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墨云推开房门,想要看看这里是哪里。
浩渺的烟波阻碍了人的视线,能见度不足一丈,只能辨认出房屋四面环水,此地应是一处水榭。
祁墨云向前行走两步,垂眸看向水中,见一滩血迹在水中荡漾开来,将视野染红了,过了一会儿,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穿破浓雾,漂浮到眼前。
那颗头面容狰狞,死不瞑目,头生紫色魔角,是一只下等魔物。
祁墨云便往头颅飘来的方向走,大概二十几步过后,拐过房屋拐角,拨开白色浓雾,撞见了惊诧的一幕。
祁墨云静心屏气,收敛气息。
只见两只妖两只魔漂浮在空中,合力拖起一只木榻,木榻通体漆黑,其上缀有鸡血石与骷髅头骨,铺盖有兽皮毯,华丽无比。
榻上有一个人。
那人一头黑发披散,斜倚木榻之上,一只手托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掐起一只魔物的脖子。
“第四十八个祭品。”
魔物痛苦地挣扎□□,然而只是徒劳,但听“咔嚓”一声,便被人轻易地拧断了脖子,身首分离。
血溅到凌舞雩的脸上。
凌舞雩面无表情地把魔物丢入水中,道:“结界即将完成,那么我的最后一个祭品……”
随着凌舞雩手腕翻转的动作,一人破水而出冲向空中,被凌舞雩扼住了脖颈。
“我的最后一个祭品,便是你,凌泽。”
面对凌泽恐惧的表情,凌舞雩只是笑,他笑了很久,直笑到一双朱青异瞳中漾开湿润的光:“虎毒尚且不食子,没想到我的好父亲居然盘算着要将我当作养分吃下去,啧啧啧,您说,我还要对这样的父亲尽孝吗?”
突然,凌舞雩目光一凛:“谁?”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烟雾散去,一切事物皆无所遁形,祁墨云的身影自然也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之下。乍见祁墨云,凌舞雩手一松,凌泽便如破败的傀儡一般坠入水中,“扑通”一声溅起巨大水花。
凌舞雩一慌,连忙用手去擦脸,但他的手上也有血,不但擦不净反而越来越肮脏,越来越狼狈。
“师尊,您醒来了。”
他以为自己将脸上的血迹擦得很干净了,就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他想,以前面对师尊时也是这样笑的,那时候,师尊看到这样的他时似乎不讨厌,好像还有一丝丝喜欢。
直到他在垂眸时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
苍白的面容,血迹蜿蜒,宛如地狱修罗。
第64章
孤鸿山与天剑门相距八百里, 本为钟灵毓秀之所,直到一条青龙挟裹滔天魔气而至。山中灵气尽为青龙所纳,草木瞬息湮灭, 唯有伫立于山顶的孤鸿水榭完好无损。而后,数不尽的妖物、魔物与妖魔之子自远方浩荡而来,齐聚于孤鸿山下, 向凌舞雩化成的青龙俯首称臣。
他们宛若行尸走肉,眼见巨大的龙爪遮天蔽日袭来也毫无反应,直至被阵法吞噬血肉骨。阵法虽只需四十八只妖魔祭品,但并非所有妖魔都符合条件, 那些没有资格成为祭品的妖魔只会被凌舞雩碾为齑粉,魂归九泉。
因着身上的血统,凌舞雩只消一抬手,便能令万千妖魔为自己所驱使,所以掳来凌泽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但在阵法将成之际,祁墨云醒来了。
丑陋的一面落入祁墨云眼中, 凌舞雩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化为青龙, 直冲云霄, 只想着躲起来才好。
与地面上的建筑物相比,青龙是庞然巨物,一旦回归天际,青龙便能轻而易举地隐匿于茫茫云海中,难以觅得行踪。凌舞雩将自己的龙身藏于云层中,停止摆动龙尾的动作, 并敛去吐息, 只竖起一双龙耳。
藏归藏, 他仍要时刻注意祁墨云的行踪。
阵法尚未完成,万一他的师尊跑了怎么办?
