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瞧见傅云峥的神情,有些不得劲,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股侠气,最看不得英雄折戟,雄鹰断翼。
傅云峥本该翱翔在九天之上的。
如何才能不去理解这种心情呢?就算是在戏台之上,看到这般充满遗憾的悲剧,余鹤都忍不住为剧中人物心焦。
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余鹤转到傅云峥侧面,半蹲下,觉得眼前的轮椅就像一把巨锁,锁住了傅云峥所有的好心情。
“章伯说,庄园里有个游泳池,等天暖了躺在水面上,正好能看到观云山。”余鹤凝注着傅云峥,眸光比云台碧波还要温柔:“不知道我是否有荣幸提前邀请傅先生,明年和我一起去看观云山?”
傅云峥没回答。
他早已经不是率直的年纪,很清楚少年人一时的热血有多容易凉。
他和余鹤相识时间很短,这份因金钱而建立起的关系尚未曝光,外界自然没有太多流言蜚语,他们的相处还没有遭受到太多消极影响。
在一切公开前,余鹤还没有认识到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众口铄金。
对于此时的余鹤来说,比起‘金主’这个身份,傅云峥更像是个还算合得来的床伴。
对待床伴许下一年之约并不算难。
傅云峥要真是和余鹤双向选择的床伴就好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真相是傅云峥选择了余鹤,而余鹤没有选择。余鹤总有一日会在众人的非议中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多么肮脏卑浊。
到那时余鹤还会想要和傅云峥一起看观云山吗?
傅云峥并不相信余鹤对于‘明年’的允诺,他很清醒地说:“如果明年你还在的话。”
余鹤歪了歪头,不能理解为什么明年他就不在了。
难道傅云峥明年还想换个人包?
也许是雄性的独占本能作祟,一想到傅云峥那因胀痛而微皱的眉会被别人瞧见,余鹤心里就别扭,生出些许怨气。
只恨自己没有钱,不能把傅云峥包下来!
傅云峥这般有钱有势,自然是想包谁就包谁,自己这样的男孩子光锦瑟台就有几十个,傅云峥要是愿意,别说在养一个两个,就是再养十个也养得起。
余鹤忽然生出一种危机感。
在余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回响在耳边:
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没用的人会被替换掉。
不能被换掉,不能让傅云峥去包别人。
离开傅云峥,他余鹤就再也做不成攻了!让已经习惯做攻的他去做受也太残忍了。
也许他应该跟肖恩多请教些优秀理论经验,再根据教学视频学习先进的技术,打听打听现在流行些什么,避免因技术僵化老套而惨遭淘汰。
余鹤跟在傅云峥身后,缓缓往别墅的方向走去。心想如果他能早这般奋发进步,估计早就上名牌大学了吧。
可关键名牌大学也不考这个啊。
如果真有大学考这个,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野鸡大学了。
哈哈哈,野鸡大学。
他余鹤果然与众不同,努力的方向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这就是肖恩口中的干一行爱一行吧。
他可真是太敬业了。
出趟门回来,许是因为着了凉,傅云峥晚上又发起了高烧。
离上次发烧还没到一个星期,这次生病连着小半个月都没好,傅云峥的身体果然不比常人底子康健,确实更虚弱一些。
就像这次发烧,居然连着低烧三天。
打了退烧针体温能退下去,可几个小时后就又烧上来,反反复复。
医生坚持认为是因为傅云峥不肯去医院查病因。
黎静坚持认为是余鹤命硬,克傅云峥。
余鹤坚持认为是傅云峥每次都不涂药。
傅云峥坚持认为是因为余鹤非要照顾他。
比如此时,余鹤靠在傅云峥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半握着傅云峥输液的手,趴在傅云峥胳膊上睡着了。
傅云峥胳膊被压得不过血,留置针里都回血了。
输液器滴壶里的药液悬而未落,药液流不进去血管,软管里的血很快凝固,堵死了留置针的针口。
傅云峥:“......”
他轻轻推开余鹤的脑袋,按响了呼叫铃。
自从余鹤自告奋勇‘照顾’傅云峥,傅云峥这几天按呼叫铃的次数比之前一个月还要多。
呼叫铃的另一端在楼下,按理说楼上几乎是听不到的,可奇怪的是,当呼叫铃亮起时,余鹤奇迹般地醒了。
“怎么了?”余鹤揉着眼睛直起身:“傅先生?”
