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哲礼貌地谢过他。
“太客气了。”赵以川若有所指,“我也不是全没得到好处。”
言语间颇有更深暗示,裴哲没去细想。不管怎么样悬在心里好几个月的事圆满解决,他现在只剩下暂时解脱的轻松感。
裴哲吃了两口午餐,觉得时机成熟,又说:“还有一件事比较麻烦。”
“嗯?”
表情微妙片刻,裴哲依然语气平淡:“我没告诉父母,所以他们以为我和你是秘密恋爱,而且没有签过婚前协议。”
心里被四个字不痛不痒地挠了下,指尖像摸到冰,蓦地麻了一瞬。
赵以川面不改色:“嗯,然后?”
“财产分配你不用太担心,我来办就好。但是这周内他们会知道领证的事,按照我母亲的性格,多半要提出和你见一面。”裴哲暗示着。
可赵以川没有接招:“所以?”
裴哲无法,只好直接地说:“可以提前跟你约日期吗?见个家长。”
非要他没有任何暧昧和委婉,听见“见家长”三字,赵以川略一颔首,算是应了这个带点儿别扭的请求。他尝了口沙拉里的牛油果,没什么味道,咀嚼好一会儿直到那股缠绵的粘稠感消失,赵以川直视裴哲:“不过我以为你至少会通知父母。”
“什么?”裴哲装傻。
“比我想象中更不当回事,有点吃惊。”赵以川的语气变得玩味,“裴哲,我们在美国念书那会儿你好像还没到这程度。”
美国,记忆里的稀薄时光。
裴哲不常出现在留学生圈子所以赵以川和他接触不多,但他知道那时裴哲和现在判若两人。他始终没忘记最初遇见的圣诞节,裴哲站在玄关摘了围巾时呼出一口白气,在一堆异国他乡的起哄中笑得羞赧。
“不好意思啊今天堵车,雪太大了……”
门半掩着,冬夜,芝加哥的大雪落下时簌簌作响,赵以川隔着人群记住了那个笑容,真挚,明媚,好像能把所有秘密都说给他听。
那是赵以川藏了很多年的20岁的裴哲。
可正如砒霜与蜜糖,他所留恋的裴哲这个当事人却压根不放在心上。
隔着一张餐桌,27岁的裴哲听到关于美国的学生时代,表情和听见昨天哪里出了交通事故如出一辙。
“是吗?”裴哲没有任何触动,“我现在不是学生了。”
紫甘蓝汁液逼得舌尖发苦,赵以川含着它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落地窗边,初冬的阳光温暖得如同春日。
他也说:“是吧。”
一顿午餐吃得全不像刚领了结婚证,后半程更不怎么交流。裴哲私下里不太爱聊闲天,赵以川也想着工作的事三分钟回一次消息,连对视都没几次。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吃完,裴哲按铃唤来侍者打算刷卡。
“我来吧。”赵以川截断他,顿了顿又解释,“当做衣服的回礼。”
裴哲片刻沉默重新靠回椅子:“好。”
现在回神,裴哲今天自见面起就一直掌握着主动,却从未想过这么做有没有让赵以川感觉不适。他们更多是合作关系,不是上下级,更非一定要分出孰强孰弱,他的无意识的强势作风会不会无意间伤害了赵以川?
比如不由分说买下那件衬衫还搭配了饰品送给赵以川,自己看来是正常礼貌,但现在也没发现赵以川其实有可能因此感到不舒服。
但道歉迟了,又突兀。
裴哲注视赵以川签单,一句“谢谢”也说不出口。
为数不多的对话里赵以川提起了学生时代,裴哲听着,好像是很久远的词。
旁人眼中的绚烂和自由并未给裴哲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他不怀念也不再向往,连同自己在国外生活的好几年也一通拉入黑名单。那时他的旧友不多,但无一例外都说裴哲回国后性格变得厉害,内敛,寡淡,甚至有点冷漠,完全不像以前。
每到这时裴哲总会短暂地回忆曾经,然后发现他忘的比记得的多。
比如不久前楚畅向他介绍赵以川,同一所大学,某某家聚会时见过,后来还一起露营徒步爬山,似乎他为数不多参加的局都总能出现赵以川的身影。
可裴哲想不起来了。
这时,回忆里早已面容模糊的赵以川就站在他的面前,问他:“要不要送你?不过喝了酒,可能只能陪你打车过去。”
“司机已经到了。”裴哲说完,又问,“送你?”
