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骂了句脏话:“他有病吧,干吗这么欺负你。”
“我好欺负吧。”黄少航虚弱地笑了笑,他仰面在余鹤耳边说:“对他而言,我就是他爸爸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狗,高兴时逗弄两下,不高兴时动辄打骂,我经常被他关在这儿,很多天,有时候还不给我饭吃,或者把饭扔在地上,喂狗似的喂我。”
余鹤猛地站起来,又一脚踹在墙上,怒吼道:“他怎么敢这么欺负人!操,狗东西,我他妈要宰了他。”
余鹤暴怒的反应和黄少航想象中别无二致。
从前黄少航在学校里被欺负时,余鹤也是这生气,骂骂咧咧地去替他找场子。
余鹤踹开教室门,嚣张地对欺负黄少航的人说,狗东西,滚出来,老子的人你也敢欺负。
黄少航含着泪,仰起头。
那并肩而行的高中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多少次遍体鳞伤都没有哭出来的黄少航,此刻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余鹤马上蹲下来:“小航,怎么了?”
黄少航抽泣着问:“余哥,你怎么才来啊。”
你要是早点来缅北就好了。
余鹤揽着黄少航的肩:“是我来晚了,这缅北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小航,你跟我跟我回国吧。”
黄少航哽咽道:“我还能回去吗?我爸爸死了,妈妈在缅北,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妈妈只有我了。”
余鹤的眼眶也红了,他伸手擦去黄少航脸上的泪水:“那怎么办?那个狗东西把咱们扣在这儿,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黄少航的眼角早已适应了黑暗,他望着余鹤模糊的轮廓,说:“他想要钱,他被人算计欠了赌债,需要两个亿还账。”
“两个亿?缅币吗?”
黄少航顿了顿:“美元。”
“两亿美元?”余鹤大吃一惊:“他怎么不去抢银行?”
黄少航又被余鹤逗得忍不住笑:“可能抢银行的风险太大了吧。”
余鹤皱了皱眉:“找傅云峥要风险不大?傅云峥手上也不能有两亿美元现金啊。”
把两亿美金放在哪儿,将近两吨重,谁能搬得动?
“他不打算留在缅北了。”黄少航说:“他欠了钱以后早就想跑了,只是他手上的钱都还了利息,他想要一笔钱足够下半辈子生活。”
余鹤倒抽一口凉气:“啥生活能花了两亿美元啊。”
“就看傅总怎么跟他谈了。”黄少航微微探身,在余鹤耳边说:“你让傅总借着取钱的名头先离开这儿吧,拐子三被追债的人催得厉害,他撑不了太久,傅总身价太重,在这儿反倒危险。”
余鹤微微皱眉:“拐子三能让傅总走吗?”
黄少航说:“我听他的意思,是想把傅总留在这儿,让你回傅家筹钱。”
余鹤想了想:“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就说我筹不来,把我押在这儿,让傅云峥先回国。”
黄少航喉结微动,急切地点点头,又忽然意识到余鹤看不到,便说:“嗯,三个人目标太大,先走一个是一个吧。”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大门打开,楼道里的强光照了进来,余鹤微微侧头,抬起手挡在眼前。
一个缅北人对黄少航说了句缅语。
黄少航说:“余哥,拐子三要见咱们。”
缅北人走进来,把地上的黄少航拖了起来,夹着他往外走。
在走廊的灯光下,余鹤终于看清了黄少航的伤。
嘴角有淤青,身上还有鞭痕。
余鹤简直要被气死了,在心中疯狂诅咒拐子三赶紧暴毙。
转出走廊,余鹤瞧见傅云峥站在台阶前等他。
余鹤快步上前:“傅老板!”
傅云峥目光瞥过余鹤的光着的上身,又在黄少航身上一扫而过,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余鹤身上:“怎么弄得满脸血?”
余鹤回答:“不是我的。”
几个人慢慢往楼上走,路过洗手台时,傅云峥把余鹤带到镜子面前替他擦了擦脸。
两个人简单交换信息,傅云峥告诉余鹤,他已经把价格谈到了四千万美元。
但他们没能达成共识。
傅云峥想让余鹤走,余鹤想让傅云峥走。
“我走了没有用。”余鹤抬起眉毛,用手帕擦掉眉间的血印:“退一万步讲,就算咱们真给他钱,这笔款也得回傅家才筹得出来,四千万美元折过来将近三亿,我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我去要你家要他们就给我吗?”
