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窥探了天道。
于是凌舞雩的身世血淋淋地展现在他眼前。
慕玄歌惊愕、不敢置信,他跪在阵法中呆愣许久,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了凌泽的真实面目。
但再怎么样,凌泽对他恩重如山。
慕玄歌咬咬牙,带领众弟子前往天道指引之处,埋伏了整整一日,才等到凌舞雩放松的时机,一举打破了结界。
他闯入水榭,便见凌舞雩被众妖魔簇拥,慵懒地坐在座椅上。
凌泽浑身湿淋淋地,打着哆嗦,匍匐在凌舞雩脚下。
慕玄歌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凌泽,他无法保持冷静,大声怒斥道:“凌舞雩!”
他想要责备这个由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但一想到从天道中窥探到的过往,话语却如鲠在喉。
“指责的话说不出口吧?师叔。”凌舞雩笑着,淡淡地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凌泽:“哪怕今日我将他杀死,再拿他的魂魄祭奠我的母亲。”
第66章
祁墨云再度醒来时, 发觉自己躺在软榻之上,陌生的室内漆黑一片,钻入鼻尖的檀香气息令他心神安宁之余, 也舒缓了他的头痛。
他摸了一把身上的衣物,满手半干涸的浓稠血迹,想是檀香过于浓郁, 连血腥气也掩盖了不少。
不过这血不是他自己的。
他强撑着坐起身,试图将头脑中破碎的记忆拼凑完整,眼前逐渐浮现出发生过的一切。
凌舞雩发狂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养父凌泽, 替自己的亲生母亲报了仇。
接下来的记忆十分混乱,伴随着怒骂指责、腥风血雨。怒发冲冠的慕玄歌使剑将凌舞雩钉到石壁上,眼红如炬,苍白的唇发着抖,甚至被他咬出丝丝血迹。
慕玄歌哑着嗓子,不断重复着“不孝子”这三个字, 直到声音越变越弱,逐渐淹没在喧嚣的环境中。似是为证决心, 他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本偏移了凌舞雩胸口的剑,剑气直逼凌舞雩的心脏。
祁墨云便是在此刻出手的。
当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凌舞雩不能死。
他动用体内仅剩的灵力,提起落尘剑将慕玄歌击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起凌舞雩,逃离孤鸿山。
无人敢拦他,因为他是祁寒影。
这一路, 凌舞雩伏在他背上, 像个孩童般又哭又笑, 他便轻声哄着,直至凌舞雩昏睡过去。他御剑飞行许久,终于寻得一处隐蔽的客栈,他带着满身血气闯入,凭借着这张惑人的面容,换来几日休憩的机会。
随着回忆结束,祁墨云的视线也适应了黑暗。他瞧见凌舞雩正缩在墙边角落里,紧抱双膝,目光空洞如人偶般,不知在想什么。
祁墨云为凌舞雩处理过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凌舞雩精神受挫,仍陷在亲手弑杀养父的梦魇之中。
在檀香的安神作用下,祁墨云的心绪异常平静,甚至望着瑟瑟发抖的徒儿,胸中也未有任何起伏。
指尖冰凉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他抬起指尖。
冰雪时花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它垂落下来,滴落融化的水滴,水滴落到衣物上又仿佛蒸汽一般消散。冰雪时花即将凋零。
没有时间了。祁墨云想。
他此生归处合该将魂元散于天地,归还万物生灵,尤其在这般对情感疲倦麻木的场景下,叫嚣着令他归去的声音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只要对凌舞雩的现状视而不见,他只需下床走几步路便可推开这道房门,踏上殉道之路。就像他来时一样,即便离去也无人阻拦他,因为他已成为祁寒影。
他下了床。
踏出的第一步有虚浮之感,往后的几部路便顺利许多,他轻轻松松推开房门,走下楼梯,染血的衣摆滑落台阶,引来店家与客人的注目。
一片死寂之中,他们痴痴地望着他,但眼中毫无邪念,是一副跪拜神明时的尊崇模样。
突然,一名个头矮小的男童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下撞入他的怀中。
原本瞠目结舌守望着他的客人们猛然苏醒。
那孩童“哎呦”一声揉着脑袋,抬首忘向这位阻挡了他路的大人,他双目空洞,似乎是个盲人,伸出小手抚向凌舞雩,小声道:“这位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一个对视的瞬间,祁墨云竟觉被漩涡卷入苍茫大海之中,他挣扎不能,沉沦而去。