赵以川笑笑:“和你公司完全两个方向,不是还有事吗?算了。”
裴哲一想也是,就不勉强了。
司机已在商场3楼的vip停车场等候,电梯里,两个人独处的密闭空间中一直冷场莫名的让裴哲为难。
理想状态应该是这样的,事情办完他们就毫无瓜葛,但短暂的畅快后,裴哲居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慌,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开始惹赵以川反感——毕竟假结婚这事对赵以川顶多算不光彩,对他却实打实的有利害冲突。
有把柄在谁手里时的滋味就像蚂蚁乱爬似的不好受,尤其知情人还是全世界的唯一。
还是得和赵以川保持良好关系。
“对了。”裴哲主动地、不够自然地和赵以川聊起成年社会的日常,“我听楚畅说你毕业后一直在东海岸做国际仲裁,到华闻没有继续做吗?”
赵以川:“现在就是普通的民事诉讼。”
从国际仲裁转民商事诉讼跨度说大不大,可既然有海外的经历,华闻又不是小律所,怎么会舍得让他再次从零起步——“沦落”至去打什么家长里短的离婚纠纷,就算赵以川自己愿意,华闻的合伙人们未必肯。
可能另有隐情,裴哲隐约觉得自己又在踩雷边缘,收了谈兴。
“裴哲,你是不是在跟我找话题?”赵以川看他的眼神有些玩味。
被拆穿了,裴哲面色不变,只有眼睫轻轻地垂下。
“其实不用刻意聊天,和你待着的时候我不会觉得尴尬,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赵以川说,掌心贴了贴裴哲的背往前一推,示意已经抵达。
裴哲欲言又止:“……好的。”
来接裴哲的车是他自己的迈巴赫,司机开了门,裴哲却没有立刻进去。
他转向赵以川,尽量把这句话说得贴近半生不熟的友情而非施舍:“如果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跟我提,没关系的。”
赵以川眼睛笑着,月牙的弧度:“那你到公司告诉我一声。”
他看上去真像个模范男友。
裴哲被脑子里突然蹦出的念头弄得哭笑不得,简单告别,赵以川在车窗外给裴哲挥手。天气晴转多云,大厦阴影覆盖长长的车道。
坡道顶端,那个身影一直站着没走。
白衬衫从后视镜里渐渐地看不见,几乎是同时的,赵以川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粉红小猪后跟着一排文字,姓名,地址,联系电话,一看就知道是从购物软件的地址簿里复制粘贴来的,和可爱头像半点不沾边。
没有只言片语,裴哲的紧绷感在这刻莫名的完全消失了。
他关掉手机,手指在西装外套口袋里逡巡一圈,抽出了从拿到起就没再看过的硬壳小红本。烫金的字几乎发着光,裴哲翻开,那张红底照片边缘有钢印,凹凸不平,好在没盖在谁的脸上。
注视照片里的赵以川良久,车身突然颠簸,裴哲一愣,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在笑。目光流转,望向车窗中的影子,他缓缓地收敛了表情。
所以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和赵以川,满打满算,这才是今年的第二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
赵·抓紧机会动手动脚·以川
第4章 四、能把红本发朋友圈吗?
第二天依旧阳光普照,金楠路280号的写字楼15层,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长条,掩饰过分灼热的光污染。
华闻律师事务所。
临近饭点,空气中散发着蠢蠢欲动的摸鱼气氛,赵以川刚结束和团队老大的谈话,走出办公室后随意环顾四周,然后就发现最角落格子间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地俯下身。他站在原地没动,等那人抬起头再走过去,卷起手里的文件敲了下对方的头。
“宁思垚!”