傅云峥不动声色,冷静给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不用惊动任何人,把宅子抵了就行,那座庄园估价最少十亿,抵出三亿来很容易。”
余鹤倏然回头:“哪个宅子,咱们云苏的家吗?”
傅云峥点点头,很自然地说:“嗯,那座庄园有你一半的产权,我在土地证上添了你的名字。”
余鹤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手帕:“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傅云峥这会儿才有点不自在地偏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回国也是抵宅子,别的方式倒那么资金出来都太慢了,所以咱俩谁回去都是一样的。”
虽然现在情况危急,可余鹤心里还是淌蜜似的甜,忍不住和傅云峥腻歪:“啊,你为了我连家都不要了?”
傅云峥耳廓微热,他解开袖扣,挽袖打开水龙头洗手:“这边把这事儿了了,回国用不到一周就能解押,什么叫家都不要了。”
余鹤轻轻靠在傅云峥胳膊上:“那你就回去一周再回来呗,也不差这两天。”
傅云峥关上水龙头,透过镜子看向余鹤:“差,少跟你分开一天,我就少悬一天心。”
镜子里,余鹤的眉眼还是那样漂亮,他只穿了件西服外套,扣子全都扣上了,可仍露出大片胸膛,跟参加演唱会的明星似的,英俊逼人。
余鹤眉梢微动,风发意气凌厉又干脆,像玉石打磨的刀子,捅到心里去是疼的,也是暖的。
这样的容貌气质,难怪叫人惦记了这么多年。
傅云峥轻叹道:“这么好看,我怎么敢把你单独放在外面招摇,所以别说只是把宅子押给银行,就是全卖了不要,我也得赶紧把你赎回来。”
余鹤在茶台前落座, 听着几人交谈。
这场谈判到场的人很多,除了傅云峥、黄少航还有拐子三和一个没见过的老头,据说是老马的人, 都叫他周叔。
拐子三是典型的东南亚骨相,第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凶。
他的眼窝很深,眉眼距离较近, 抬眼看人时聚焦感强烈,好像在恶狠狠地盯着你,盘算着什么毒计。
凶恶的面相显出一种残忍的冷酷,即便在四千万美元诱惑下, 拐子三对傅云峥热情得就像对待摇钱树,但余鹤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黄少航承担了翻译的工作,一会儿说缅语,一会儿说英语,偶尔还夹杂几句中文。
余鹤的语言系统受到了巨大冲击。
拐子三一直在说缅语,语速很快, 说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揽着黄少航的肩,用粗大的手掌拍打黄少航后背。
黄少航后背还有伤, 每被拍一下都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余鹤刚想说什么,傅云峥的手就按到了余鹤腿上。
傅云峥借着端茶站起身, 不动声色地和黄少航换了个位置。
余鹤和傅云峥没能就到底谁留在缅北谁回国达成一致意见, 拐子三和周叔也对此各执一词。
拐子三主张傅云峥留下, 由余鹤回国筹款;周叔则很赞同余鹤的观点, 认为余鹤回到傅家也不能要来这么多钱,这事还得傅云峥亲自回傅家才能办成。
因意见达不成统一, 拐子三吩咐人带余鹤和傅云峥先回房休息,自己也继续和周叔沟通。
关上门前, 傅云峥听见拐子三说:
“如果傅云峥走了不回来怎么办?钱是好东西,为钱父母儿女都能卖,这么多钱,他愿意能为这个小白脸出?!”
周叔回道:“傅云峥两次进望海楼是为了余鹤,四少爷只能牵得住余鹤,牵不住傅云峥,你把余鹤放走,傅云峥会心疼四少爷挨不挨打?万一他不顾四少爷死活走了,你什么也得不到。”
厚重的两扇门合上,挡住了所有声音。
黄少航背靠着门,脸色很不好看,透出一种发青的苍白,他挥开了李文泰来扶他的手,呵斥道:“滚开。”
余鹤回过头,看向黄少航:“这儿有医生吗?”
