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都没错,裴哲了解所有人,裴哲和他们不一样。
裴哲就可以把婚姻当成筹码,放上利益的天平前左右为难精打细算。
赵以川抿起唇。
他很不喜欢裴哲这一点,而这也是毕业后两人再见面时裴哲变得最多的地方。他不知道这些年裴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是恋爱脑,现在成了精明商人,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非裴哲对婚姻的态度既郑重又随意,他要接近裴哲兴许会非常难。
任何事物果然都有两面性。
他长久地沉默,裴哲等不到赵以川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居然开始忐忑了,像被一根绳子岌岌可危地吊到了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你……”他清了清嗓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以川和他对视片刻,点头:“行。”
哪怕对赵以川随和态度已经领教过了,裴哲仍暗自吃惊,又想,赵以川刚才犹豫的时间这么长,难道其实心里不愿意吗?
不久前那个关于“赵以川可能有喜欢的人”的念头再次浮现,裴哲恍然大悟了。
他自以为周全地说:“不用担心,婚礼会一切从简,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让姜嘉钰选个私密性强的地方,你……”
“没事儿。”赵以川终于重新笑了,“你定就行了。”
裴哲:“其实……”
赵以川打断了他:“我不邀请家人朋友,所以,你定就行了。”
完了,赵以川肯定生气了。
这行字加粗加大地在裴哲脑海里徘徊了三天,他罕见地在开会时走神,没听明白一个数据分析的结果,只得散会后要了PPT温习。
姜嘉钰抱着笔记本站旁边,把裴哲的微表情分析了几圈,问:“裴总,这不行吗?”
“我还在看。”裴哲圈起几个表格数据。
姜嘉钰偷偷记下他划重点的地方,预备一会儿给技术部的小姐姐通风报信,又觉得裴哲这段时间时常心不在焉。这会儿看着还好,姜嘉钰便自作主张地说:“裴总,一会儿给您加个下午茶?”
“你们想吃就自己点,回头我报销。”裴哲说。
姜嘉钰咋舌。
她半开玩笑道:“您结婚以后越来越好说话了是不是?以前一闻到蛋糕味儿就皱眉头。”
裴哲抬起头,面无表情看向姜嘉钰。
以为说错了话,姜嘉钰“啊”了一声:“不是,裴总,我想说——”
“还真有个事想问,你提醒我了。”裴哲摘下看电脑时才用的平光眼镜,擦着,浓密睫毛不安地快速翕动,“姜嘉钰,你是谈了男朋友对吧?”
姜嘉钰:“……啊,对。”
裴哲又不说话了,似乎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这么隐忍……?
姜嘉钰思维飞速运转,上回打电话找裴哲有私事的那个人她还记得,这里头肯定哪儿不对!老板有八卦了!
姜嘉钰压着内心好奇与激动,问:“怎么了?”
“就是,我想问你。”裴哲擦完了眼镜,没急着戴,额前碎发凌乱地遮住眉毛,平白无故地给他添了几分迷茫的青涩,“假如你因为提一些过分要求把你的……呃,伴侣惹生气了,但他表面没表现出来,也不发作。该怎么办?”
姜嘉钰:“……”
过分要求,伴侣,生气了。
老板神秘的感情好像遇到一点挑战。
但这是可以回答的吗?
总不能说“裴总您这脾气要惹别人生气可太简单了”。
内心千回百转,姜嘉钰诚实地说:“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如果对方暂时没表现出来的话可能……并不太抗拒您的做法,只是有些下不来台。可能您得哄哄她,比如送点玫瑰花,香水,女孩儿都喜欢……”
“他是男人。”裴哲匆匆地说。
姜嘉钰:“……啊?!”
我明天不会因为太阳从东边升起而被开除吧?!
裴哲看也不看她瞳孔中的战栗了,低下头,把报表划过两页,眉心却突然舒展了一些:姜嘉钰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如果赵以川真是碍于面子提的不邀请亲朋好友,可能并非抗拒。也对,遇到类似要求,他能没有犹豫立刻接受现实才不正常。
那,为表感谢,他该做什么?
赵以川不喜欢收他的礼物,或许可以介绍一些客户呢?