女生被吓了一大跳,转过头看是赵以川后迅速放松。她的手里捏着没吃完的巧克力,嘟囔着:“赵律,吓死我了……”
“这个是证据单,你跟着理一下把顺序整理好。”赵以川把文件放在她桌面,“还有饿了就去吃饭,别硬扛。”
“啊行。”宁思垚答应着,“我不饿……不是,我等您和沈律一起。”
“等他干什么?”赵以川好笑地问。
“沈律说我昨天捅了娄子,他跟您帮我解决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吃饭嘛。”
宁思垚是指王女士的离婚案,赵以川本身没往心里去,这时说:“小问题,本来就是我的案子什么帮不帮的……不过这事儿你长个教训,自己的当事人尚且不能推心置腹呢,你跑去跟对面的说那些家长里短……”
“我想和她拉近下距离。”宁思垚有点委屈地说。
赵以川不动声色,嘴角却收了刚才的礼貌微笑:“我们是拿钱办事,别总想着跟谁打感情牌。这次知道你好心,请吃饭就免了,以后别再这么做啊。”
“知道了。”宁思垚认真悔过,又问,“要不我请您和沈律喝咖啡——”
“谁要请客啊?”
听见声音,宁思垚忙不迭地站起身:“苏律。”
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挎着包刚好路过他们,听见这些对话,她朝宁思垚一点头:“说过多少次了,叫苏艺姐。”
“苏艺姐。”宁思垚点点头,“您喝咖啡吗?我请。”
“还喝咖啡?”苏艺玩笑道,“不怕待会儿你师父衬衫又报废一件?找隔壁张老师借的那件还给人家了吗。”
昨天上午赵以川大概是没睡醒,端着咖啡撞了墙,刚喝两口的冰美式一滴不剩全都喂了白衬衫,外加染了隔壁办公桌的一份文件。
这场面太提神醒脑,传播速度之快,连最不关心八卦的苏艺都开始拿这件事调侃他,宁思垚想起来了,和苏艺交换了个眼神。赵以川预感咖啡即将成为新的梗,在类似场面再出现前恐怕都不会过去。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有完没完啊?”
“谁知道你怎么回事。”苏艺说着,目光在赵以川身上稍一停顿,盯住了他领口的金属装饰,“喔,这么快就买新衣服啦?”
赵以川没正面回答,只是笑。
办公室闲话几句的工夫,咖啡惨案中受害文件的主人走到他们身边,一把勾住赵以川的脖子:“我就说,今天跟孔雀似的到处乱窜,原来在炫耀新衣服——”
“沈跃你也少来这套。”赵以川躲开他。
沈跃不恼,习惯性地推了把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但你心情好我总没说错吧,怎么,最近遇到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吗?
确实也算一件,但赵以川不知道能不能广而告之。
又或者只是他单方面的开心。
赵以川最后说:“没什么,最近天气好。”
沈跃笑他不耿直,居然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过到底没继续追问。他随口一句在赵以川心里种了颗种子,一行人去写字楼下的餐厅吃饭,坐下,赵以川捂着温热的大麦茶,蓦地不是滋味起来。
结婚证都收进抽屉里,洗干净的衬衫与新买的领带也送到了家,他想,这是新的人生阶段,无论出发点,他跟裴哲和以前不一样了。
难道这不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吗?
摆弄手机,赵以川没怎么犹豫,编辑信息后手指先于理智地发给了对方:“我可以告诉同事我结婚了吗?”
裴哲回得快,更简单,就只有六个点。
赵以川:能吗?
裴哲这次“正在输入中”了好一会儿,思忖再三,答得模棱两可:
“看你。”
“喂,川儿。”沈跃是北方人,口音天生带点亲密,他注意到赵以川捧着手机提醒道,“吃饭啊,菜都快冷了——看什么这么投入?”
“没什么。”赵以川应付着他,“我确实有点饿了。”
但说完又半晌不动,目光在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上转了一圈,他突然重新放下了筷子,挺直背,看着就像有大事即将宣布。
过分严肃的神色很少出现在赵以川脸上,不只察言观色水平一流的沈跃,现在连粗线条的宁思垚都发现气氛沉重。她举着一只白灼虾,和苏艺一起看向了赵以川,小心翼翼地问:“赵律,怎么了……?”
“确实有一件大事。”赵以川说,他头脑发热,却又不是简单的冲动。
眼前的都是他在华闻最亲密的同事,是他回国后建立起良好关系的朋友,他们或许对赵以川的过去不太了解,不过也因为恰好如此,无须对他们隐瞒。
“我……结婚了。”
话音刚落,靠窗的小餐桌霎时一片寂静,三人几乎是同时听明白了赵以川这句话,不存在任何误读,宁思垚手里的虾“啪嗒”一声掉进了盘子。
“结婚?”沈跃最先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苏艺惯会抓重点:“等会儿!你昨天那么着急的四处找白衬衫该不会就是因为要去拍结婚照吧?”