“有的,”李文泰先是答了余鹤的话,而后微微躬身对黄少航说:“四少爷,医生在三楼等您。”
黄少航看向余鹤:“余哥,你别急,我会再找三哥谈的。”
余鹤说:“你还找他谈什么,先去包扎伤口,别想这些了。”
几个人一起往电梯间走,黄少航眼梢微垂:“余哥,那我先走了。”
余鹤应了一声:“嗯。”
余鹤和傅云峥的房间在望海楼顶层,是一间奢华的海景大床房。
巨大的玻璃窗下,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浪花从深海处卷来,泛起白色的泡沫拍在沙滩上,岸边栽种有大片翠绿的椰树。
阳光、沙滩、椰树,五颜六色的大遮阳伞,如果不是被困在望海楼出不去,住在这样的房间倒真是像度假。
余鹤躺在窗前的沙发椅上:“做人真难啊。”
傅云峥在余鹤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怎么说?”
余鹤双手置于脑后,感叹道:“真是众生皆苦,人间难渡。”
傅云峥:“......”
傅云峥转头看向窗外:“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花钱消灾,区区四千万而已,不值得余少爷发出如此感慨。”
“区区四千万?”余鹤垂下手,用手指卷着沙发垫上的流苏,漫不经心道:“四千万美金,足够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傅云峥沉默片刻:“说来有趣,拐子三家里就是放贷的,结果他却反被人算计欠了赌债,利滚利还不上,铤而走险做起了敲诈勒索的行当。”
余鹤转了个身,面向傅云峥,枕着自己的手臂:“傅老板,说真的,别跟我争了,你回去吧。”
傅云峥垂眸余鹤:“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余鹤朝傅云峥伸出手:“要不是我一意孤行,你也不会被困在缅北。”
傅云峥回握余鹤的手,起身坐在余鹤身边:“所以往后能听话了吗?”
“听,”余鹤躺在傅云峥腿上,闭上眼:“以后我都听你的,这件事你听我一回,成不成?”
傅云峥没说话。
余鹤勾着傅云峥衣领,在傅云峥唇角落下一吻:“成吗?”
傅云峥还是没应声。
余鹤再度亲在傅云峥薄薄的嘴唇上,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唇舌相勾,相濡以沫。
一吻终了,二人的呼吸都乱了。
余鹤哑声再问:“成吗?”
傅云峥闭了闭眼,低下头,依旧报以沉默。
余鹤低头挑开自己的扣子,劲瘦的胸膛轻轻起伏,他探身将傅云峥压在沙发上,小动物似的蹭了蹭傅云峥脖颈,哑着嗓子撒娇:“老公,求你了,听我一回吧。”
傅云峥还不说话。
就在余鹤还想更进一步时,傅云峥忽然揽住余鹤肩膀,狠狠吻住余鹤。
电动窗帘自动闭合,房间里一下暗了下来。
海风吹动窗帘,天地都在晃动。
一个小时后,余鹤侧耳听窗外的雨声。
下雨了。
缅北的雨总是来得很快。
簌簌的雨丝打在海面上,形成一种单调的白噪音,静心又催眠。
海风吹打着玻璃窗,外面昏天暗地,树叶在这场风雨里摇晃。
傅云峥凤眸半阖,疲惫地躺在沙发上,像是刚从云雨中走来,额间脖颈全是黏腻的汗珠,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余鹤赤脚半蹲在沙发前,轻声喊:“傅老板。”
傅云峥抬了抬眼皮:“好吧,都听你的。”
余鹤半个身子都挤到沙发上,还想和傅云峥腻歪:“傅......”