第11章 十一、“你少来这套。”
“你最近生意有点好啊。”沈跃端着咖啡漫不经心地路过赵以川的办公桌,手指敲敲他刚收的一沓卷宗,“多少?”
“一百多万。”赵以川说,头疼地把资料翻来翻去,“但其实他没必要做咨询,整件事证据完整,事实明确,根本不存在大的纠纷需要律师从中斡旋,直接交资料上庭……这种事随便找个熟练点的法务都能解决,也就催执行可能会遇到一些阻碍。”
“给你送钱还不好吗?”沈跃打趣一句,看了眼当事人资料,语气失望,“噢,男的。”
赵以川失笑:“干什么?”
沈跃长叹一声:“哎!这种好事……如果是个大富婆,我可能要觉得人家是看上你,这一切都是追求你的手段,不过,男的嘛……”思及某次八卦他的目光闪了闪,“那倒也不一定。”
赵以川:“……”
见他被噎住,沈跃看热闹不嫌事大,哈哈大笑,翩然而去了。
同事的玩笑犹在耳畔,赵以川重新坐下开始继续整理卷宗,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去想沈跃刚才的那些话。
他当然不觉得这个主动找到华闻而且点名要赵律师接手的当事人对自己有意思,且不说对方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他赵以川确实今非昔比。
从前赵以川虽不如现在开朗好相处,但出手大方,互相投缘时也算坦诚真挚,所以追他的人一向不少。但家道中落,房子卖了、公司转手了,父母欠着一大笔钱且在黑名单上,哪怕走大运已经还掉一些,短期内结清债务恐怕也不太现实。
现在别人还敢对他示好,恐怕都是可怜居多。
近三十岁,还不必走到相亲场上。但真谈感情,免不了综合考量诸多现实因素,斟酌几次,就不会对赵以川动心了。除非哪个钱多了没处花的某天喝多,非要扶贫。
赵以川愣了愣,手指停在翻页的姿势。
他再从头梳理一次这位天降优质当事人,搜索其名下的企业,接着不出所料地在某条关联信息里看到了“启荣科技”四个字。
……裴哲当过他的投资人?
恍然大悟。
赵以川坐在办公椅里,收起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裴哲还是很介意那天他们的谈话,他是不是认为赵以川不答应邀请亲朋好友在给他脸色看?这么想着,一切就似乎形成了完整的逻辑链了。
裴哲怕他不高兴吗。
或者裴哲以这种方式委婉地提醒他: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最好配合我的要求。
“……真不肯落人话柄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以川这么想着,撇了撇嘴。
冬至前一天,虹市姗姗来迟地下了一场小雪。
此时距离裴哲提出办婚礼已经过了一周多,他们依然不见面,大约因为各自忙碌所以聊微信都变少。裴哲没再说婚礼的事,赵以川给那单诉讼费按原有标准打了个八折,也不多收,继续两不相欠地各自安好。
这天周五,赵以川得以准时下班迎接周末。
因为这场虹市的初雪,人们的精神似乎都被短暂振奋,圣诞节近在咫尺,紧接着就是元旦假期,冬日与新年的气氛先热热闹闹地抢先浓厚,街道上人来人往,沸反盈天。
赵以川甫一走出写字楼大门,立刻被人间烟火扑了满怀,有片刻恍惚。
“要干什么呢?”
他想着,拿出手机研究自己这周还剩几张优惠券,准备从常去的几家餐厅里选一家解决饥饱,再买杯咖啡去私人影院安静地度过这个初雪的夜晚。
选定了一家咖喱饭,赵以川心情大好,他抬头看了看朝反方向走去。
金楠路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小雪翩然而落,触地融化,湿透了,把梧桐树的枯叶黏在深灰石板上。有些还未被淋湿的叶子,赵以川一踩,听它们发出清脆的“咯拉”声,好似能穿透上空灰蒙蒙云层,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如此踩了几片,赵以川余光瞥见一双黑色红底高跟鞋。
它太突兀,不该出现在落雪的CBD路边,而应该在温暖的宴会厅红毯。好奇心作祟,赵以川看了一眼高跟鞋的主人。
女人背影看不出年纪,披一件剪裁精致的深咖色大衣,拎奢牌稀有皮手袋,大波浪卷发,侧过脸一撩,露出腕上闪亮的钻表与珍珠耳环来,珠光宝气的张扬。她站得不直,神态有些懒散,望着对面。
等看清她正和谁交谈时,赵以川的耳边忽然有一片虚构的梧桐叶再次被踩碎。
“咯拉”。
竟然有意外收获。
黑西装、黑大衣、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裴哲站在那里,面沉如水。
一时分不清是突如其来有了危机感或者单纯看戏,等回过神时,赵以川已不自觉地朝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笃定裴哲看到自己了,那张一向苍白的脸好像有神采一闪而过。
大约是错觉。
然而那道神采让赵以川情不自禁地停在原地。
“……我没骗你。”裴哲突然提高了音量,向右边挪了半步,和那位精致的都市丽人错开,目光锁定了他,“赵以川,我在这儿!”
