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握成拳,指甲都抠进了军牌里。郁山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亲手从儿子掌心将那块刻了郁海两个字的军牌取下来,连同他对生的眷恋和对妻儿的不舍。
正是由于这份内疚,郁山多次表态,威远侯的世袭爵位,过了郁涛这一代,以后必须由郁灏然来袭爵。
郁涛明里没有表示反对,暗自里自然是不痛快的。他是郁家的嫡子,这爵位天经地义就该是他的,他死了,自然轮到他的嫡子,凭什么半路杀出个侄儿来和他的儿子争。
但这些话他也只能埋在肚子里,毕竟大哥郁涛救过他和父亲的命,他要是公然反对的话,父亲跟他翻脸不说,传到朝廷中去,难免要被人视为贪恋富贵,这个面子他可丢不起。
郁海死了不到五个月,郁灏然便出世了,有道是祸不单行,他的母亲又因为难产死了。
郁涛早就已经娶妻生子,养了一女两男。郁海结婚晚不说,老天爷还成心跟郁海过不去,偏要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郁灏然生下来便没有了父母,郁山难过得老泪纵横,只好给他请了个奶娘,然后交给叔母舒令萱抚养。
有郁山在后面撑腰,叔母舒令萱自然不敢在明处虐待他,但对他好不到哪里去。直到郁山放出话来,以后由郁灏然来袭爵,叔母才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从此视他为寇仇,想方设法的算计,他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安心。
没等郁灏然开口,郁山又发话了,“灏然,听说你……咳咳……掉进荷塘里去了,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
夏目忍不住插嘴,“老侯爷,不是……”
郁灏然急忙打断他,“祖父,地上结了冰,灏然的鞋底又有些滑,便不小心掉下去了。”
夏目不满的撅了撅嘴巴,小声嘀咕,“怕什么,有老侯爷做主,谁敢欺负咱们。”
郁灏然不是怕他们,只是他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一时还不想和那些人摊牌,当即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夏目出生在朔方城,一次外敌入侵,将他父母都杀了,他被母亲藏在水缸里,才逃过一劫。郁山率军赶来救援时,口渴了要喝水,打开水缸,便捡到了他,见他长得可爱,又跟郁灏然一般大,便将他带回了侯府,做了郁灏然的玩伴。
“走路可要小心呀。”郁山拄着床边想要翻身,郁灏然急忙扶住他。哎,祖父英雄一世,想不到到了晚年,却要躺在床上度过余生。
“知道了,灏然以后会仔细看着脚底下。”
郁山瞅了瞅门外,见没人盯着,这才又接着说,“吃的也要小心,要防着有人给你下毒。”
郁灏然吃了一惊,祖父躺在病床上已经有三年多了,自己一直觉得他已经变得有些疯疯傻傻,想不到他心里却明白着呢。
“知道了,祖父,我会长个心眼的。”郁灏然给他捶着背。
郁山忽然从身上摸出一袋银子来,“来,拿着,想吃什么这个买去。”
不等郁灏然拒绝,夏目已经双手接过了银袋,“谢谢老侯爷,府里就数您疼着少爷。”当着郁山的面,他可不敢管郁灏然叫“爷”。
“就你财迷。”郁灏然骂了一句。
郁山抓住郁灏然的手,“别光顾着玩,要好好练武,这样才能在危急关头保护好自己。”
“孙儿知道了。”郁灏然见他满头白发,容颜苍老,在病床上躺着不能动,还在为自己操心,眼底不禁升起了浅浅的雾气。
“等灏然练好了武功,一定带着祖父到处去走走。”
“咳咳,去吧,去吧,我要睡了。”郁山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仿佛有许多话藏在心里。
第7章 兑换银两
郁灏然见他说睡就睡,刚合上眼,便打起了呼噜,不禁摇头,曾经驰骋沙场的骁将,如今却浑浑噩噩的躺在这方寸之间的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如果他的头脑还像以前一样清醒,该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呀。
郁灏然打娘胎里呱呱坠地,就没了母亲,是吃奶娘的奶长大的,从小体质单薄,人人见了他,都觉得他不是个练武的材料。但郁家几代人都是以军功安身立命,在朝廷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郁山每次从边关回来,见了孙儿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犯愁,难倒海子这一房真的要绝后吗?