第67章
永无止境的黑暗, 永远望不到尽头,此地寂静的可怕,却又异常熟悉。
等待进入下一个世界前, 祁墨云便会来到这个名为混沌之境的所在,等到面前浮现一道门,他便可以通过那道大门通往轮回之境, 在那里,他会与系统再次绑定,接收下一个世界的命令。
这样的经历已重复几次,于是当面前凭空出现一道门时, 他条件反射的站起身,只是此番仅踏出一步,他的心头便泛起酸涩,在万般情绪交织之下,他驻步不前了。
他本该毅然决然地往前走去,但他却留恋起过去的路。
祁墨云凝视着眼前那道门, 咬紧牙关想要进去,但眼前又浮现凌舞雩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他不愿再纠结, 于是缓缓地坐下, 一手抱紧双膝,一手用指尖轻触地面。以他的指尖为中心,地面上泛起层层涟漪,涟漪一圈一圈散开,地面竟像水面一般逐渐映照出了他的脸。
是孩童的模样。长发披散下来,雪白小脸上五官精致, 双颊还泛着红晕。
来到混沌之境的宿主都会变成幼童。孩童的心敏感脆弱, 承受着不符合年龄的痛苦记忆就会放肆大哭, 如此这般便能宣泄前世之痛。
回归孩童身心本是系统出于人性化的设置,可祁墨云竟因此耍起小孩子脾性来,他不前进也不后退,只蹲在这里发呆。心想不如永远待在此地,反正自己也没死,凌舞雩总不会随自己去,至于那些因为运转妖丹而背负的人命,便叫它们等吧,根据能量守恒定律,等哪天自己死在这儿,命元自会回归原主。
小祁云墨看着打圈的涟漪,困意涌现,想睡一会儿。
“真想永生永世睡过去,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思考。”祁墨云用稚嫩的童音自言自语道:“死亡与睡眠的区别也只是会不会做梦而已。”
“祁墨云,你很清楚自己在逃避。”
如雷贯耳的机械音响起,令祁墨云打了个激灵差点儿翻倒,他双手按地迅速起身,开始张望四周寻找声音传出的地方:“你是我新绑定的系统吗?”
“非也。”那机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是掌握秩序的神。”
“神?”祁墨云拍拍袍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师尊修行半生未曾见到的神,倒是被我这个对神不感兴趣的人见到了。”
“你对人世仍有留恋。”秩序之神循循善诱。
祁墨云道:“不过感慨一番,我与师尊终究无缘罢了。”
“那你便对你的徒弟毫无留恋吗?”
“留恋又如何?如今进退两难,待在此地直到我死,不做选择是最好的选择。”祁墨云盘腿坐地,嘟起嘴:“秩序之神总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吧。我的年龄回到了孩童时期,我的修为也回到了孩童时期,只要停止修炼,我就会像一个凡人一样,生老病死,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很快就过去了。”
秩序之神道:“你自重生之始,便是为寻求躯体与精神的消亡而来。此番恰好顺了你的意,你也正好逃避了对那名少年的感情。对你来说,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对那名少年的感情吗?
祁墨云皱眉托腮,若有所思,扑簌簌的长睫在光线照射下泛起淡淡的光华。
秩序之神见此一幕,叹道:“只可惜,他本该作为主角无拘无束、恣意洒脱,却被你这位天降的师尊改写了一生的命运,如今他竟然为情所困,自红尘中怅惘迷茫,以至于步入邪路,可悲可叹。”
“既愿为人师,愿为引路人,又怎忍心半路相弃?”
“既在扰乱他的心海之后将自己也卷入其中,又怎舍得与他背道而驰?”
祁墨云将手掌置于胸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些话,我都明白,对于我自己的感情,我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只是……”
“我自然明白你的顾虑。”秩序之神道:“我之所以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你运转了妖丹扰乱了世界的秩序。我会助你毫发无损地归还命元,使这个世界恢复正常运转,只要你愿意伴于凌舞雩身侧对他悉心教导,将他引至正途。”
祁墨云猛然起身:“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秩序之神爽朗大笑,机械声听来有些鬼畜:“命元回归的触发条件为:凌舞雩积攒一百件功德。你指尖冰雪时花的消融依旧是命元归还的期限,你必须要在这个期限内引导他完成任务,明白了吗?”
