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小子给他剥了衣裳,赤条条的躺在被子里,怪不好意思的。不过他这人向来嘴欠,硬撑着说道:“整天叫阿珩这么伺候着,倒像儿子伺候不能自理的老子一样。”
赵珩轻哼一声,将李玄度从被子里捞起来打横一抱:“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老子。也别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只是跟着你学习,却没正式拜师,还谈不上什么尊师重道。”
李玄度白他一眼:“话都让你说完了。”
赵珩这么抱他,他也觉得别扭,于是商量道:“下回你不如背我去浴桶里?这抱的跟抱个小媳妇似的……”
也不知道哪句话戳了赵珩心窝子,他眸光倏然一变,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当小媳妇不好么?”
第74章
明明很宽敞的房间,李玄度却觉得骤然变得逼仄起来。他被赵珩抱入浴桶之中,隔着氤氲的热气,他看到赵珩那双眼闪着灼灼暗芒。
他心想,真是罪过,好好的孩子硬是给憋坏了,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将他这六十多岁的老菜皮当成小媳妇儿了。
“啧!”李玄度讪笑一声:“这说的什么话,谁是你小媳妇儿。这段日子阿珩照顾我费心了,等我身上有了力气,便给赵都督写信,让他给你物色个好女子,你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赵珩拿着木瓢往李玄度身上浇水,闻言眼皮也没抬,嗤笑一声:“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急着把我甩给别人?”
“我哪句话说讨厌你了?”李玄度牙疼:“再说这怎么能叫甩呢?我还巴不得你晚些成亲,在我身边多伺候我两年呢。”
赵珩心头一喜:“你想要我留在你身边?”
李玄度嗔瞪他一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能总跟着我这条老光棍呀。嗨!我这都是为你考虑呢!你看你想媳妇想的都魔怔了。”
赵珩笑容一僵,嘴角一撇:“我不喜欢女子。”
李玄度:……
他眼睛一瞪,惊讶道:“你,你何时断的袖?谁呀?我认识么?”
赵珩:……
他往李玄度胸口泼了一瓢水,咬牙道:“我也不喜欢男子!”
李玄度就犯了难:“那你……”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赵珩就道:“喜欢一个人,无关年纪,无关性别,无关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
“这么说来,阿珩心里是有喜欢的人了?”
李玄度泡在热水里,苍白如纸的皮肤在热气蒸腾下泛着一丝粉红。琵琶骨狰狞的疤痕硬生生破坏了这副完美的躯体,颈间被赵珩无数次噬咬的齿痕又在这破败的身躯上添了一丝嗜血的暧昧。
赵珩起初并不清楚对李玄度的情感,他以为那是在阴气作用下的梦境在作祟。李玄度日日与他同床共枕,他是赵珩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为亲密的人,也是他的救赎。所以他总会出现在梦境里,像打入黑暗地狱的一束光,让赵珩心有所向。
然而当噩梦不再侵蚀,当他夜夜清醒之时,他却发现他已无法摆脱这个人,似乎只有他才能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情感。
李玄度就像一颗埋入自己内心的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根须不断向深处生长蔓延,等到终有一日种子破土而出长出嫩芽时,根须已根植于心,再也无法拔除。
他看着李玄度,缓缓开口:“有……很喜欢,喜欢到可以交付生命。”
赵珩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邃,李玄度半睁着眼看着他,内心忽然升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不敢深想,索性把眼睛一闭,嘴巴一绷,不再言语。
寂静夜里,窗外虫鸣阵阵,应和着房间里撩人心弦的潺潺水声……