赵以川应了声。
裴哲又喊他,比任何一次都开朗:“赵以川!”
那个女人也转过了头,如想象中一般年轻又艳丽的脸,只是表情稍显玩味,来来回回地把赵以川扫了一遍,目光宛如打量一件商品并暗自估价。
赵以川走近了他们,还没出声,先听那女人说:“等他?”
语气也颇为不屑。
工作上与各类人物打交道练就的判断力,让赵以川几乎在瞬间领会过来这位女士的几种可能身份:裴哲的姐姐,裴哲的闺蜜,裴哲的青梅竹马。
而裴哲的话立刻给了他答案:“这是江笑。”
赵以川便像个职业演员,站到裴哲身边,挤出不会出错的微笑粉墨登场:“您好,江小姐,之前听阿哲提到过。”
“哦……就是你啊。”江笑也不是吃素的,回过神后拉长了声音,红唇微微上扬着,弧度却讽刺,“早听说裴哲哥看上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男人,今天偶然见面,我觉得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么,至少外形确实有过人之处,对嘛。”
赵以川习惯了类似的冷嘲热讽,闻言一声不吭,连笑容都没减退分毫。
但身边的裴哲皱眉,语气像提醒,又像警告:“江笑,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江笑不以为意,夸张地一耸肩,目光转向裴哲道:“我确实想不通,裴哲哥,你现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生意人,那从生意出发,难道他比得上我或者我哥么?”
裴哲保持沉默,但在江笑逼近赵以川时伸出手,拦在了两人中间。
他警惕地隔开了她和赵以川。
“哟,这么宝贝?”江笑收敛了嘲讽,似乎难以置信,“你别是来真的吧。”
裴哲眼睫略略垂着,居高临下的目光又冷又骄傲,诉说占有权一般语气强势:“既然知道了,那就别再挑衅我的底线,这毫无意义。”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裴哲这句话有所缓和,片刻后,又越发僵硬。
江笑往后退了两步,环抱双手,再次用阴冷的、毒蛇似的目光反复盘踞他们中间,接着她无所谓似的一挑眉似笑非笑:“好吧,我尊重,但不想祝福。”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给了裴哲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就要转身走向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的超跑。
原本这就完了,但裴哲忽然叫住她:“江笑。”
女人没回头,脚步仍顿住了:“怎么了?”
“向他道歉。”裴哲无波无澜,话语却不容反驳,“如果你不愿意,那以后就少来这套。”
江笑好似觉得这听上去很滑稽,她懒懒地撩了把耳侧碎发,接着不当回事地走了。
雪落在裴哲眉心,湿润一片,他低头擦了一把,视线内忽然多了张纸巾。
“喏。”赵以川递给他,“你头发也湿透了。”
南方的雪到最后都变成雨,又冷又湿,淋得人心情也差。可能天气缘故,裴哲没来由地低落,头一次没在赵以川面前维持体面,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两把将发型弄得一团糟,他也不在乎了,小声说一句谢谢。
“我该谢谢你。”赵以川说,从兜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要吗?”
“不抽,你自便。”裴哲摆手拒绝,见赵以川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刚才……她从小就是这样的,说别往心里去也不合适,总之——”
“这算什么,跟你假结婚后必须经历的豪门恩怨?”赵以川淡笑着,像自我排解,“来自前未婚妻的羞辱?”