凌舞雩自认为躲藏得很好,却忘记了自己那一双朱青异色的眼瞳也随着身体的变化而放大了数百倍,此时此刻正明灯似的亮着,饶是云层再厚也挡不住。
祁墨云脚踏落辰剑飞入云海中,一眼便望见了那双“明灯”,他面色不改,驭着落辰剑换了个方向,身子没入了另一片云海。
凌舞雩摆动龙尾跟上去,像一条鱼儿般小心翼翼地在云海中游走,甚至都没有搅乱一片云,他紧盯祁墨云的背影,生怕跟丢了,祁墨云一有动作,便吓得他摆动龙尾,迅速藏起身。
还好如此反复多次,都不过虚惊一场,凌舞雩才放下心来。
祁墨云再次转了个方向,扬起的雪白长发缓缓垂落,摆动着的发尾白云似的一团。凌舞雩凝神屏息,跟随而上。不知是否是因为跟得太久而眼花撩乱,眼前祁墨云的影子变成了三个,凌舞雩眨了眨一双龙目,三个影子又变成了六个,再一眨,六个影子变成了九个,且正往不同方向移动。
凌舞雩的龙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只想要靠近每个背影看一看。他的龙脊背像一根日晷指针般摆动,但尾部总来不及收回,于是这一圈摆动下来,长长的龙身扭成了一个半圆的弧线。他确认过有七个影子是在日光下形成的幻影,算来只剩下两个了。担心会被发现,凌舞雩不敢继续查探,不料眼前所有影子倏然消失,正愕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容猛然靠近——祁墨云转瞬间已伫立于他的眼前。
龙目猛然睁大,瞳孔变为一条竖线,凌舞雩的心脏要跳出来了。
犹记得三日前第一次化为青龙时,师尊眼中惊愕有之慌张有之……那时他就认定自己的龙身一定很可怕,对自己的血统更是深深厌恶。
悲伤的龙吟声响彻天空之后,凌舞雩摆动身体想要再次落荒而逃,但他的身躯已扭成了圆,不好控制龙身,只能在云海里翻了个跟头,这一动,他那长长的身体险些扭成麻花。
气势威严的一条青龙作出此等动作,着实不太雅观。
今日真是出尽了丑态!
凌舞雩越想越难受,巨大的龙目中飙出了眼泪。眼泪滴落凡间,化为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祁墨云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似乎还有模糊不清的笑声:“这下,全修真界都知道你哭了鼻子。”
“我……我没有哭!”
凌舞雩正想着找回龙威的方法,余光便瞥见祁墨云摇摇欲坠,心中警铃大作。
连日来耗费心力,安神花的效用也未完全褪去,如今撑着力气御剑来到高空,祁墨云只觉疲惫不堪,他再也站不稳,只能任由自己自万丈高空坠落而下。
凌舞雩迅速冲上前,稳稳地接住了祁墨云。他用龙脊背托起祁墨云,巨大的龙首艰难地向后扭,欲看清祁墨云的状况。
“我没事……”祁墨云想要坐起身来,奈何有心无力,便只能伏在龙脊背上,软绵绵地道:“我只是累了,带我回去,可好?”
担心祁墨云的状况,凌舞雩立马应了下来,他先用一道结界护住了祁墨云的身体以免祁墨云意外坠落,便摆动龙身在云海中穿行,往孤鸿山行去。一路上,凌舞雩感觉自己的后脊梁骨麻酥酥的,疑惑地回头看,撞见祁墨云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的龙脊背,指腹一下下地摩挲过自己的龙鳞。
凌舞雩的龙脸烧得比此时的晚霞还红。
床榻之上,被锦被裹成粽子的祁墨云叹了一口气。
“徒儿,帮为师挪走被子,为师很热。”
回应祁墨云的是珠帘后一道晃动的人影,那人影身躯挺拔,宽肩窄腰,头顶隐约可见一对高耸的角。
“师尊动一动,锦被便能松泛了。”
祁墨云:“可我没有力气。”
凌舞雩:“……”
祁墨云:“你过来。”
凌舞雩:“不要。”
祁墨云:“怎么?犯了错,怕被为师打吗?瞧瞧师尊这副模样,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怎打得动你?”
凌舞雩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头撇向一边,心中五味杂陈。
师尊,我血统肮脏,满手血腥,满身罪孽,面容更是丑陋不堪,我不愿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他抚上自己的脸,在下颌处摸到了龙鳞,触感冰冷滑腻,令他一阵反胃。如今回归妖魔之子的身份,虽能化为龙身也能化作魔身,但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如,折腾了这一遭化为人形,脸上反倒生出了丑陋的龙鳞,头上也同时长出一只龙角与一只魔角,如今看来更是得不偿失。
祁墨云道:“那师尊闭上眼睛,你总愿过来了吧?”