苏城之事饶是大周朝廷也不好过多伸手,但姬昊有意搅弄江南风云,派去苏城的城守便得是真正的自己人。宋镜敛在朝中不结党不营私,姬昊是信得过他的,但此人过于刚直,不适合斡旋于江南世族之间。
苏城城守的人选宋镜敛没有建议,姬昊派了谁来,他全盘留下便是。反正苏城和沪宁之间大殿下早已安排妥当,不管来了谁,也不过是个光杆城守罢了。
这趟差事对宋镜敛来说并不难,不过就是配合墨家主演出戏罢了。新城守初来乍到,虽有万千心思,也不好这时表露,只面上应付过去,先在苏城站稳脚跟再说。
宋镜敛和墨青棠一搭一唱,将新城守灌的酩酊大醉,差人送回了驿站。宋镜敛则深夜前往墨宅,他得看一看大殿下方才安心。
“……去岁新科取士,朝中吸纳不少青年才俊,然陛下却将这些人用在平衡朝局之上。表面上看甄世尧在朝势力已有消退之势,但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宋镜敛拢着手,眉宇间颇有忧愁:“自大殿下离开国都后,甄世尧锋芒收了不少。但此人心机深沉,我不敢掉以轻心,便使人暗中盯梢,却发现甄世尧暗中同秦阳方面的势力勾结起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姬元煦眉心一跳:“秦阳?!秦阳乃天下粮仓,按我们原定路线,离开江南下一站便去秦阳,只是被墨家的事儿耽搁了行程。”
宋镜敛忙道:“甄世尧还在四处打听二位殿下的行踪,虽殿下有高人护佑,让甄世尧无法找寻踪迹。但甄世尧着手在秦阳经营,他在那里的势力应当不浅,为稳妥考虑,殿下不妨绕过秦阳,往他处去。”
姬元煦想了想,道:“老师也不曾打听到甄世尧在秦阳的部署,总是让人不放心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甄世尧未必手眼通天,我也未必就那么孱弱。眼下秦阳与各门阀暧昧不清,大周已失去对秦阳的掌控。如果甄世尧从中做了什么,岂不是将大周置于险地。”
“天下粮食,半数出自秦阳。秦阳之重,老师心里清楚。当然,也请老师放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尚有许多抱负未曾施展,不会轻易涉险,但凡事有不对,我会立刻抽身。”
宋镜敛气的吹了吹胡子,我信你才有鬼了!
“大殿下,当初云游,您也是再三保证不徒惹事非,可江南这么大的事儿您都敢伸手,让我如何放心的下!”
姬元煦沉默半响,忽地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一轮明月高悬,苍穹浩渺,星辰斗转。
“老师,世事不会因为我们未曾有所准备便停滞不前,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让现有的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苏城便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没有掺和这件事,我们又怎能得到江南墨氏的支持,重洗江南格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惧怕危险的人只会一事无成。”
宋镜敛捋了捋胡子,半是忧心半是欣慰道:“殿下出来这段日子,沉稳了许多。”
“有赖李先生教导。人若困于方寸之间,心便也只有方寸之大。只有见识世间之广博,对事情才会有新的思考。”
“这位李先生当真天下奇才,得之,殿下之幸啊!”
被宋镜敛啧啧称赞的那位李玄度先生,此时正陷入人生困境之中。在赵珩事无巨细必亲力亲为的悉心照料下,李玄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同废人。
眼下他已大好,这死小子还是照旧。日日泡药浴都要亲手替他脱衣服,睁眼看着他泡完澡再将人捞出来,美其名曰怕他身子弱,承受不住药力,泡澡泡的晕过去。
李玄度十分无语,说起来赵珩的医术还是自己教的,他难道不比死小子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他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样子么?
“……阿珩,我已然可以自己出门溜达了,泡个药浴而已,我自己可以……”
赵珩嘴角一耷拉,双眸恰到好处的泛起红:“是我照顾不周了?还是先生嫌我碍事了?”
李玄度:……真是心梗。
他摸了摸胸口,尽力挤出一丝笑意来:“怎么会,只是阿珩照顾的太好了,再这么照顾下去,我就真成了废人了。”
赵珩眨眨眼:“照顾的太好竟也成我的错了?”