傅云峥:“......留置针回血了。”
余鹤抬起手指轻捻针管,坐起身挺了挺腰:“嗯,是堵住了。”他站起来,从移动药柜抽屉里取出一次性输液器:“不用叫医生来,我会扎针。”
傅云峥难得迟疑了一下:“不用麻烦。”
余鹤揉了下眼睛:“扎留置针确实能少被扎几次,可是你要用手拉吊环,胳膊上扎着针没法用力,我给你扎手背,输完液拔掉。”
他拆开消毒袋拔下针座,把针座和原来的管子接在一起,而后拨动流量调节器,熟练地排掉输液管里的空气,还弹了一下针柄,弹去多余的药液,把输液针插进滴壶里。
看起来还挺专业的。
“你会扎针?”傅云峥问。
余鹤将留置针的钢针头推出来,贴好止血贴,拇指按着出血点加压止血:
“嗯,我爸爸......我养父不喜欢去医院,也不喜欢医生来我们家,他有点迷信,认为医院是收人命的地方。我养母贫血,经常要打营养针,都是我帮她扎的。”
余鹤的手指很有力,按在傅云峥胳膊上存在感很强,施压止血也论个巧劲儿,傅云峥能感受到余鹤手上力气,但不疼。
下面的四根手指虚握,拇指指腹隔着止血贴,很热。
留置针的钢针比普通输液针粗粗,造成的针口更大,余鹤就多按了一会儿。
药液是冷的,直接流进血管里很凉,这导致傅云峥的胳膊没什么温度,所以余鹤趴在床上环着傅云峥的胳膊给他取暖。
谁知道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余鹤醒过来迷迷糊糊的,拆了输液管才反应过来,傅云峥这样的大佬,家庭医生好几个,哪里用他替傅云峥扎针呢?
正这时,听见呼叫铃赶来医护人员到了,敲门声响起。
医生叫了一声:“傅先生?”
傅云峥指尖微动,余鹤还按着傅云峥的胳膊上的针口,抬眸望着傅云峥。
“你们先回去吧。”傅云峥遣走医生。
而后傅云峥翻转手臂,将手背露出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扎吧。”
无条件的信任最打动人心。
他第一次给养母扎针时,都要先在自己手上演示一遍,养母亲眼看过才相信。
他又不是护士、不是医生,傅云峥怎么会相信呢?
傅云峥把手背递到余鹤面前:“我的手应该很好扎,你如果扎不上,那就是你技术不行。”
眼前的手骨节分明削瘦,经络格外明显,皮肤苍白透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像是水彩描绘的,是护士最喜欢的那种手。
不扎止血带,血管都是凸起的。
余鹤系紧止血带,拍了拍傅云峥的手背,推着针柄扎进血管,余鹤的手很稳,握着小小的输液针丝毫不抖,轻轻将针推进血管里。
回血了。
余鹤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用胶布将针柄粘好,仰头邀功:“我厉害吧?”
傅云峥眼中也含着笑:“你不是晕针吗?”
“我扎别人不晕。”余鹤坐在床边,把傅云峥卷起的袖子放下来:“看别人被扎不行。”
傅云峥还头一回听见这么有选择性的晕针方式,他好奇地问:“别人扎你呢?”
余鹤说:“那吓死了,我能做三天噩梦。”
“还珠格格看多了吧。”傅云峥轻笑一声,他瞧见余鹤又抱着手臂趴在床头:“困就回房间睡吧,不用你在这儿耗着,大孝子似的。”
余鹤也笑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傅云峥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冷酷傲慢,反而风趣幽默,又很有分寸,就算是开玩笑也是恰到好处,既有趣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之前还担心和傅云峥没共同语言,现在看来委实多虑。
要是傅云峥正经八百的和余鹤斗嘴,余鹤还真不见得能斗得过。
“跟您签的不就是贴身护理协议吗,”余鹤把头贴傅云峥肩上:“那我不得贴好?”
傅云峥推开余鹤的头:“那也别坐小板凳上贴,脖子都窝坏了。”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来床上贴。”
余鹤也不扭捏,傅云峥叫他上床,他就绕到另一边躺了上去,他在椅子上窝着睡过一觉,醒来后骨头都僵了,躺下来全身筋骨都舒展开。
他抻了个懒腰,卷好被子,一仰头,正看见傅云峥垂眸瞧着自己。
余鹤蓦地有些羞,明明是他主动要照顾傅云峥,现在却倒头就睡。
傅云峥待余鹤过于宽和,这种宽和与风月情欲无关,也不像是对待情人玩物,倒向是对待......
