被吞并。大周和陇西之间势必有一场大战。就算不是大周,也还有楚司珏那个疯子。”
“原州城那帮酒囊饭袋只知享乐,以为陇西立国便高枕无忧了?有哪个是真正为陇西的将来考虑?本都督出兵征伐,到杨凌口中竟成了同小儿置气!我杨冲乃杨氏嫡系,侄儿糊涂软弱,我这做叔父的却不能由着他性子来。出关迎敌方能有机会图谋西北六城,我绝不会放弃如此良机。”
他深吸口气:“此战若败,所有责任本都督一力承担。但我绝不会败!打胜了,大不了功过相抵,我杨冲也不在乎那点封赏。”
杨冲性情执拗,说一不二。亲兵虽心中仍有些担忧,但这个时候他是一定要站在大都督这边的。
“小人誓死追随大都督!”
传令兵左右看了看,忙拜倒在地:“誓死追随大都督!”
杨冲长舒口气,对此十分满意。他吩咐亲兵:“召众将议事厅待命!”
“是!”
“等等。”杨冲将人叫住:“杨凌不许发兵一事务必守口如瓶。”
“小人明白!”
自周军攻关后,沂山关一直关门紧闭。周军在城外叫骂,这些将士们心中也攒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听闻大都督召集众将议事,几位副将心中竟隐隐有些期待。
“本都督欲发兵攻伐,几位副将军有何建议?”杨冲单刀直入,众将听得这消息,不由大喜。
为首的王副将起身拱手道:“不瞒大都督,我等盼这一日许久了!那周军将领一看便是不懂打仗的,虽三万人马攻关,瞧着唬人些。但我军为守城方,又盘踞沂山关多年,利用地利之便突袭周军,总能耗他军力。”
“王副将言之有理。”刘副将面露喜色,笑着说:“小儿无知,迁营于密林,此乃大忌。午后周军造饭,不慎失火。虽火势未烧起来,但浓烟散出,被我军斥候察觉。末将担心那周军小将军害怕引发山火,又将营帐迁回坡上。如此一来我军便错失良机了。”
王副将“嘶”了一声:“听刘副将的意思是想火攻?”
“没错,火烧连营。若成,必使周军胆寒。待周军混乱之际,我方派军出城围剿,必叫三万周军有来无回!”说完,他向杨冲拱手:“大都督此番召集我等,想必心中早有退敌之法。末将斗胆揣测,大都督之意也是火攻。”
杨冲捋着胡须笑着点头:“刘副将知我。近日陇西干旱无雨,又将进入秋季,气候干燥。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可见老天爷都站在我杨氏这边。”
刘副将哈哈大笑:“大周气数已尽,我西原国必能问鼎中原!”
王副将慷慨激昂:“我等悉听大都督差遣!”
饮马坡密林。
李玄度掰开一个馒头,往中间塞了酸豆角和肉沫递给赵珩:“晚些时候恐有一场恶战,多吃些,下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了。”
赵珩咬了一口,呜咽道:“吃完饭我叫方野送你去冯起大营,你留守营地,若前线战事有异,便使人去找阿琮派兵支援。”
“此计凶险,防火沟巡查不容懈怠,将士们生火造饭更需谨慎。入秋后风向会变,杨冲一定会抓住眼下机会放火烧营,夜里务必时刻警觉。”李玄度嘱咐几句,眸中带着几分担忧,毕竟凡事不会万无一失,山中大火,他留阿珩在此地,又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但他明白,阿珩身为一军主将,只有他在前线,将士们才更有士气。
“玄度放心,我身上担着我们两个人的命,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只要你身在安全之地,我便能心安。”
落日透过繁茂的枝条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密林中光线颇有些昏暗,但赵珩那双眼却明亮如星辰。
“我会打一场胜仗,方不负玄度多年教导!”
“好!”李玄度站起身,拢着手笑眯眯道:“我记得那年中秋在碧水关,阿珩夺了灯笼给我,那灯笼取名锦绣山河,我喜欢的紧。可惜天长日久,那灯笼纸坏了,锦绣山河碎了。”
“锦绣山河我也喜欢。”赵珩笑着应道:“所以玄度等着,这一次我会亲手给玄度打下一片锦绣山河,让它长长久久!”