李玄度无语。
他抬手探了探赵珩的额头,痛心道:“阿珩,你是不是病了?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李玄度甚至有些怀念起从前那个嘴毒,动不动就刺儿自个两句的赵珩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犯贱。
赵珩扒拉开李玄度的手,语气陡然转冷:“不乐意就算了,反正明儿也不用泡药浴了,再缓两日我们便要启程往秦阳去了。”
说完一扯被子,背过身对着李玄度兀自睡觉去了。
李玄度头疼,这小子性情愈发阴晴不定了……
赵珩竖着耳朵听李玄度不住的叹气,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心想:话本诚不欺我,烈女怕缠郎,只要日日缠磨对方,让他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终有一日会在他心里烙上痕迹……
本来是想等李玄度身体彻底恢复再启程的,但近来姬元曜发现有巫族人在嘉南城附近打转,恐是冲着先生来的。李玄度破了骷髅塔,此事必瞒不过李玄序,他必定会使人往江南查探。
因此李玄度身子才一好转,便让姬元曜去部署一番,将巫族的人往东南一带引。自己则顺江而下,直奔秦阳。
虽有些舍不得墨宅舒服的小院儿,但不用日日在赵珩面前“坦诚自己”,这让李玄度长长的吐了口浊气。
就连带着腥闲的江风吹过来,他都感觉无比舒畅。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升腾起的异样感觉也随之愈发强烈了。
他习惯了赵珩在身边,习惯了赵珩围着他打转,习惯了这人永远在他三步之内,习惯了总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让李玄度莫名恐慌,恐慌之中又带着几分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隐秘的欣喜……
第75章
“先生,我说您拿着个杆子扯了根儿线,连饵都不挂,这能钓上鱼来可就怪了!”赵琮蹲在李玄度旁边,双手环胸伸着脖子往水里瞧,啧啧道:“连个泡儿都没有,这不是瞎耽误功夫么!先生若喜欢钓鱼,等船靠岸,我去码头集市上给先生买些饵来。”
李玄度微笑着摇摇头:“钓鱼钓鱼,并非一定要钓到鱼,不过是图个乐呵罢了。”
赵琮挠挠头表示不理解:“我还以为先生要吃鱼呢。”
姬元曜闻言笑道:“船上有渔网,先生若想吃鱼直接用渔网捞上来便是了。”
“说的也是。”赵琮叹了口气:“我们还要多久能到秦阳啊,整天呆在船上,放眼望去除了水还是水,吃的东西除了水货还是水货,无聊死了。”
“顺利的话用不上五天就能靠岸了,我们可以从濮州转陆路奔秦阳去,就不用再坐船了。”姬元曜负手而立,江风吹的他衣袂翻飞。
“元曜,阿琮,元煦师兄要玩骨牌,我们凑一局吧!”芳唯推开舱门探头喊了一声。
赵琮立马应道:“好好好,太好了!大姐我们在甲板上玩儿吧,吹吹风还怪舒服的,船舱里太闷了!”
芳唯缩回脑袋去寻了个毛毡,顺带把牌拿了出来。见赵珩正斜倚着舱门看风景,笑眯眯道:“大哥也一起吧!”
赵珩摇了摇头,笑道:“你们玩儿吧。”
赵琮就道:“大哥会算牌,我们都玩儿不过他!二哥打牌倒是好,可二哥回九江了呀,我们没有帮手,还不给大哥虐死了!”
姬元曜一脸煞有介事的点头:“跟赵师兄玩太作孽了。”
李玄度听了就笑:“阿珩脑子再快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你们四个联起手来还怕他不成?何况抽牌也有运气在……”
芳唯就叹气:“大哥就是一手烂牌也能把我们打的稀里哗啦。”
李玄度欣慰点头,扯了扯钓鱼的线,喟叹道:“阿珩向来如此,哪怕命运不公,也不会自暴自弃。”
赵珩看了李玄度瘦削的背影,挑了挑眉:“先生倒是会夸人,不过今天的药还是得吃的。”
李玄度挺直的脊背当即便垮了下去。
赵琮站起身拍拍屁股,乐道:“先生,可不要讳疾忌医呀!”说着屁颠屁颠玩儿牌去了。
李玄度:……他暗暗记了赵琮一笔,并决定给他的课业再添一成。
赵琮正抽着牌,莫名觉得后背一凉,忍不住抖了抖,呲牙咧嘴道:“这什么牌呀这是……”
“阿琮,你行不行,你怎么给我大哥喂牌呢!”姬元曜痛心疾首:“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一伙儿了!”
赵琮急的抓耳挠腮:“哎呀哎呀,我这不是牌不好么,下把,下把一定赢回来!”
原本安静的船头甲板自多了这几个“赌鬼”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赵珩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芳唯身上。小姑娘葱一般的,说长大就长大了。
这段日子他时常回想起小时候在武威城的日子,一点一滴都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武威城破的那天就像一个梦魇,怎么都挥散不去。他终究还是被骷髅塔中的幻梦影响了心志。
韩伯城的话还清晰的印在脑海,幻境之中,所见皆为实,所爱皆失去。他会亲眼看着至亲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会亲手把玄度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杀器,让人间化为炼狱……午夜梦回之时,他总能看到被穿了琵琶骨的玄度,浑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再无声息。
即便表面不曾表露出来,但赵珩知道,他心里潜藏着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近来练功也受到了阻碍。唯恐走火入魔,他已多日不曾引渡阴气了。但玄度心思敏感,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发现端倪……
“……怎么又输了!”赵琮撅了撅嘴:“元煦师兄和大姐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我们玩儿不过!”