对待一个还不太懂事的小辈。
余鹤很难不对傅云峥产生信任感。
和傅云峥躺在一张床上,他心里不会别扭,也不会胡思乱想。完全没有那种‘金主叫我躺在他身边,是不是想做些什么’之类的感觉。
傅云峥的眼神清澈,净明如一汪冷泉。
余鹤觉得很奇怪,他和傅云峥之间的关系算不得清白,也不止一次肌肤相亲——
这也是傅云峥低烧半个月还没痊愈的主要原因。
总之,余鹤很坚定地认为他和傅云峥的相处很干净,他能够毫无戒备地在傅云峥身边睡着。
因为傅云峥真的是一言九鼎,他说每三天一次就是每三天一次。
哦,三天确实是三天,连傅云峥发烧都不能破除这个规律,但一次就不见得是一次了。
毕竟余鹤很年轻。
傅云峥向来严于律己,宽待余鹤。
除了余鹤工作的那晚,平时傅云峥绝不会主动和余鹤亲亲抱抱,但若是余鹤要是想和傅云峥亲近,傅云峥也不会拒绝。
规律和秩序很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当然,就算是工作那晚,也是余鹤碰傅云峥的时候更多,平常余鹤也很喜欢牵傅云峥的手,或者靠在傅云峥身上。
余鹤是一个没有规律和秩序的人。
然而恰好,这段关系中,地位更高的傅云峥在这段关系中处于被动,他将主动权让渡给了余鹤。
余鹤虽然掌握主动权,傅云峥也不会担心余鹤会做出格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信任感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傅云峥身体温热,余鹤把额头贴在傅云峥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而傅云峥呢,他靠着床头半坐着。
由于余鹤躺在床上,羽绒被就只能盖到傅云峥腰间,如果再往上拽被子,就会把余鹤闷在被里。
虽然闷不死,但傅云峥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靠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
傅云峥揉了下鼻子,打开了空调。
他还是坚持认为,自己这次发烧总也不好的原因,是因为余鹤非要照顾他。
傅云峥这一病,可把宅子里随侍的医护人员折腾得够呛。
何止是医护人员呢?别说云苏傅宅上上下下如临大敌,连老宅那边几个叔伯都坐不住,隔三差五打电话关心问候。
傅云峥不胜其扰,和长姐傅茹兰通话时直言不讳:“他们是怕我病死了,傅家企业的股票下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组数字,在他们眼里就是真金白银。”
固定电话是复古的民国样式,和客厅整体奢丽的装修风格极搭,窗外的光影落在傅云峥身上,像副画似的好看。
余鹤靠在沙发上,以拳撑头看这一幕。
他对自己的骨头很爱惜,平时没事的时候能坐着不站着,坐也不好好做,斜歪着身子懒洋洋的。
和傅云峥形成鲜明对比。
傅云峥端坐桌边,手持听筒,衣襟笔挺,没有一丝褶皱,满身清贵端方,穆如清风。
电话那边傅茹兰不知说了些什么,傅云峥神色不变,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这半个月下来,连余鹤昼夜颠倒的作息都快调整过来了。
刚开始晚上睡不着,白天陪护在傅云峥身边就犯困,傅云峥倒也不挑,也不扰他。只有一次,余鹤在花园凉亭里倚着柱子睡着,傅云峥立刻把他叫醒了。
白天这样断断续续的睡更累,还不如强撑一整个白天,晚上好好睡一觉。
可惜,人对自已总是很宽容。
余鹤每次犯困时都想:就把眼睛闭上歇一会儿,闭目养神。
然后就睡着了。
和上课时闭眼听讲有异曲同工些的意思。
偏偏傅云峥对余鹤也过分宽容。
综上所述,余鹤颠倒的作息至今还没有完全调整成功。
这会儿,他靠在沙发上听傅云峥讲了会儿电话,眼睛又长长了,上下眼皮就像正负极,非要往一块吸。
黎静正亲自擦拭红木架上瓷器摆件,摆放的瓷器大多是古玩,最值钱的天青釉三足樽式炉出自北宋汝密,虽然只有一个巴掌大,但价值不可估量。
这样精细的活,黎静不敢假手于人。
整个庄园除了章衫直接受雇于傅氏,其他所有工作人员——
包括室内外的保洁、厨师、园艺师等等帮佣,都是傅氏和保洁公司签署的框架协议,黎静是物业公司的经理,代表公司和云苏傅宅对接。
如果因工作人员失误对雇主的财产造成损失,都是由物业公司直接赔偿。
豪门深宅里,随便一件东西都动辄六七位数,没有物业公司托底,谁敢请一群外人进入内宅帮忙。