这形容仿佛赵以川不合时宜的幽默,裴哲有点想笑:“不是未婚妻。”
“嗯,好——”
尾音带点安抚意味,裴哲立刻明白了他没有在意,可赵以川马上说:“我看她很喜欢你,要不然,就是她说的‘哥哥’真的很喜欢你。”
“江栩?”裴哲答了个赵以川陌生的名字,无所谓道,“可能吧。”
赵以川:“你喜欢男人,那她的哥哥为什么不是最优解?”
“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哲转移了话题,“我今天给你发消息,但你没回复,所以才到律所找你。江笑跟过来是意外,她一直不相信——”
“不相信自己是灰姑娘故事中的反派,所以一定要看看主角长什么样?”赵以川格外好说话,他拍拍裴哲的肩膀,“好啦,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毕竟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有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也正常。”
但裴哲怎么知道他因为那一出正心里暗爽,赵以川的笑就没消失过。
裴哲:“不是……”
“你急着找我,干什么?”赵以川问。
“哦,这个。”裴哲终于记起正事,从手机里开始翻找,“之前找人做的婚礼请帖给了我几个设计稿,虽然你说不在意这些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你选一选——”
“先陪我吃晚饭吧裴哲。”
裴哲一愣。
赵以川按着他肩膀的手没有放开,环顾四周,又重新看回裴哲。
他认真注视谁的时候眼神带着水的温柔,容易深陷,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理智出逃。裴哲几乎到嘴边的拒绝拐了个弯,不自然地错开视线。
“……好。”
厚重云层自西边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淡金的光照亮边缘。
雪势渐大,可天地间却慢悠悠地开始放晴。
第12章 十二、初雪
小秘书偷偷吐槽说如果人类只靠营养针就能过活,裴哲一定冲在最前面,因为这样他就能把吃饭的时间省下来工作了。
姜嘉钰这话多少带点私人恩怨,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裴哲在吃东西上非常凑合。当餐桌也变成工作地点后,他几乎不挑食,各类菜式、食材、生的冷的来者不拒,惟独不喜欢吃鱼还是嫌麻烦。
当被赵以川带到一家拥拥挤挤的小店前,裴哲并未有多抗拒。
浓郁的咖喱味。
注意到裴哲眼睛好奇地眨了眨,赵以川推开门,侧身让裴哲从狭窄的小木门进去,笑着说:“我私藏的小店,还不错吧?”
“很香。”裴哲说,“别人推荐给你的吗?”
目光一闪,赵以川却忽地犯了别扭:“不告诉你。”
裴哲无奈地看着他,被这么一说后猜测可能是赵以川哪位喜欢的人,多问多错,干脆闭口不言。
小店人满为患,觥筹交错与满室闲谈让摩肩接踵的感觉更甚,两个人被安排在吧台的位置,赵以川担心裴哲不喜欢,但裴哲什么也没说。
他接过菜单看了很久,最后又交给了赵以川,说自己没来过,让他看着点。
黄油咖喱饭,配炸猪排和鸡块,加冰块的气泡饮料。
两人份,不算精致但分量足够饱腹。
环境不太适合交谈,再加上美味触动味蕾,他们就像两个普通上班族一样闷头吃了一餐晚饭。中途偶尔有聊几句也都关于口味,别的什么都没说。
结账时赵以川请客,裴哲想刷卡的手伸到一半被他按回去。
等走出暖黄灯光与浓郁香味笼罩的小店,夜幕降临,雪下得更大了,渐渐脱离雨滴的湿润与轻盈,仿佛纸片在空中乱舞。
行人开始撑伞,赵以川掖了掖衣领,看向裴哲。
大衣和西装的搭配能否抵御寒风赵以川无法感知,他也不敢放肆地试一试裴哲耳后温度,看对方站得一如既往的直,只是鼻尖和下巴微红。
脱口而出地问:“冷不冷?”
裴哲看向他,摇了摇头。
“哦……”赵以川找不到话了,他故作忙碌地四处看了一周,又唯恐裴哲先说再见,赶紧道,“这附近还有家面包店,我去买点明天当早餐,一起?”
裴哲说行。
赵以川摊开掌心:“要不要?”