年轻人眸中盛着阳光细碎的锋芒,眼尾那道若有似无的红也被衬得如火烧云一般。
二人对面站着,赵珩已和自己一般高了。李玄度心中宽慰,武威城初见时那浑身阴郁的少年终于长成了……
第121章
深夜,皓月当空,清亮的月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倾泻而下,带着几分柔雾的光晕。点点繁星随意的洒落在半空,像篝火堆里残留的火星。风一吹,带起浓烈的硝烟味道。
密林前方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来者是周军斥候。他急急走到中军大帐,压低了声音禀道:“大将军,杨冲派兵了。”
赵珩眉目低垂,沉声问道:“多少人?”
“二百弓弩手携火箭硝石,自城墙竖梯攀爬而下。杨冲谨慎,未开城门。”
“到底是守关多年的老将啊……”赵珩眸光染上一层血色:“传令下去,军中将士伏于各处军帐外,即刻起严禁走动、攀谈。待火势起,观令兵旗号行动,不容有失!”
“得令!”
将至初秋,夜晚也比以往更加干燥,仿佛将白天毒日头的火热气闷在山野之中,人间如同蒸笼。
沂山关二百弓弩手悄悄奔袭至饮马坡下,已快到黎明时分,天格外的黑,且此刻正是人马熟睡之时,也是夜袭的最佳时机。
视野所及,只见树影婆娑,老鸦咕咕叫唤。弓弩手队长打了一记响亮的唿哨,紧跟着,漆黑的夜空乍然亮起数百道火光。
“放箭!”
裹着火油的箭头射入密林之中,干柴烈火,霎时间火光大盛,烧着了半边天。
“着火啦着火啦,林子着火啦!”
星火燎原,火势很快就蔓延开,防火沟前的空帐烧的极旺,浓烟滚滚。漆黑夜幕火舌缭绕,如同人间炼狱。
杨冲站在沂山关的城墙上极目远眺,隔着浓烟他有些看不清密林处的情况,但冲天的火光无不在昭示周军正在经历煎熬。
天微微透亮时,弓弩手返回沂山关。
“……属下于饮马坡下听的清楚,周军惨叫声不绝于耳。然火势汹汹,无法进密林深处探查,只在外围听得周军奔走。三万人齐动,树林摇晃不止,越往后动静越小。属下估计周军被火烧、踩踏而伤亡者不计其数。”
杨冲激动的一掌拍在城墙上,仰天大笑:“此战实乃天助我也!众将听令!”
“末将在!”
杨冲拔出佩剑直指饮马坡,吩咐众将:“天亮以后,浓烟稍退,即随本都督出关杀敌!”
饮马坡的硝烟气随风飘到了三十里外冯起的营地,天刚亮李玄度便醒了。他引颈向西遥望,黑云沉沉,压的人心里不快。
冯起端来早饭,见李玄度脸上不见往日笑模样,以为他担心前方战事,忙安慰道:“李先生莫忧心,斥候昨夜紧盯饮马坡,今晨方归,密林中五千军马并无伤亡,大将军也好好的呢。早饭已备好,先生吃些粥吧。”
吃食上李玄度向来不会苛待自己,他往石墩子上一坐,一手端着粥,一手拿着白馒头,饶是如此,冯起也觉得李先生吃相优雅极了。
“五千军士准备好了?”
冯起回道:“照将军吩咐,昨夜军中造饭时属下便留了锅底灰,叫军士涂抹于面颊。属下瞧这会儿浓烟已开始散退了。”
李玄度点点头:“出发吧。”
冯起拱手应是。
五千军入密林支援,冯起也要率余下部众入剑谷设伏。他留下方野和一小队兵卒保护李玄度,说道:“阿琮领兵三千负责接应,属下早已传信过去,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与先生合兵一处。此地安全,还请先生稍待,前方必有捷报!”