即便是黎静,在擦拭瓷器时都是万分小心,还在红木架下面铺了一层防摔保护垫,也没穿平时常穿的高跟鞋,而是换了一双平底鞋。
将最后一件瓷器稳妥摆好,黎静转过头瞥见余鹤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儿子正在上初中,今年十四,就比余鹤小五岁,她看余鹤就如同看自己儿子,最看不惯余鹤那副没骨头的样子。
年纪轻轻不学好,就知道傍男人。
成日里慵懒悠闲也就罢了,此时一双眼半睁半合,烟视媚行,坐没坐相,打眼一瞧就是夜总会出身。
真是狐媚偏能惑主,竟把向来冷静自持的傅先生迷得神魂颠倒。
确实,傅先生身边一直干干净净,何时见过这种高段位的货色。
昨晚,灯光透过窗帘缝隙露出端倪,傅先生卧室的灯直到凌晨才熄灭,可见是在病中还不免和余鹤胡闹。
不成体统。
黎静半蹲下身,卷起保护垫时细眉微敛,不动声色地取下那只最珍贵的汝窑炉。
她慢步走至傅云峥身边,微微躬下身:“傅先生,红木架上的瓷器都擦过了,其中几只刚刷了保护油,拿取时请小心。”
将天青釉三足樽式炉放在傅云峥手边,黎静说:“这只汝窑炉好像又开片了,添了两道鱼鳞纹,您瞧。”
黎静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余鹤还是睁开了眼,黎正静将汝窑炉上的开片指给傅云峥看。
傅云峥很喜欢这樽汝窑炉,他拇指摩挲着青釉面:“最近转凉,想是和气温变化有关。”
黎静点点头,回到红木架边捡起保护垫:“那傅先生您慢慢欣赏,我先下去了。”
傅云峥应了句,端详着手中的汝窑炉,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思。
见余鹤有限好奇,傅云峥把三足樽式炉递给余鹤,向他解释什么是开片。
开片实际是釉表缺陷的一种,称之为‘崩釉’。瓷胎和瓷釉的膨胀系数不同,瓷胎因膨胀而撑裂釉面,崩裂出独特纹路,转换为汝瓷之上浑然天成的韵味。
开裂后的纹路变幻莫测,缺憾在素胚之上绽放成惊艳千年的美。
裂纹形状无法具体控制,温度、湿度等外界因素都会产生影响,开片皲裂并非一次性的,这种延续性的变化宛若赋予汝窑生命,在许多爱好者的眼中它不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株花、一朵云。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青色釉面上会纵横生长出新的纹路。
把汝窑炉放在阳光下,余鹤瞧见青色釉面上的鳞纹宛如冰裂,随光渐隐渐现,他中肯评价:“挺好看的。”
余鹤太年轻,尚且无法品味汝窑背后那静默千年的深沉光阴。
岁月在釉面上绽开的鳞纹,于他而言就像歌楼上的烟雨,强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有些许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傅云峥自然不会要求余鹤懂。
“好看就拿着玩吧。”傅云峥说。
也许等余鹤足够成熟,也能有一天体会到傅云峥此刻的心境,不过那时,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一起了。
余鹤不会永远呆在傅宅,深深高墙困不住仙鹤,他总有一天要走的。
那就把这樽天青釉三足樽式炉送给余鹤吧,有朝一日,余鹤总归会读懂汝窑。
只是不知彼时再见这樽汝窑炉,余鹤会不会想起他。
余鹤把汝窑炉握在手上,心里很欢喜。
这份欢喜和价值无关,而是因为余鹤能看出来傅云峥很喜欢汝窑炉,却肯割爱送给自己,傅云峥的行为赋予瓷器更深的意义。
就好像......余鹤和瓷器都是傅云峥喜欢的小玩意,可既然傅云峥把汝窑炉送给余鹤,那就证明在傅云峥心里余鹤比汝窑炉重要。
成熟的人可能认为这种比较方式很可笑,甚至无法理解,但余鹤很吃这套。
君子不夺人所好,余鹤知道结果就很满足。即便不懂瓷器古玩,也知道傅云峥能够拿出手送人的东西想必价值不菲。
余鹤不贪财,他并不打算要。
他拿着汝窑炉站起身,往红木架走去:“先存在您这儿。”
才迈出两步,忽然脚下一滑,余鹤猛地撞在红木架上。
哗啦一声脆响。
二米高的红木架很沉,不会被撞倒,只是上面一件细高柳叶瓷瓶晃了下来,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青瓷易碎,粉末在阳光下轻荡,显然是再没修复的可能。
这下撞得实,余鹤按着肩膀愣在原地。
黎静闻声而来,见状惊呼声:“这可是天蓝釉柳叶瓶,傅先生!”