两颗薄荷糖,从刚刚的收银台边大盘子拿的,清口用。裴哲失笑,拿起一颗后和他同时拆开包装袋,再一前一后含在舌下。
带点刺激的甘甜直冲太阳穴,他微妙地感觉到赵以川今天心情不错。
这不符合裴哲的逻辑。
按理说被江笑那么当面羞辱,赵以川再脾气好,生气才正常。裴哲陪他吃饭也有点想安慰赵以川的意思,可全程赵以川根本没给他契机,贸然开口反而显得他好像很多事,裴哲觉得自己比赵以川还憋屈。
何况他今天找正事还没说,裴哲也没法预测赵以川的情绪了。
于是陪着赵以川走到面包店,陪着他挑八点后打折的几款三明治,裴哲还被平白无故塞了瓶买一送一的草莓牛奶。
店员帮忙用微波炉热了,赵以川和他坐在面包店外的橱窗边端着草莓牛奶捂手。
坐下起,赵以川没有半句言语了,脊背微弓,下巴却略略抬起,眼神朝上,目不转睛地看街灯光束中翩然而落的雪。
裴哲开始无所适从。
他很少有这样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刻,他的生活被工作、家事、规律的日程安排得很满,24小时每一分钟都有意义,容不得半刻迟疑和浪费。
温热的草莓牛奶,唇齿间淡淡回味的薄荷糖味,冷空气和寒潮南下。
他坐在快打烊的面包店外座,等雪停。
可是雪越来越大了。
心跳节奏在脱离原有轨道,脑子也不再高速运转,仿佛暗藏秩序的一团乱麻终于厘清了线头,狠狠一拽,手里只剩下一段直线。裴哲低头注视着自己拿牛奶盒的指尖。湿漉漉的地面有一两个积水坑,映出的街灯像一颗初升太阳。
思维是空白的,身体也不再紧绷,他开始有耐心去数面前经过几个人。
类似的情景上一次出现在几月几号?又是几年前?裴哲记不清,他只知道自己与类似的情绪已经久违。
原来“什么也不想”的感觉很轻松。
“怎么样?”赵以川问,叼着牛奶盒的边缘。
裴哲不知他指什么,含糊地“嗯”了声。
赵以川可能听懂了一些,笑了笑:“我自己住嘛,楼下有家24小时便利店,有时候我下班晚了懒得做饭也不想点外卖,就去那儿买便当,借微波炉热了,然后坐在桌边吃——”他比划了一个造型,“靠着窗的那种,像吧台。”
“我见过。”裴哲有一丝窘迫,“你别把我当……”
“知道了裴总,我没有。”赵以川笑笑,往后坐了坐,两人之间拉近了些,“吃完了就发呆,不看手机,也不想工作和压力大的事……会特别舒服的,对吧。”
裴哲没表态,默默地抿一口饮料。
草莓牛奶还是太甜了。
“对了,”赵以川捏瘪空掉的牛奶纸盒,转向裴哲,“你今天要给我看请帖是吗?”
被他一提才终于有了说正事的机会,裴哲如释重负,发觉赵以川原来不抗拒这些,从手机里找出早准备好的几张图片。
赵以川朝他靠近,裴哲浑然不觉对方几乎贴着自己的脸,连呼吸的温度也扑在耳垂。
“找的设计师是楚畅介绍的,我提了一些要求,最后她给我的成品有这几款,都很简洁,也符合我希望的‘私密但亲近的小型婚礼’,主要配色还有……”裴哲说到这儿卡了个壳,感觉耳朵有点发烫,“样式。”
“都挺漂亮的。”赵以川说,手掌偷偷撑在裴哲身后的长椅边缘。
像一个不伦不类、偷来的拥抱。
社交距离被突破进一些,裴哲开始不自在,但这时贸然撤退就太刻意在躲,而他们这时在聊的话题又如此亲密。
他强忍着不适应,继续说:“我……因为你没提,我和父母商量过了,他们都觉得还是只邀请平时关系近一些的亲友就好。”
“还有你想演戏的对象吧?”赵以川的语气隐约带刺,“没事,利益结合,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
裴哲又露出无奈的表情:“当然要在意啊,但你什么都无所谓。”
赵以川莫名被他的尾音安慰到,刚才的戾气也立刻缩回深处。在裴哲的注视下,他伸手来回划了几遍那些婚礼请帖,反复重叠的两个人的名字也在眼底闪了又闪,仿佛虚构的浪漫故事也能被一次次临摹后获得半点真实。
“这个挺好的。”赵以川说。
不同于很多婚礼的红色调,这张请帖是轻快柔和的浅粉,字体虽然板正,但就是被颜色衬得另有软绵绵的快乐。
裴哲&赵以川,婚礼日期,1月12日,虹市南岸庄园。
“我们是11月13号登记的噢。”赵以川忽然说。
“啊?”裴哲恍惚,“……嗯,对。”
赵以川问:“那怎么不选13号?”