这都能被发现,赵以川对苏艺的逻辑推理叹为观止。
但他承认得也爽快:“是昨天登记的。”
“有照片吗?”宁思垚最关心赵以川的结婚对象长什么样,“赵律,给我看看!”
赵以川摇摇手指:“不行。”
“不是‘没有’,是‘不行’,这什么占有欲啊?”沈跃不知真假地遗憾,“哎,这下好了,你选择英年早婚,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儿要伤心了。”
“应该也有男人吧?”宁思垚表情无辜,语出惊人,“别的不说,前两个月去区法院开庭,隔壁行政庭的法官助理看着就对赵律有意思,还跟我打听赵律喜欢吃什么类型的菜来着,不过我没告诉他。”
苏艺:“……”
完全不知道这茬的赵以川:“……”
于是话题被宁思垚成功带偏,大家纷纷研究起了是哪个法官助理,长相如何是否年轻,完全忘了最开始在讨论赵以川和他神秘的结婚对象。
一顿饭吃得信息量爆炸,结束后赵以川马不停蹄地回了办公室。
下午要出庭,晚饭时约了会见另一个当事人,他拿上资料就可以差不多出发,并没有午休时间。赵以川找着需要的几份文件,随手拉开抽屉,堆得满满当当的最上层忽地有一个文件夹受到冲击,摔到地面。
赵以川拿起它正要放回原处,目光与侧边的备注接触,接着就被吸引。
编号001,裴哲。
深灰色文件夹和他今早收到的一条领带颜色类似,赵以川呼吸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坐回办公椅上,打开第一页,用标准格式打印的白纸黑字透出不可忽视的郑重。
而内容却十分荒诞。
裴哲借给他200万现金,他则成为裴哲名义上的“丈夫”。三年期满后和平分手,当中没有任何损害裴哲利益的事发生,那押金就不用还了。
任谁来看,赵以川付出的只有婚姻,而这绝对是一场几乎稳赚不赔的买卖。
最后一页的位置,“裴哲”两个字签得笔画锋利。
赵以川还记得他签字时的神色。
深夜酒吧中卡座灯光迷幻,威士忌瓶空掉1/3。赵以川身体微微倾向前方,他的手指按在刚打印出的纸张最上排,提示认真阅读条款的裴哲。
“这条是我擅自拟的,算‘附加条款’吧。”他说。
裴哲皱眉的弧度不太明显:“……‘若甲方爱上乙方,本协议自动作废’?”
“嗯,需要考虑到很多看起来离谱的可能性,这也是一条。”赵以川说,光线昏暗片刻,他的眼睛却亮得如同夜色中潜伏的捕手,“当然了,你要是觉得这个条款欠妥,现在马上删掉就行。”
“但这条应该不具有法律效力才对。”
“啊,差不多。”赵以川往后退了点,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我就是想加一句,看着有点儿意思?”
“那你想加就加吧。”裴哲这么说着,拿起笔,利落地把名字签在甲方位置。签完又有点犹豫,他问,“你真的不觉得不值吗?”
“做人不能太贪心嘛,这些就够了。”赵以川说,笑容诚恳又真挚。
裴哲不予置评,但仔细地收起其中一份合同。他对赵以川的条件毫不在意,正如同赵以川从未好奇过裴哲为什么急着结婚。
再次将装着合同的文件夹放进抽屉深处,赵以川直起身。
他确认过时间,点开微信把下午的工作发给宁思垚,退出界面时有意无意的,他瞟了一眼和裴哲聊到半截就突兀中断的对话框。
“看你。”裴哲说。
“我想把结婚证发朋友圈里。”
裴哲:“……”
赵以川:“哈哈,骗你的。”
到这里裴哲就又不乐意理他了。
但没关系,结婚或者随时中断的对话都一样,现在的赵以川只需要一个接近裴哲的理由。
第5章 五、清醒幻想
11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气温骤降,赵以川快10点才回到住处。他站在玄关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裴哲下午时打过电话。
当时正开庭,没接。
后来裴哲发了个消息说送了点东西去他家,因为人不在就先放在了物业。
所谓的“东西”是一件崭新的羊剪绒大衣,温暖的驼色,不带一点攻击性。裴哲没有用“礼物”称呼,赵以川把大衣收进衣柜,认真端详片刻,心道总有其他原因,毕竟裴哲大概率不知道他的生日。
想着这个点不算太晚,赵以川干脆给裴哲打了个电话。
待机没有超过五声就被接起,可传来的却是一个清亮女声:“赵先生您好,裴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是裴总的助理,请问您有什么需要转达的吗?”