芳唯就笑他:“元曜师兄倒是打的不错,可惜带了你这个臭牌篓子。”
“可说呢!”赵琮叭叭说道:“我今儿运气不好,抽不到大牌,全是一堆小喽啰。”
李玄度竖着耳朵听了听,叹道:“你啊,总是被手里的牌左右,殊不知打牌打的是人心,牌面不过是工具罢了。一副牌的张数有限,每个人抽到的牌也全然不同。你有的牌他们未必有,哪怕只是最小的牌,也有可能是他们正需要的。”
“先生说的是。”芳唯竖起三根手指在赵琮眼前晃了晃,道:“三点够小吧,可若我有四点、五点、六点和七点,偏偏少了三点,就连不成顺子,我便要一张一张将它们打出去。”
赵琮挠了挠腮:“对啊!就算我抽了一手烂牌,即便明知打不赢,也可以膈应膈应你们嘛。何况我不是单打独斗,我还有元曜师兄。只要元曜师兄赢了,我们便不算全输!”
“不屈服于命运,命运便不能奈我何。”赵珩忽然开口,好似连日来堆积于心底的阴霾骤然见了天光,豁然开朗:“上天给了我们一副牌,不论好坏,路都是我们靠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好牌不一定就赢,烂牌也未必会输,端看谁更有谋划,更有毅力。若一开始就想着输,那这辈子便彻底废了。”
李玄度扭头看他一眼,少年双手负立身后,身姿挺拔,说这话时双眸闪着异样的神采,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强大和自信。
有时候阴霾藏于心底,也并非是因为恐惧太甚,不过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罢了。
赵珩冲李玄度点了点头,踱步走到赵琮身后,道:“继续抽牌,这局大哥教你。”
有大哥当后盾,赵琮浑身抖擞,立马支楞起来。不过该谁不说,这孩子手气也是真臭,那牌便是赵珩看了都咬着腮帮子直发愁。
李玄度幽幽来了一句:“不要屈服于命运啊,少年!”
赵珩:……
船上的日子虽然难挨,但总有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船靠岸之时,师徒几个齐齐松了口气。
连日在江上飘着,骨头都酥了,几人下船时忍不住手脚发软。赵珩知道李玄度身子骨弱,在船上时每晚都给他按摩筋骨,走这么一遭下来,他竟比几个小的还活蹦乱跳。
李玄度瞥了眼一脸菜色的几个徒弟,抬手点了点:“你们小年轻也太弱了,还不如为师我呢。”
赵琮嘴巴不服输:“我说先生,您那身子骨就别拿出来炫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赵珩扶着李玄度,小声道:“晚上还给你按。”
李玄度:……他不是很想,但又觉得没那么不想……真是纠结。
纠结的李玄度循着饭菜的香味进了酒楼,一行人饱食一顿,顿感连日的疲惫烟消云散了。
“先生,我们要在濮州留几日么?”赵琮舔着肚子,说话还忍不住打嗝。
李玄度道:“听说濮州当地的裹凉皮味道甚美,眼下已快入夏,正是好时节。你们若想逛逛,多留两日也无妨。”
姬元煦道:“甄世尧在秦阳一带秘密经营,濮州城距秦阳不远,不过三日路程,唯恐这里有甄家的人,我们出行万勿小心谨慎。”
“该小心的是你们兄弟俩,我们与甄世尧素不相识,倒是听说大周皇长子拐带二皇子出行,了无音讯,甄大司马找人找的快疯了。”赵珩挑眉:“若被甄世尧发现你的行踪,你说他会不会对你动手。皇长子死了,二皇子便可顺利继位,倒正中人家下怀了。”
姬元煦给赵珩倒了杯茶水,笑道:“赵师兄不妨盼我点儿好。”
赵珩冷哼一声,就势将茶水喝了,吩咐道:“方野,你在附近先随意打听打听,不用太刻意,也不拘问什么,就说是北边来的,想做点小买卖,主家让你来探探路。”
姬元煦低着头抿嘴笑了笑,赵师兄这人也就是嘴巴毒些罢了。
芳唯道:“那我和阿琮出去找客栈吧,元煦师兄和元曜还是少在外头走动,免得被人察觉。”
姬元曜拱手:“有劳师姐师弟了。”
濮州城不算大,也不是枢纽要塞,城中倒显得十分安逸。赵珩撩开马车帘子一角向外看了看,道:“秦阳不愧是天下粮仓,便是濮州这般小城,只因靠着秦阳便可凭粮食立足。城中五步一粮铺,街上小贩担着各式菜蔬,如此鲜嫩的青菜在国都可要重金,在这里却便宜贱卖。”