傅云峥抬手捂住余鹤的嘴:“安静会儿,我困了,太累。”
余鹤往傅云峥怀里一窝。
他们挤在不到九十公分狭窄沙发里,在这场风雨中沉沉睡去。
晚上,傅云峥继续和拐子三谈判。
余鹤独自留在房间内,门口站了两个缅北打手,变相将余鹤软禁了起来。
余鹤并不是很在意。
他最近一直很累,这种累不光是身体上的,更多是来自精神上的疲惫,每天提心吊胆,总有种精疲力尽的倦怠感。
他担心的事儿太多了。
但今天,当他所担心的一切成为现实摆在面前,余鹤悬着的心反而落地。
大抵是事已至此,总要面对。
譬如被一只老虎追着跑,在树林里东躲西藏时很害怕,可当老虎真出现在眼前时,心里反而不怕了。
就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七点的时候,服务生给他送来了一份海鲜意面套餐,余鹤坐在落地窗前,对着大海吃海鲜大餐时,忽然觉得,要是有傅云峥能这么关他一辈子也挺好。
可惜傅云峥根本不管他。
好吧,他确实也有点不服管,这点余鹤得认。
吃完饭,余鹤叼着吸管,端着冰可乐靠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里说的都是缅语,但余鹤找了一部非常具有缅北特色的家庭伦理片看,不用看台词也知道电视里演的是什么。
余鹤看得很认真,当片尾曲响起,还意犹未尽,努力从一堆缅语辨认播出时间后,他发现这个电视剧每天播出两集,今天的更新演完了。
郁猝地倒在床上,余鹤拿起床头的铅笔,在意见簿上把电视台和缅语剧名画了下来。
明天接着看。
缅北的天气还有些湿热,海景房景色好归景色好,可一到夜晚海面上的潮气升腾起来,整个房间都潮乎乎的。
余鹤挠了挠脖子,总觉得自己皮肤很不舒服,像是又要长湿疹,他打开空调除湿,又趿拉着拖鞋回浴室仔细冲了个澡,没有用酒店的浴巾,而是用吹风机把自己吹干了。
在吹风机呼呼的声响中,余鹤听到门响了一声。
余鹤拽过浴巾挡住自己走出浴室。
傅云峥身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门口,身上还有淡淡的酒味。
余鹤鼻子很灵:“喝酒了?”
傅云峥回答:“喝了一杯。”
“谈得怎么样?”
“很好,很顺利。”傅云峥穿过客厅,慢慢走进卧室,端起茶几上的冰可乐喝了一口:“傅氏的资金出了一点问题,我明天回国,可能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余鹤有点惊讶,他和傅云峥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傅氏的资金链有问题。
“怎么回事?”余鹤问。
傅云峥又咽下一口可乐,脖颈间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玻璃杯放在茶几上,玻璃底座和大理石台面磕出一声轻响。
‘铛’的一声脆响,余鹤心念微动。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余鹤全身的血液流速都慢了下来。
屋子里很安静,这种安静酝酿着某种奇异的气氛。
不是什么好兆头。
安静没有维持很久,傅云峥抬眼看向余鹤,目光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清明。
傅云峥语气听不出情绪,很平淡地问:“小鹤,你相信我吗?”
这是傅云峥第二次问余鹤这个问题。
余鹤凝视傅云峥,没有第一次那样惊讶。
他同样平静地回答:“当然,我永远相信你。”
得到这个回答后,傅云峥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轻松,罕见的严肃令余鹤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余鹤的注意力在这一刻近乎绝对专注。
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能令向来让不动如山的傅云峥如临大敌?
余鹤在心里暗自揣测。
他对自己说,无论接下来傅云峥说什么,自己都要表现得很淡定,要做好表情管理,不要一惊一乍,得让傅云峥感到可靠安心。
尽管已经做了无数心理建设,可当傅云峥真将消息告诉余鹤后,余鹤还是差点没有控制好表情。
傅云峥说:“黄少航就是老马。”
余鹤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傅云峥知道余鹤听清了, 所以并没有重复刚才的话,而是继续解释:“老马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代号、一个身份。”
这场弥天大局之中, 处处都有老马的影子。他在背后步步为营,搅弄风云,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所有人都在找‘老马”。
余鹤、傅云峥、拐子三......他们都想把老马从背后揪出来。
未曾料到, 这个老马竟然就在身边。
谁能想到呢?
毕竟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表明,老马出现在唐人街一带呼风唤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老马’年纪很大,从没有往比余鹤还小的黄少航身上想过。
“在黄少航来缅北的第二年, 他认了上一代老马做义父,替老马做了很多事。去年,他正式接管了‘老马’的身份、地盘、权力,这些年在缅北华人中风生水起。”
现在,那个声名显赫的老马就是黄少航。
余鹤眨了下眼睛,全身脱力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没有问傅云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只是喃喃自语道:“他为什么?”