但郁灏然得了《龙阳洗髓经》之后,每人照着图形勤加练习,身体日渐强健,竟然后来居上,武功远远胜过兄弟们。
后来他终于有了从军的机会,第一次上战场,就独自一人斩杀了十余名敌酋,得到了朝廷的褒奖,他将得到的赏赐寄回家里,准备拿来孝敬祖父,谁知他的东西还没到家,就传来祖父去世的消息,不能不说是他终生的遗憾。这一世,他决定只要有空便来陪陪老人家。
夏目数了数袋子里的钱,一共有五十多两,比郁灏然一年的例银还要多,顿时喜极,“爷,你要买龙涎香,这里面的应该足够了。”
“不许花老爷子的银子。”郁灏然一把夺过银袋,将它塞回老人的枕头底下。
夏目发狠道,“咱们不花,还不是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人落到好处。待会没钱买龙涎香可别拿我出气。”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郁灏然打睁开眼的那一天就没了父母,祖母只喜欢叔父那一房的人,祖父就特别疼他,他跟祖父也特别亲。
疼归疼,他长年累月驻军在外,终究是鞭长莫及,府里都是祖母和叔母做主,郁灏然从小可没少吃苦头。
两人出了侯府,郁灏然见夏目满脸愁容,便笑了笑,“瞧你,少了五十两银子会死人呀?”
“你大方,行了吧。”不提还好,一提起银子的事,夏目一阵抓狂,将路边的石子踢得四处乱飞。
“你这么爱银子,待会我给你一千两,以后每天晚上你就抱着它们睡觉吧。”郁灏然轻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把路过的少女们的心思都给撩拨了起来。
“爷,你可别骗我,让我空欢喜一场。就凭你一个月三两八的例银,攒一辈子也咱不够一千两。”夏目撇撇嘴,冲两个女子大喊,“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逛街吗?”
那两个女子被他道破,顿时小脸发红,踮着脚快步走了。
“爷啥时候骗过你,走,咱们这就上日升昌去。”
日升昌位于帝都最繁华的东大街,是曜辰最大的票号,创建已经有一百多年,比曜辰国的历史还要长。因为票号规模大、信誉好,除了曜辰国内的客商和达官贵人喜欢将银子存在这里,连流火、袭月、湛冰的有钱人也都喜欢与日升昌交易。
票号门口客商出出进进,非富即贵,夏目可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缩手缩脚地说,“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地方可不是咱们来的。”他总觉得主子在荷塘里泡了一阵之后,整个人都怪怪的,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要说真有大把的银子存在这里,以主子的脾气,早就将家底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何至于在他面前故弄玄虚。
“进去。”郁灏然不等他回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两位公子,要兑银子还是借款?”伙计将两人迎了进去。
郁灏然将兑换的凭证递给他,“麻烦你看看,到今天可以兑多少银两。”
伙计接过凭证走了,不一会又匆匆赶回来。他身后却多了一位中年男子,伙计在他面前显得毕恭毕敬,“老爷,就是那两人。”
夏目心想,这下玩大了吧,偷偷伸腿踩了郁灏然一脚,示意他脚底抹油开溜吧。
“在下甘若霖,是日升昌的掌柜,让两位公子久等了。”甘若霖说话十分客气,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甘老板生意繁忙,等一等也无妨。请问我的银子可兑换好了吗?”郁灏然急忙起身。
“……本来公子的凭证是见票即付的,不过当时来存银子是一位夫人,不知两位与她怎么称呼?”甘若霖瞅着这笔巨款,一见是俩小子,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十四年前,家母存在贵处的,怎么,甘老板难倒有什么难处吗?”郁灏然剑眉一拧,就要发火。
“这么说你是郁公子了?”甘若霖显得又惊又喜。
“不错,当年家母将银子存放在日升昌,就是看中了甘老板的信誉。”郁灏然心里嘀咕,岂有此理,难倒老妈存的银子,儿子就取不得吗?