李玄度道:“秦阳气候好,土壤肥沃,适宜耕种,一年两次收成,百姓尚可自足。可惜秦阳擅农事却不擅兵道,有幸大周占着秦阳门户雾谷关,否则秦阳早已落入门阀之手,惨遭瓜分。”
“于国家而言,兵、粮、钱缺一不可。大周依靠秦阳之粮食供养三军,若秦阳没了,大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赵珩撂下帘子,低声道:“甄世尧打上秦阳的主意,只怕所图不小。”
李玄度拢着袖子觑他一眼,笑道:“阿珩素来不甚理会国事,怎近来倒颇为关心?还特特叫方野出去打探情况。”
赵珩表情一僵,轻咳一声,道:“先生不是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也是天下人,关心关心天下人的事儿也无可厚非。”
李玄度抿唇一笑,没戳破他,心说这小子就是嘴硬,实际上心比谁都软。这一路云游见当权者争权逐利,百姓陷于疾苦,赵珩本也不是冷漠之人,见得多了,心性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变了。终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第76章
“阿琮,不是找客栈么?怎还找了个院子?”姬元曜下了马车见独门独户的小院颇有些惊讶。
赵琮就道:“这就是客栈啊!”他指了指前面那条正街:“喏,就是街口那家同顺民房。适才我和大姐说住店,掌柜的问我们几人住店,我说有七人,外加两辆马车需要停靠。掌柜就带我们来了这小院,还说这条小巷挨着的四户都是他家的。”
“倒是头一次见这么豪阔的掌柜。”姬元煦一边咂舌,一边踱步进了院子。
李玄度笑着解释:“国都寸土寸金,要是哪家有这么多宅邸,属实豪阔。可这是濮州城。说起来原本是没有濮州城的,这一带本是荒郊,偶有几个野店开着供路人歇脚。自秦阳出来要走上七天才能到下一处城池,哦,就是封江城,我们来时走的水路,所以不曾路过。”
“大概是百年前时候,秦阳闹了水灾,有不少难民失了地,灾后朝廷又没有妥善安置,致使一批灾民无田产可依,流离失所。新上任的秦阳城守便向皇帝献策,就地建城,作为秦阳和封江城之间的中转小镇,将农户划为商户。那时每户都能划分不少宅基地,这些流民一合计,便建了许多房子,这样那些远道来的小商队便可租下独门独院。一来能住得下伙计,二来货物都在自个眼皮子底下看着,也不怕丢了东西。慢慢发展起来,就是现在的濮州城了。”
姬元煦佩服道:“这位秦阳城守脑子着实灵活,能想出这种办法来。不过就地建城并非易事,虽流民多不愁工匠,但建城所耗金银不少,若国库不丰,此举几乎没有推行的可能。”
赵珩算了算,道:“百年前正是大周敏帝时期,史书记载敏帝时期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且朝中推行农商并行之举措,府库充盈。”
“是了是了。”他这么一点,姬元煦也想起来了:“秦阳一带苦水患久矣,更早的时候,若逢水患,君主多将百姓迁徙。可雾江支流多,就算迁徙,也不过保几十年太平。后来君主方才将此事重视起来,修筑堤坝以防洪涝,只是收效甚微。敏帝时期国库丰盈,朝廷加大力度整饬雾江水患,至今为止秦阳一带可称得上太平。”
赵珩道:“先帝朝似乎闹过一次灾。”
姬元煦点头:“我在老师那里翻看过记录,是雾江上游的岸口决堤,所幸及时堵住,损失不算大,百姓伤亡也不多。听说赈灾事宜还是……”他放低了声音,道:“是隐太子处理的。”
轻飘飘的三个字在赵珩心底漾起不轻不重的涟漪,很快就散去了,他想了想,说道:“江水天长日久冲刷,再坚固的堤坝也需要时常修缮,否则必会腐蚀。朝廷每年都往下拨银子,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剩下修缮堤坝的还有多少可不好说。堤坝稳不稳且不论,这些官员们的钱袋子必是稳了。岸口决堤就是示警,若再不仔细巡查,加固堤坝,迟早会生事。”