李玄度微微颔首:“刀剑无眼,冯副将保重。”
哪知冯起前脚率大军刚刚开拔,后脚赵琮便到了。
李玄度挑眉:“我估摸着你得午后方到,不成想来的挺快,只怕天不亮就出发了吧。”
赵琮眼底尚有些许乌黑,他拿鞭梢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前线要打仗了,我担心先生和大哥。”
“无事,你连夜奔袭,人困马乏,趁眼下没什么事儿,先去帐子里休息吧。若需支援也免得疲累无神。”
先生的话赵琮是听的,随即便命军士原地休整待命。
李玄度又将目光落在了饮马坡方向。
滚滚黑烟渐渐褪去,自沂山关俯瞰依稀能看到些周军残破的影子。
杨冲看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莫名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也许是太多年不曾打仗了吧。
他还记得那年西戎攻打西北六城,那时还是大周门阀的杨氏理当发兵驰援,可杨凌收了西戎的礼,拒不出兵,眼睁睁看着西戎践踏百姓。六城百姓恨极了杨氏,杨氏先祖百年积累的声望也在那时一败涂地,声名狼藉。
固然自己心中早已不满大周,不愿听其差遣,更不愿因此而折了杨氏兵马,削弱自己的实力。但身为一名将领,他仍为自己的退缩而感到可耻。而今态势陡然一变,陇西终究站在了大周的对立面。
事已至此,绝不可拖延怠慢,战机稍纵即逝。
杨冲拇指一推,“唰”的一声,利剑出鞘!
“开城门——”
自陇西立国后便一直紧闭的沂山关终于打开了,踏出关城的那一刻,杨冲甚至觉得脚下的土地变得有些不真实。
他沉下气息翻身上马,突然马惊了一下。多年不曾战场征伐,杨冲一时反应不及,被马颠了下来。
亲兵骇然,忙将人扶起来:“大都督,阵前惊马非吉兆,恐……”
“住口!”杨冲摔下马来,腰腹隐隐作痛,他扶腰斥了一句:“莫胡言!”
王副将也觉得阵前惊马不是好兆头,但城门已开,箭在弦上……
快马奔袭至饮马坡下,浓烟已散,干热的空气拂过杨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面沉如水,等待斥候回报。
残存的硝烟味让战马有些烦躁,不安的踢踏着步子。也许是等待的过程使人焦躁,后腰处的痛感愈发明显,杨冲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却显得尤为漫长。
斥候终于回来了,他面带喜色:“禀大都督,周军被火烧的人仰马翻,盔甲零落,一个个垂头丧气,此刻正在捡拾兵器收拾残帐,看样子是准备拔营了。”
随军出关的王副将闻言总算踏实不少,他策马上前,道:“周军才经大火,一夜慌乱,兵卒必疲累不堪,犹如惊弓之鸟,不堪一击。我杨氏神兵天降,不需费什么功夫便能将周军围剿,以此震慑大周,短期内必不敢犯我沂山关。”
杨冲沉吟片刻,问那斥候:“可曾看到周军尸体?”
斥候回道:“瞧见了。不过属下唯恐惊了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远远看了眼,离饮马坡最近的营帐下似掩着几具焦尸。”
弓弩手队长拱手道:“那里当是最先受到火箭攻击的营帐,事发突然,周军定然来不及跑。”
“好。”杨冲勒住缰绳,抬手一挥:“步兵出击,弓弩手掩护!”
赵珩涂了满脸的锅底灰藏在树上,眼神迸着精光。灭魂许久未曾出鞘饮血了。
他紧握剑柄:“老伙计,今天叫你喝个痛快!”
似是从硝烟战火之中感受到了杀伐血气,灭魂剑身铮铮作响。直到一记利箭穿透苍穹,萎靡不振的周军突然如神光附体,就连那遍地“焦尸”也似诈尸一般,纷纷拔地而起。
这让士气正盛,呐喊着冲杀上来的沂山关军当场愣住。直到冲在最前面的领头被一柄凌空飞来的剑割断了头颅,热血喷溅在后来人的脸上,他们方才反应过来。
“中计了!中计了!”
前排的士兵嘶吼着欲往后退,而后冲上来的士兵不知情由,只顾着猛冲。不等周军反扑,他们反倒自家先乱了阵脚。
弓弩手压阵,扑簌簌的向林中射箭。周军见状立刻后退至射程范围之外。
步兵小头领阵亡,冲杀上来的步兵一下子没了主心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前排弓弩手见步兵犹豫不前,喝道:“大都督就在坡下观战,尔等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
兵卒们闻言又一次向前冲杀过去,直到弓弩手赶上来方觉事情不对。然而为时已晚,埋伏在密林两侧的周军已然断了他们退路……
山林之中传来凄厉的拼杀声,杨冲握着缰绳,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