为什么一边设局困住傅云峥,一边又帮助他们?为什么明明都已经放他们回国又忽然反悔?
黄少航如果那么厉害, 怎么还会被拐子三欺负那成那样?
‘老马’这个身份实施的许多行为都和黄少航自相矛盾,余鹤实在想不通。
真相掩盖在层层叠叠的迷雾后面, 似是深藏不露, 又仿佛呼之欲出。
余鹤求助般看向傅云峥, 瞳光闪烁, 无比希望傅云峥能替他答疑解惑。
傅云峥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温柔而残忍地把真怕揭开给余鹤看: “他的目标从头到尾就不是我, 而是你。”
最终傅云峥还是不舍余鹤直面结果,并没有直接说出黄少航的真实目的。
傅云峥用更容易接受的措辞, 讲整个计划缓缓道来:“拐子三欠下赌债的套就是老马所设,计划从你我来缅北之前就已经开始,黄少航潜伏在所有人身边,拐子三、李文泰、阿坤、还有你我都是他的棋子。”
甚至连黄少航自己都是棋子,他每一次受伤都是精心算计过的。
他不惜用自己的命作为筹码,逼迫余鹤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中按照他的计划往前走。
为获取余鹤的信任,他动用了所有势力,对傅云峥三捉三放,最终把自己的疑点全部洗清。
在整个局里,拐子三不过是一枚冲锋陷阵的马前卒,他欠了老马的债,只能任凭老马差遣。
当老马吩咐他找人在阿坤家巷口堵杀黄少航,他就必须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促成黄少航和余鹤重逢,也促成余鹤和傅云峥联系中断。
从傅云峥被骗前往望海楼伊始,整个棋局就缓缓运转起来。
余鹤的每一个选择都在黄少航的计划之内。
明明黄少航才是那个在背后搅动棋局,操纵一切的人,可有拐子三作为烟雾弹,黄少航完全坐实一个无辜者形象。
余鹤以肘驻膝,双手交叉抵于面前,无意识咬看指节思考。
假如从阿坤家后巷相遇就是一场蓄谋,那这场棋局要追溯到什么时候?
是从李文泰在华人街街口找上余鹤开始,还是更早?
余鹤也怀疑过黄少航。
他们的相遇太巧了,又恰好赶上傅云峥失踪,余鹤在文华饭店近乎冷厉地询问过黄少航。
黄少航给出的解释中规中矩,可接下来他用实际行动打消了余鹤的疑虑,他不仅带着人去望海楼帮余鹤要人,还真的把傅云峥带出来。
仅仅这一个举动,就成功打消了余鹤对他的怀疑。
“他不是想困住我,他是想困住你。”傅云峥眼睑微垂:“他用一个身份设局,又用另一个身份几次三番放我走,除了为获取你的信任,也是真的想让我离开缅北,离开你。”
这是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先用老马的身份设局,再用一个处于弱势的身份出现在余鹤面前,顶着层层压力去帮助余鹤。
前脚刚把余鹤和傅云峥送到机场,后脚又自己出卖自己,用老马的身份通知拐子三用‘黄少航’威胁余鹤回来。
所以,在和黄少航一起关在地下室的几个小时里,余鹤没有一秒钟怀疑过黄少航。
哪怕傅云峥在住进文华饭店的第一天就提醒过余鹤。
所谓欲扬先抑,在这种情况之下,黄少航再度获取到的信任会更深。
就好比你和某个人一见如故,恨不能引为知己,你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在相处中,你发现他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过高的期待之下,你就会特别失望。
相反,你遇见一个人的时候,假如非常讨厌他,处处跟他作对,甚至为难他,当你慢慢发现他并不像别人说的,或者你想的那样差劲,你会产生愧疚感,反思自己以偏概全,亏待了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对他更好。
余鹤对黄少航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这样逐渐加深。
这份信任中还夹杂了余鹤的愧疚感,因而更难磨灭,也更加深刻。
余鹤不止一次地想过:黄少航掏心掏肺地帮我,我当时怎么还能不信他呢,我太不是东西了。
低期待带来的回报是极其巨大的。
黄少航故意露出似是而非的破绽,就是如愿获得余鹤全然托付的信任。
真的是好精妙一局棋。
环环相扣,几乎万无一失
剧烈的情绪起伏下,余鹤面部轮廓崩的很紧,声音嘶哑,他问傅云峥:“你一直都知道他不对劲?”