说起这个,姬元煦也忍不住叹气:“老师曾在朝会上提过此事,奈何大周国库没钱,老师便效仿当年的隐太子,请朝臣们募捐银子,可筹的钱杯水车薪,那些大臣仿佛打发叫花子一样,老师为此还气病了。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这些朝臣们怕不是脑子坏掉了!”芳唯一脸气愤:“秦阳是天下粮仓,秦阳若生水患,大片田地被淹没,损失不可估量。届时市面上粮食锐减,粮价必定炒的比天高。我就不信那些官员们各个出身豪富,家里粮食堆成山?否则粮价一涨,他们不是也跟着遭殃么。”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从这些人手里拿银子,如同要了他们的命。”姬元煦无奈摇头。他拱手对李玄度道:“先生,若去秦阳,不妨往岸口一带去走一走,我想看看大坝的情况。”
“这是自然。”李玄度拢着手,眯眼笑道:“既然我们已说到秦阳水患一事,便实地考察一番,权当是这趟的课业。关于秦阳水患,我倒很期待各位的文章呢。”
赵琮俊脸一垮,哀嚎一声:“怎么又要写文章啊啊啊啊!”
芳唯戳了戳他脑袋:“我们出来便是学习的,又不是游山玩水。你可有日子没正经读书了,在船上时你吵吵着晕船,读不了书。这会儿不坐船了,你得把落下的课程补上。”
赵琮心一梗:“我现在去死一死还来得及么……”
院子虽不大,但好歹有处空地,这是给客商们堆放货物的地方。李玄度一行人没多少行李,两个马车也不占地方,吃过晚食还能在外头走走消消食,比住在客栈里要舒坦许多。
“……先生,你说说这是哪儿飘来的香味儿啊,怪馋人的。”赵琮趴在窗户上,从屋里探头往外,伸着脖子四处嗅来嗅去。
李玄度正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溜达,闻言笑道:“才吃了晚饭,你又饿了?”
“那倒不是,就是觉着怪香的。”
李玄度斜倚在窗前,一脸向往道:“这是玉液酒的味道。”
“酒?!”赵琮道:“酒才不是这个味道呢。小时候我爹常喝酒,我偷偷舔了一口,辣辣的,我舌头尖儿都麻了。”
李玄度就道:“西北的酒烈,烧刀子似的。这玉液酒可是上好的米酒,香甜醇美,在秦阳一带极富盛名。十几年前我来秦阳的时候有幸品鉴过,连着喝了七天,愣是把自己泡成了酒味儿。”
“七天!”赵琮斜眼打量着李玄度:“先生这身子骨可还行?”
李玄度“啧”了一声,敲他一个爆栗:“米酒又不醉人。而且米酒好处多着呢,当地人常用以辅药,通经活络,亦能养血气。”
赵琮又嗅了嗅,抬手搓了搓:“那不如,不如明天买些来尝尝?”
李玄度眼珠子一瞟,斜眼盯着赵珩。
赵珩正坐在门口擦拭灭魂剑,适才的话他都听着了,李玄度一开口他就知道这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由道:“少饮。”
李玄度心里乐开花,面上却按捺住得意的神情,扭回头肃着脸对赵琮点头:“小酌。”
赵琮:……
濮州城不算大,但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街面上还算热闹。赵琮得了他大哥的话儿,去先生说的那家铺子打酒。回来时正路过卖裹凉皮的摊子,便同小贩要了七份。
“……三份照常做,两份免辣子和葱,一份重辣,一份少辣免葱……”赵珩笑眯眯道:“小哥,重辣那份可否多加些酱汁儿,我口重。”
小贩听他说话嘎嘣脆,爽快道:“成!不过这酱汁儿咸,我给小公子多添些青瓜丝,不多收你钱。”
赵琮笑的更灿烂了:“小哥当真豪爽。”
小贩熟练的加菜加酱汁儿,还不忘同赵琮闲聊:“听小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打西北过来的,这不是家里想做些小本生意,便来秦阳一带探探路,秦阳可是天下粮仓呢。”
“听公子这话音儿是想探探粮食买卖?”小贩卷好凉皮用油纸包好,搁在手边,又麻溜儿的做下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