听到这话裴哲难为情地犹豫了会儿,才说:“我妈翻了黄历又找了懂风水的……她说,1月12日,宜结婚。”
“……”
裴哲:“想笑就笑吧。”
赵以川憋不住,把头闷在双臂之间弯腰笑了好一会儿,再次坐直:“你父母对这事的重视程度确实超出我的想象。”
“所以你真的不邀请任何人吗?”裴哲问。
赵以川摇摇头。
他便难以言喻地开始失落,不因为他们的婚礼有无法弥补的缺憾,而在于赵以川还是对他心存芥蒂——哪怕到了这个程度,裴哲以为他们至少可算朋友。
“我跟你说实话吧裴哲。”赵以川伸长两条腿,手臂撑着,这次直接抵住裴哲的后腰,他侧过脸看得很专心,“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裴哲不追问,身体微微朝他斜,是个仔细的倾听姿势。
赵以川望着他,这次再笑,就没之前洒脱。
“……你给的钱都拿去还债了。”提到钱,他视线往下一垂,像难堪,又像自惭形秽,“虽然你都没问过但可能做了背调也知道了,我爸做生意投资失败,家底全赔了进去,年初自杀未遂,我妈叫我赶紧回国——现在的我不说家徒四壁吧,一穷二白是够的。”
“做我们这一行其实也担心同事之间有不敢说的债务危机,进而产生一些……恶劣后果,所以一开始,我找了国内好几家有名的律所,都没人要。
“找到苏艺,是楚畅介绍的,他这朋友挺不错,我很感谢他。后面在华闻做得也不太顺利,但好歹能赚到钱,只不过欠的债靠我自己根本填不上。我爸、我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可能明天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都没心思说其他。
“你瞧,我爸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衣食无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为了自己那点儿前途抛下他?所以拿了钱,说谎告诉他这是做了几笔大单子收的正常费用,好让他放心。
“结婚的事……我也不敢再多说谎了,你就当我胆小吧。
“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但结婚的事和这些交换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赵以川沉闷了片刻,抬起头,“你就当我还剩点儿自尊心,帮我瞒着,好不好?”
他的眼睛很亮,裴哲一时看不清当中的是水光还是灯的颜色。
早先就猜到赵以川缺钱一定有苦衷,真直面这些时,裴哲却说不清他是同情或者可怜,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只看见赵以川难得展露的脆弱,乱七八糟地想:赵以川说了那么多“后悔”和“变卦”,怎么让他们都被束缚住了?
一开始想的很简单的结婚证,怎么也逐渐开始越扯越多,让他们仿佛被红线绑在一起谁都不能轻易挣脱?
雪好像开始变小了。
掌心残余牛奶盒的温度,暖流一直流淌过四肢百骸,裴哲在这一刻失去了说“不”的理智,他其实没太听清赵以川后面的话,只看着对方深褐色眼睛。
胡乱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意识到赵以川刚才是不是流露出一点卑微,语无伦次地说:“我没背调……我没看不起你来着。”
“谢谢啊。”赵以川说,好似很释然,“所以婚礼你定就行了,我对那些没要求。”
回到最初的话题时,裴哲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哦……好。”
“还有,”赵以川忽然严肃地说,“裴哲你帮了我大忙,我们是‘你情我愿’的,以后不用从我这儿拿了什么就给我什么补偿——我不需要。”
他说得坚决,眼神却缠绵。
可惜这缠绵直接被裴哲无视了,他有点为难地说:“那你喜欢什么东西?”
赵以川先愣了愣,随后笑:“我喜欢你,信吗?”
手指尖触电似的一麻,“喜欢”两个字沉重地砸向裴哲。他像没听清,本能反问了句“什么”,随后他的耳朵一下子红透了,看不出是因为冷还是被冒犯后的恼怒。
但赵以川想,惟独不可能因为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