傅云峥闭着眼,轻揉太阳穴:“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黄少航从没有掩盖过对我的敌意。”
余鹤抬眸:“我知道你怀疑他,这你跟我说过,但你从没跟我说过他对你有敌意,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傅云峥无奈地勾了勾唇,轻叹道:“余鹤,你让我怎么说?他是你的学弟,是你的朋友,是出面把我带出望海楼的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我怀疑他就是让你为难,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提出来,你会信吗?”
余鹤握住傅云峥的肩膀:“什么叫‘我会信吗’?难道我会信他不信你?”
傅云峥皱起眉:“这不是选择题,小鹤,当你开始选择信他还是信我时,就已经掉进了他的逻辑陷阱。”
黄少航是故意引起傅云峥警觉与猜忌的。
余鹤看到的黄少航和傅云峥看到黄少航完全不同,在视角差异之下,傅云峥只能隐忍不发,在没有十足的证据,他能说什么呢?
是说黄少航不对劲,还是说黄少航图谋余鹤?真的说出来,到底实在加强余鹤对黄少航的戒备,还是树立自己和余鹤的分歧?
余鹤很聪明,他一下子就懂了。
傅云峥是他的爱人,而黄少航是他的朋友,两段关系原本就不该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
可在这场棋局里,黄少航总是设计出选择题让余鹤破解。
他逼着余鹤选他还是选傅云峥。
就在今天上午,傅云峥陪余鹤回到望海楼,余鹤却没有陪傅云峥去见拐子三,而是选择先看望受伤的黄少航。
余鹤的选择的有错吗?
其实没有。
毕竟在余鹤的视角之下,黄少航是因他受过的可怜人,他的选择符合一个人最基本的逻辑。
可在傅云峥的视角下,余鹤是选择一个总是在挑衅自己、且对余鹤图谋不轨的人。
余鹤一无所知,却在每次选择时,都化为黄少航手中的利刃,无知无觉地割伤傅云峥。
他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傅云峥忽视。
余鹤猛地松开手,又紧紧将傅云峥搂在怀里:“对不起,傅云峥,我让你受委屈了。”
因遭受不公平的待遇而十分难过的情绪称之为委屈。
傅云峥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了。
世间不公之事千千万万,数都数不过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委屈,傅云峥是个足够冷静的功利主义者,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消灭不了不公平。
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利益就这么多,有人占便宜就注定有人吃亏。
不想当吃亏就得一直地往上走。
难过是没有用的,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你难过而同情你,只有站在足够高的地方,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才能一定程度上减少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这是一个胜利者的世界。
傅云峥从没有因为他早就觉得黄少航有问题,余鹤却很信任黄少航这件事而感到委屈。
傅云峥始终很清醒,他知道这不是余鹤的错。
虽然余鹤被人当了枪使,但余鹤什么也不知道,他不会怪余鹤。
对傅云峥而言,这场棋局中,黄少航不过执黑先行,占了上风,而自己棋差一着,破局无门,只能处处掣肘。
在这场棋下完前,谁输谁赢尚未定论。
傅云峥不相信自己会一直输。
他会赢的。
所以在戳穿黄少航身份前,傅云峥都不觉得委屈,这会儿余鹤终于也勘破迷障,重新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傅云峥更不该觉得委屈了。
他赢了。
他转败为胜,终于揭下了黄少航的伪装,从这一刻起,他和黄少航攻守位置互换,再度掌握主动权,这是他该享受胜利的喜悦的时候。
只是不知为何,当余鹤抱紧他、跟他说对不起的那一秒,傅云峥却忽然觉得很委屈。
密密麻麻的酸涩从心头汹涌而上,沿着气管哽咽到喉咙,再酸到鼻子,沾热眼眶。
呼吸带动着胸口的绞痛,喉咙中好像被塞了一把沙子,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
傅云峥揽着余鹤的脖颈,散落的额发遮在眼前,挡住通红的眼尾。
他将头埋在余鹤颈窝,悄悄落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