现在还在工作?
什么科技公司比律所都狠,赵以川叹为观止。
他半晌没吭声,女声很耐心地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麻烦您……”赵以川平时八面玲珑,今天突然卡壳,“麻烦跟裴哲说一声,有空了回我个电话,微信也行,我找他有点私事。”
助理回答得爽快:“好的,赵先生。”
赵以川决定暂时不管裴哲,他洗了澡,给家里那只金丝熊换了水、加了粮,陪着玩了好一会儿。大约十一点多,就在赵以川预备彻底抛开这事先休息——他第二天还要去所里加班——的时候,手机响了。
“怎么了?”裴哲声音听着疲惫,有点哑。
单刀直入反而让赵以川不习惯,他“嗯”了声,没找到开场白,于是听裴哲继续说:“衣服试过了吗?”
“没。”赵以川说,“我生日还没到。”
裴哲闻言笑了:“知道没到,也不是生日礼物……”
说话时伴着风声,尾音轻飘飘的,像他更年轻些的那一年。赵以川闭上眼,想象他靠着半开车窗小声和自己聊天,初冬夜空中只剩下街灯的颜色。
“……明天你有安排吗?”裴哲问得很直接,“之前提过的那件事,我父母邀请你去家里吃个便饭。”
原来为了这个,送衣服也有了解释:避免赵以川潜在的不体面。
身体没来由地被失重感占据。
赵以川看向天花板:“嗯,好啊。”
电话中陷入沉默,可裴哲出人意料地没有立刻挂断。他其实跟裴哲也没什么别的好说,那些风声听得久了,赵以川反而莫名其妙多了点交谈欲望。
“你工作到现在?”他问裴哲,翻了个身侧躺。
裴哲意外地“嗯”了一声。
“去做什么了?”赵以川继续问,他感觉裴哲好像心情不错。
果然,裴哲如他所想地答:“约了环境厅的人吃饭,我们有几个项目要跟他们合作。”他真喝了酒,比平时话多,“明天十点钟,我过去你家接你?……只用陪他们吃个午饭,不会耽误你下午的安排。”
“好。”赵以川应得干脆,“但明早我要去所里加班。”
“加班?……那,我到华闻找你?”裴哲思维打了个结,等赵以川答应后他放慢语速,“我好像到了。”
“早点休息。”赵以川说,“明天见。”
伴随着走路时的脚步声,裴哲迟钝半拍,也对他说:“明天见。”
等裴哲先挂掉电话,赵以川把手机扔到一边。
眼前仿佛还有光斑摇晃,街道寂静无人,凌晨,偶尔有车经过,灯光照亮了雾。他从律所骑车回家,树影斑斑驳驳地撒了一路,夜风带来满身的露,好像在一个小时后延迟吹拂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赵以川不笑时嘴角天生下撇,不好接近的冷感。他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敞开的衣柜,裴哲刚送的大衣套着保护罩悬挂在正中。
居然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这真的是裴哲的一份礼物。
周六早七点,裴哲被闹钟吵醒。
前一夜的宿醉让他烦躁,但裴哲只挣扎了两分钟就起床。
晨练,做早餐,复盘昨天的会议记录,回因为饭局错过的信息,还有姜嘉钰发来的两三个文件需要看。工作了两个多小时,日程表提醒他该出发了。
出发什么?