祁墨云喜上眉梢,转身便朝来路跑去。
奔跑中,他的身形也越来越高,从一名稚童长成一名少年,而后浓黑的发染上白雪,回归来时的青年模样。
凌舞雩自软榻之上翻身而起。
猩红的瞳色仍未消退,额角暴着青筋。他一手支额,一手掀开绣了鸳鸯戏水的锦被,下了榻便往门处走去。
周遭的物件在他眼前晃动,他摇晃起头颅试图清醒,暗哑的嗓音终是唤出了一声:“师尊。”
无人回应。
怒火猛然攻心,凌舞雩将眼前显现出重影的桌案击倒在地。
脑海中,杀意四起。
袍袖翻飞间,他一掌击开了房间的门。不料却见意外的身影。
端着汤药的祁墨云眉头微皱,恼怒道:“怎的摔碎了茶具?你知不知道是要赔的。”
凌舞雩接过祁墨云递上来的汤药,眼见着祁墨云扶起倾倒的桌案,瞠目结舌。
“为师身上并无多少银两,你这一闹,你我师徒又要少住几日了。”祁墨云捡起一只破碎的瓷片,连连叹息。
凌舞雩一口将那一碗汤药都灌了下去,尝到满口苦涩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师尊并没有离开,这是否意味着他放弃了归还命元的念头?
不,这怎么可能,他只是怕自己发狂杀人才不得不多留几日的吧。
他胸怀天下苍生,怎愿长久陪伴一个杀孽甚重的怪物?
凌舞雩胸中苦闷无数宣泄,只得捏紧那只药碗。下一刻手中竟是一空。
“放过它吧。”祁墨云抢过凌舞雩手里的药碗,低声道。
轻柔的声音回响在那么近的地方,正当凌舞雩沉溺在这不切实际的“幻觉”中时,他突觉唇角一凉。
是祁墨云在凌舞雩嘴角印下了一个一触及分的吻。
“好苦。”祁墨云抱怨道:“明日喝药,需遣店小二送几颗蜜饯……唔!”
口中的气息被人贪婪地夺取着。祁墨云觉得自己定是因呼吸不畅才晕眩成这般,正是因为无力抵抗才会放任那人攻城略地。最终,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令他清醒,他用力推开不懂节制的凌舞雩,撇过脸去,道:“客栈有温泉,你去将身上的血洗净吧。”
凌舞雩不依不饶地贴上前,贪恋地与他额头相抵:“若是师尊离开了,徒儿该去哪里找师尊呢?”
“好,为师唤人添一桶热水,总行了吧。”
凌舞雩这才满意。
不多时,便有店小二携来一壶又一壶的热水,将屏风后头的木桶灌满,然后默默地关门离去。
因着这桶热水,室内温度骤升,这让祁墨云的脸越来越烫,他走至窗前轻轻推开了一道小缝,借着吹进来的风降温。
屏风后有节奏的水声令他的心安宁了不少,他的眼皮愈发沉重,直打了几个哈欠,但仍强撑着抵挡困意,直到温热的呼吸声贴在颈间,令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揽过对方的脖颈,偏头与对方相吻,那人还在依恋地唤他师尊,尽管他知道凌舞雩只是天性使然,但他仍陷在这句寻常间的称呼中不可自拔了。他觉得这样非常不知廉耻,恼怒着,挣扎着,却怎也无法抵挡脑内电流似的酥/麻感。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禁忌还是让他产生了一丝快意。
所以他放任自己不知廉耻地与他的徒弟相拥。夕阳的光辉下,银白色头发与少年的黑发纠缠在一起。
凌舞雩不懂,傻傻地愣了全场,但又无可自拔,体内的妖魔之血在叫嚣,这让他险些控制不住。即便被安慰着,他仍问祁墨云为何要如此,是可怜自己的爱所以才做回应吗?
祁墨云让他专心。
“完成为师的心愿,为师便告诉你,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凌舞雩显然是被哄住了,他盯着祁墨云的脸看,将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烙印在心里:“徒儿谨遵师命,只是……”
“只是什么?”
凌舞雩垂眸:“徒儿还未与师尊结成道侣,所以不能。”
祁墨云笑了,他将唇凑到凌舞雩耳边,轻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听你的。结为道侣那日再去触碰那一步,可好?”
凌舞雩脸红着应了好,便埋下头去,嗅着祁墨云的发香:“师尊愿意这样做,难道是因为喜欢徒儿吗?”
“你说呢?”
“徒儿不敢确定。”凌舞雩的声音低成了夏蚊的鸣叫:“那师尊需要我做什么?”
哪怕你要我立刻去死,只要你放弃归还命元好好活着,我也会……
祁墨云抚过他的发顶,道:“你我师徒便定居在这座小城,行善事积累功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