“当年令堂将银子存放在此的时候,曾经嘱托过在下,以后由她的后人来取。可是这一存就是十四年,那位夫人再也没来过,所以在下就多问了几句。”甘若霖整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一眼就瞧出了郁灏然的不满。
“十四年怎么了,难倒主人不来,你们就想侵吞吗?”夏目一听到银子就发急,听出掌柜有为难之意,差点跳了起来。
“公子误会在下了,日升昌创办一百多年,我甘若霖再不济,也决不至于辱没了祖宗的名声。不过……”
“不过什么?咱们可不是好惹的,小心咱们拉你告官。”夏目得理不饶人,叉着腰道,谁敢侵吞主子的银子,他跟谁急。
“哎哟,两位误会了。这笔巨款连本带利,到现在是五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两,日升昌虽然也算家大业大,可是要一下子筹足这么多现银,还是需要……需要一些时间。”甘若霖连连拱手朝两人表示歉意。
夏目本来口齿伶俐,此时听到这么大数目的银子,顿时结巴了,“什……么,什么,五十……五十万……”
“不错,就是五十多万两。”伙计急忙接过话茬。
别说夏目惊呆了,就是郁灏然也是当场愣住了,想不到母亲给他留下的是如此一笔巨款。上辈子他将在母亲木箱里发现的银票老老实实交给了祖母,后来祖母派人给了他一千两银子,他还一直心存感激,谁知大头全被他们那群驴肝肺的人给吃了。
郁灏然的母亲叫若羽,是江南绸缎商的女儿,若羽的父亲有一次出远门,被山贼劫了。碰巧郁海经过,当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武艺超群,那些山贼不过是乌合之众,哪里是他的对手,全都丢下人跑了。
若羽的父亲捡回一条命,千恩万谢之外,还答应把自己的独生女嫁给了他。
不久若羽的父母都染病身亡,若羽便将家财全部变卖,换成了银子,进了帝都的侯爷府。
若羽也瞧出郁家并不看重自己的丈夫,如此巨大的一笔财产,当然不放心交给婆婆,就将他存进了日升昌。
后来若羽有了身孕,丈夫郁海却战死了,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守了寡,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在这深宅大院里不知道要受多少气,想到这些不禁整日以泪洗面,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么悲悲切切的,十月怀胎之后,就难产死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将存了银子的事秘密的记载在自己的杂物箱里,这才瞒过了郁家上上下下的人。
郁灏然懂事之后,一天翻看母亲留下的遗物,终于发现了她写下的文字和那张存放银子的票据。
上辈子郁灏然如实的将票据上交了,如今他可是长个个心眼,这才带了夏目一块来取银子,只是银子的数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样吧,我们先取三万两一千两,三万两银票,一千两现银。”郁灏然也没想着将银子全部兑换。
“马上为两位公子将银子取来。”甘若霖一听,顿时一扫愁容,吩咐伙计道。
夏目背着沉甸甸的银子,“爷,你得了三万两,我才一千两,该你干活才对吧?”
“到底谁才是主子?”郁灏然笑得眼睛里都是泪,“你不是喜欢跟银子睡在一块吗?爷都满足了你,你还想怎样?”
“待会买香料的时候,可得先把这些银子花掉。”夏目揉了揉发酸的腰。
“昨晚就告诉过你了,有人会将香料双手奉上的,用不着银子,你偏不信。”
夏目狠了狠心,从袋子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随手招了辆马车,“师傅,送我们到南市的香料铺。”
“小样,这么快学会大手大脚花钱了呀。”郁灏然笑着上了马车。
“爷,我这不是担心您累着嘛。”夏目将沉沉的袋子放在车厢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两人一路说笑,到了帝都最有名的制香行。
“夜-——染——衣。”夏目抬头念着上面的牌匾,问道,“爷,你确定这里不是染衣坊吗?”
郁灏然点头道,“没错,就是这里。”至于为何要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老板的名字吧。
每年十月初八,是夜染衣香坊的赏香大会,前生郁灏然对香料并不感兴趣,因此并没有在意这个,如今他要收集香料来练功,赏香大会当然是最好的时机,他又岂能错过。
夏目催了几次,郁灏然却优哉游哉在门外转来转去,好像在等什么人。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这时后面走来一位身穿白衣的胖书生,朝两人走了过来,“这是两句吟咏牡丹的唐诗,牡丹是花中之王,制香行的老板取其中之意,暗示他的香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他要等的人果然来了。
夏目斜瞅了那人一眼,“长知识了。”
书生正自高兴,夏目接着又来了一句,“就你多事,我们很蠢吗?来染衣坊买香料?”
郁灏然认得此人叫连横,乃是太傅连名的儿子,一年后,他将成为曜辰的新科状元,郁霂然和他是太学院里的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