裴哲回忆了片刻,想起他爸妈让他今天带人回家。
这对他不是件能简单敷衍的事,难度更甚结婚登记。裴哲虽然不怕被裴照雪看穿他为了躲避江家匆匆忙忙找了个不熟的人协议结婚,但他对赵以川了解不够成了最大的问题——裴照雪可能会对他失望。
现阶段的事业目标就是获得以裴照雪为首的启荣管理层的认可,顺利从子公司回到集团总部,裴哲容不得自己犯错。
好在赵以川是个稳妥的人,履历优秀,工作体面,背景也不怎么惹眼。
最重要的是赵以川现在需要钱。
正因为如此,当初裴哲才决定和赵以川谈一谈协议结婚。他笃定两个人是交换利益,赵以川表现得似乎也对这件事背后的各类纠缠没什么兴趣,各取所需很好。
一开始裴哲想就算结了婚,他们不会住在一起,为了做些表面功夫定期见一面也可以,最好是别见。
但现在看来需要演的戏远超出想象了。
一路胡思乱想,抵达金楠路时裴哲把车停在华闻所在写字楼下方。他熄了火,正打算给赵以川打电话,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了对方。
11月,气温降得厉害。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可从早到晚潮湿感挥之不去,天气预报中的雨水却始终没有如约而至。建筑、街道甚至行道树都像在多云天气中褪色了,于是整片黑白灰的视野,匆忙推开玻璃门的赵以川格外清晰。
没有阳光,可赵以川看着仍然是暖色调,发色似乎更浅了些,像染过。
他穿了裴哲送的大衣,及膝的长度却一点也不压个子,敞开露出里面一件宽松的牛仔蓝外套,黑Tee,踩的还是球鞋——不太稳重,但裴哲承认这样的他会很有吸引力。
原地站定后赵以川张望片刻就锁定了裴哲的车,大步流星走过来拉开副驾驶。
“好巧,刚想给你打电话。”赵以川研究着安全带随口夸,“车不错。”
裴哲说谢谢,也礼节性地回以称赞:“衣服很适合你。”
赵以川闻言抬起头,褐色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然后笑得真诚又职业:“是吗,谢谢你,不过以后还是别送了。”
“怎么?”
“每次见面都要送东西,时间长了人情越欠越多,我怕吃不消。”赵以川的神色像这是个玩笑,偏偏又说得认真,“换成谁你都会这么做的对吗?”
“我不喜欢假设。”
“这次又为了什么,给你父母留个靠谱的印象?”
裴哲被他说中,淡淡地皱眉。
赵以川仰起头靠在后座,视线下垂,打量着驾驶台最角落一座小小的佛像——猜也知道是算过风水保平安用——车载香水的味道不太浓郁,有花的暧昧,没放音乐,私人物品几乎看不到,要不是造价够高赵以川会觉得这是一辆公务用车。
“裴哲。”他被花香浸泡,说话却一点都没变软,“如果是怕在父母面前显得寒酸给你丢脸,有些场合我也可以不参加。”
途经红绿灯,裴哲停了车单手握着方向盘,指尖不安地敲了两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别做多余的事。”赵以川哂笑,“你总是把什么都抓得很紧,但哪有人能随时随地掌控一切——不信任别人还是不信任自己?”
倒计时结束后油门被狠踩一脚,裴哲表情沉静:“你以为多了解我?”
动作到语气无一不暴露他多少被激怒了,可他连恼火都藏着脾气,几个呼吸后裴哲捡起那层坚硬的刺猬壳,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确实不想跟赵以川置气,他们是商业伙伴,那么就不该掺杂太多私人情感。
“……我没那么想你。”裴哲象征性的妥协,“当然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的为人,随便,这不是原则性的东西没必要吵。”
半晌,副驾位置赵以川短促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也对。”
不知他回应的哪句话。
行驶上高架,又过了一个出口后,赵以川突然问裴哲:“要不先对一下台词吧裴哲,免得穿帮。嗯……比如,我们在哪儿见的第一面?”
“什么?”裴哲不解。
赵以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芝加哥,我读JD,你还是大学三年级。当时在圣诞节,楚畅和他女朋友办了个house party,雪下得特别大,他们喝了一轮酒你才过来。原本你是不来的,但因为和男朋友吵架了……”
迈巴赫突然急刹,那尊稳固的佛像猛地侧翻。
后面车辆的司机用力拍打喇叭。
差点出事故,可赵以川捂着撞到的额头,侧过脸,竟还有心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