她转头看向余鹤,责备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傅云峥看都没看那一地碎瓷,他转动轮椅来到余鹤身边:“磕到肩膀了?”
余鹤倒不在意自己的肩膀,他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碎片:“真是可惜了。”
“可惜?”黎静居高临下俯视余鹤:“好好的柳叶瓶,经历了几番战火都完好无损,倒碎在你手里了,何止是可惜,这还是老傅先生从海外拍卖会上买回来的......”
老傅先生?
是傅云峥父亲买来的,那柳叶瓶对傅云峥而言会不会很重要?
毕竟傅云峥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这天蓝釉柳叶瓶算是遗物。
余鹤垂下了眼。
傅云峥把手轻轻搭在余鹤肩上:“撞着骨头没有?”
余鹤抬起头,漂亮的桃花眼湿漉漉的:“傅先生。”
“是仿品。”傅云峥信口胡说:“真品捐给国家了,在首都博物馆里。”
黎静自然不知这个柳叶瓶是真是假,只觉得这个余鹤运气倒好,红木架上各个是有市无价的珍玩,余鹤居然偏偏撞掉了一件仿品。
傅云峥吩咐黎静道:“去叫个人把这儿收了。”
黎静应声退去,傅云峥却叫住她。
“黎静,联系你们公司换个经理和傅宅对接。”傅云峥淡淡地说:“你的情绪影响到工作了。”
黎静倏然转身,难以置信:“傅先生,我......”
傅云峥抬了下手,制止了黎静接下来要说的话:“去吧。”
黎静深吸一口气,她清楚傅云峥是通知她而不是和她商量,这件事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余鹤在傅云峥心里这样重要,重要到一句是非对错都不问,直接辞退了自己!
傅云峥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够改变。
黎静追悔莫及,心中一时百感交杂,如置梦中,她恍惚地欠了欠身,而后离开。
余鹤把碎瓷捡起来,他翻看瓶底精美古拙的红印,怎么瞧都不像是仿品,迟疑着问:“这不是真品?”
“别玩碎瓷片了,扎手。”傅云峥拽着余鹤胳膊把他拉起来:“你可以去博物馆自己看。”
余鹤把手里的天青釉三足樽式炉递给傅云峥:“还是你拿着吧。”
傅云峥接过来,不动声色道:“怎么,不过摔个不值钱的玩意,余少爷就要吓哭了?”
余鹤抿了下唇:“黎姐说是你父亲留下的。”
闻言,傅云峥忍俊不禁:“我爸成日里不务正业,专在各个拍卖行看美女,瞧上哪个拍卖师漂亮,就不停举牌拍藏品。要说他留下的遗物......那可真是太多了。”
余鹤:“......”
老傅先生本就是新闻报纸上的常客,和傅云峥母亲离婚后更加肆无忌惮,临终前身边陪着他是一名年轻影后,比老傅先生小了整整二十岁。
余鹤结结巴巴,这话真不知道怎么接,他硬着头皮说:“令尊,令尊还挺风流。”
“风流谈不上,好色罢了,”傅云峥直截了当,对自己父亲的艳闻没有避而不谈之意:“喜欢年轻的,好看的,我也如此。”
余鹤脚下一顿。
傅云峥又把天青釉三足樽式炉递还余鹤:“我给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这不是我爸买的,是我买的,你要是不喜欢,也可以摔碎听响。”
余鹤半蹲在傅云峥的轮椅边:“这三足樽也是仿品吗?”