凌舞雩仍在原地犹豫,但祁墨云似乎是真的耐不住热了,他的额角有汗滴落,打湿了额前的白发,喉咙也随之发出一声哀吟,凌舞雩心一紧,终于松了口:“师尊闭上眼睛。”
“好。”
凌舞雩探出头去,再三确认祁墨云已闭上了眼睛,他还担心祁墨云说话不算话,谨慎地将手覆上祁墨云的双眼,正当他要将锦被拉下时,祁墨云骤然翻身而起,将他反压。凌舞雩登时羞愤不已,手忙脚乱地要遮住自己的面容,孰料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呆呆地睁大了眼睛。祁墨云犹是阖着双目的模样,那一双微颤的羽睫犹如蝴蝶,轻扫过他的面颊,犹带汗湿的白发则滑入他的颈子里。
有师徒契相连,加之多年的朝夕相处,祁墨云怎会不知凌舞雩为什么闹脾气,他知晓凌舞雩在为自己的身份与样貌自卑,也明白凌舞雩身上的不安全感从何而来。
祁墨云趁机将灵力渡入凌舞雩口中,但方才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实在撬不开凌舞雩的齿关,也不好开口让凌舞雩张嘴,只能用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在凌舞雩的下唇上咬了一口。凌舞雩吃痛,微微张口,祁墨云才将那口灵气渡了进去。做完这些后,祁墨云累得与凌舞雩分开,伏在凌舞雩的肩头微微喘|息。
这还不够,祁墨云想,他歇息片刻重振旗鼓,去摸索凌舞雩的唇,确认位置后将唇贴了上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他终究还是说出了十分不要老脸的话。
“师尊没有力气为你渡灵气了,你自己问师尊要,可好?”
第65章
等待的过程中, 时间流逝突然变得漫长,连空气也焦灼起来。
祁墨云的脸烧得滚烫,目光不知落向何处, 长而浓密的羽睫扑簌簌的,仿佛躲避敌人追逐的蝶。他紧抓被褥,压下胸中陌生的感觉,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生惧怕。
横竖豁出了老脸去,还怕遭到拒绝吗?难不成还会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可能性怎会存在?
虽从未与他人有过肌|肤之|亲,但人活三世,什么话本没读过?性|之一事, 又有何难?
更何况自己还是长辈,到底要比这个孩子懂得多。
想到这里,祁墨云提起了几分底气,但擂鼓一般重击的心跳声出卖了他。
方才是在无暇细想的状态下豁了出去,这会儿想太多,反而……
不行, 万一被徒弟察觉到自己的惧怕与慌张,那身为长辈的尊严又要往何处安放?
也罢, 大不了想别的办法。
祁墨云灰溜溜地打了退堂鼓, 准备从凌舞雩身上下来。不料扭头刹那,忽然被一只手压住了后颈,正愕然间,他被按下来,正撞上对方柔软的唇。
生涩、笨拙、莽撞,双方的牙齿偶尔也会磕碰在一起, 这让祁墨云想躲, 但换来的是更猛烈的攻势。眼前忽然浮现出凌舞雩十三四岁时的模样, 那时的少年只要一紧张,走路就会跌跌撞撞,甚至还能平地摔倒。
祁墨云不禁提起唇角。
“专心,师尊。”对方察觉到他的失神,哑着嗓子提醒道。
不知是因为凌舞雩的声音太过撩人,还是因为那一声背德的”师尊“,祁墨云的脸烧得更烫了。
他当然不甘示弱。他用指尖轻轻划过凌舞雩的掌心,趁凌舞雩呆愣的间隙,夺回了主动权。但他被攫取了太多灵力,实在过于疲惫,不一会儿就停下来,只得懒懒地伏到凌舞雩肩上,轻轻地呼吸着。他去摸凌舞雩的脸颊,那里触感光滑细腻——龙鳞已消失不见了。
但头上的龙角还在。
月光似的银白长发散乱下来,倾泻在祁墨云的指尖,被他挽成一个结。他把玩片刻,人也跟着从容不少,便要去解凌舞雩腰部的封带。
忽然,自窗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声,打破了此刻暧|昧的安宁。
“是结界。”凌舞雩道:“结界碎了。”
他的目光落向窗外,见一众天剑门子弟御剑而来,面色平静,颤抖的双手则死死地抓住了祁墨云的手腕。
“师尊不惜如此,也要让徒儿放松警惕,好给外面的人争取到破解结界的机会吗?”
祁墨云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满心羞愤,他难得发火,试图反抗,但被凌舞雩紧紧按入怀中,挣扎不能也动弹不得。
凌舞雩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来自妖魔的低语,嘶哑而绝望。
“师尊欲将命元散于天地,要让天地重现生机。但在徒儿看来,万物生灵皆不配,既然师尊决意要死,那便与徒儿一同下地狱吧。”
一个时辰前。
慕玄歌带众弟子埋伏山外,找寻破解结界的方法,这时距他发现凌泽失踪已有一日了。
面对掌门失踪一事,琼玉仙尊只留下一句“一切皆是命数”便闭了关,就连凌舞雩将祁墨云带走一事也不闻不问。慕玄歌很难不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越想越是焦虑,最终孤注一掷动用阵法,以十年修为的代价,使用了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