傅云峥说:“听说官窑产的天青汝瓷炉内壁有暗纹官印,你下次摔碎时看看就知道了。”
余鹤被傅云峥反复揶揄,终于忍不住驳了一句:“我是踩到地上的棕桐油才没站稳的。”
他蹲下捡瓷片时就闻到了棕桐油味。
余鹤对气味很敏感。
红木架上有的瓷器也刷了桐油,一般人闻到的气味是混作一团,很难分出是那个方向传来的,余鹤却能够清楚分辨气味的方位。
他闻到桐油的味道是从地板飘上来的。
过于灵敏的嗅觉也是余鹤非常容易晕车的原因之一,他特别怕气闷,连冬天睡觉都得把窗户打来一条小缝透风。
余鹤说:“可能是黎姐不小心滴在地上的吧。”
“她也许是不小心滴到地上,但却一定是故意没有擦掉。”傅云峥掐住余鹤的下巴:“很多人被冤枉连缘由都不知道就被害了,你明明知道原因,为什么不说?”
余鹤一时语塞,他很擅长喷人吵架,却不擅长攻讦控告,从没有向谁告状申辩,在他的记忆里,解释是没有用的,人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傅云峥垂下眼,不看余鹤,只是盯着自己的手,轻声道:“黎静不喜欢你,想把你从傅宅赶出去,你也不喜欢我,所以想从傅宅离开,是这样吗?”
“不是的,我没有。”
余鹤脱口而出,说完又很别扭。
他隐约感到些许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傅云峥仿佛偷换了什么概念,可余鹤反复捋着傅云峥的话,又没捋出什么头绪。
余鹤是个很擅长放过自己的人,想不通就不想了。
民间常言,碎碎平安,破财免灾。
珍贵的柳叶瓶虽然碎了,傅云峥近持续大半个月的风寒终于好了。
这天一早,傅宅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余鹤刷直播刷到半夜,清晨五点半才将将入睡,睡着后没多大功夫就听见隐约的哭声。
是一个女人,呜呜咽咽。
哭声顺着窗户传进余鹤耳朵里,听到这动静后,清爽的微风都变得阴森了起来。
怎么会有女人在哭,还透着一股幽怨哀伤。
半梦半醒之间,余鹤也不知在做梦还是真有谁在哭,鬼压床似的醒不过来又睡不过去。
啊,他早就觉得傅家庄园太大也太偏了!
庄园隐在景区深处,入夜空空荡荡,缺少人气,就傅云峥一个正经主子,几十个侍从帮佣住的地方离主宅也算不得近。
其他管理负责马场、花房、地下酒庄、高尔夫草坪等设施的工作人员就住的更远,其中还大多是云苏本地人,白天来上班,晚上也不住在庄园里。
不管什么地方,肯定都是人热闹,人少冷清,冷清到极致就是寂静森然,怪吓人的。
所以,当余鹤听到女人哭声时,非但不惊恐诧异,反而有种本应如此的诡怪错觉。
常言道鬼怕恶人。
余鹤幼时常常梦魇,家里的保洁阿姨告诉余鹤,人身上有三盏灯,体内的阳气越足灯火越亮,所以做噩梦时千万不要怕,越害怕灯火越暗。
相反,要气焰足够嚣张,用阳气压过鬼怪的阴气,鬼怪自然不敢近身。
人口有灵,把它骂个狗血淋头,咒它永世不得超生、千刀万怪下十八层地狱,哪个鬼能不怕。
余鹤记得他上小学时,有次高烧不退,养父养母都不在家,保洁阿姨就抱着他在别墅里走了一圈,边走边骂。
保洁阿姨进城前在老家务农,是符合人们想象中‘农村大老娘们’全部形象,粗野跋扈、强悍能干。
阿姨身强体健,看起来就阳气十足,肩膀宽,手掌大,声音也粗,骂起街来,那真是十殿阎罗都退避三舍。
如果说RAP饶舌是黑人的种族天赋,那骂街可真是农妇们的血脉本能了。
太牛了。
现在回想也没什么道理,只能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保洁阿姨抱着余鹤转完一圈,余鹤下午就退烧了。
保洁阿姨的彪悍给了余鹤无尽勇气,他在心里骂了两句,可始终找不到阿姨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被梦魇过的人都知道,想从梦魇中挣脱,人下意识地想要叫喊,当终于发出声音时,一般也就能成功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