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宁会喜欢这地方。
傅如深这么想到的时候,先是一怔,而后自失笑了笑。
——“真放弃了?”
春节时,陈副曾这么问他。他笑笑没说话,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随后便被陈副塞到裴昱宁旁边吃晚饭,意图不言而喻。老实说,他并不相信裴昱宁对自己毫无感情,只要裴昱宁肯在这段关系中表现出哪怕万分之一的坦诚,愿意向前迈出一步,他就能毫不犹豫转身紧紧拥抱住他。
可是裴昱宁没有。自始至终,除了他的眼神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他都非常安静,安静得让傅如深再一次怀疑自己判断错误。
饭后裴昱宁便告辞了。他留下来陪陈副喝茶,茶浓香却又苦涩,他对陈副无奈摇摇头:“我不想放弃,但他没有给我别的选择。”
这天他接到上头通知,说市里要开一个什么研讨峰会,国内外专家皆有参与,让他去机场接人。傅如深不疑有他,开着车去了,在机场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比起春节那次短暂见面,裴昱宁好像更瘦了,越发显得下巴尖尖,脸只有巴掌大。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巾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上,手里拎着小小一个行李箱,安静站在一群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之间。
傅如深愣了愣,随后看了眼领导给自己发来的信息,这才发现自己把峰会前面的“生殖高峰论坛”几个字看漏了。
那这就不奇怪了。参会的专家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是Alpha和Beta,裴昱宁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少数几个Omega之一。傅如深示意跟自己一起来的同事招呼众人上车,自己则走过去帮他拎起箱子。裴昱宁受惊兔子一样避了一下,看到是傅如深,又明显放松下来。
他仰着脸,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如深。他脸色因为寒冷而冻得有些发白,鼻尖发红,嗓音也哑哑的:“……好久不见。”
实则距离春节也不过刚过去半个来月。
傅如深听他声音不对劲,挑挑眉:“感冒了?”
裴昱宁清清嗓子:“有一点。”
“吃药了吗?”傅如深带着他往前走,“生病了还跑这么远来开会,西北这么冷。”
“这是工作。”
傅如深好像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敬业也得身体扛得住,记得按时吃药。”他看了一眼裴昱宁系得松垮垮的围巾,白皙脖颈若隐若现。他克制着伸手给他拉好的冲动,“走吧,我送你去酒店。”
傅如深将这一行人送到酒店,没再多做停留便走了。
酒店房间里通着暖气,室内温暖舒适。裴昱宁摘下围巾,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场会议本不该他来,原本定的是徐阳。可一听到会议地点在西北,他就按耐不住,跑去找了徐阳,想要和他一起来参会。这种国际会议临时加人流程比较繁琐,加之顶不住裴昱宁眼巴巴的眼神,徐阳便跟主办方协商了换人。
他对裴昱宁那段无疾而终的恋爱颇有微词。但眼看裴昱宁现下这副模样,又狠不下心说什么,何况裴昱宁近期一直在找院里的心理咨询师做咨询也不是秘密。到底也只好由他去,末了拿文件卷成直筒轻轻敲敲他的脑袋,叹口气说:“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这样也好,好歹看上去有点人味儿。”
但参这场会对裴昱宁来说也不是全无意义。会上有一名K国的研究员分享了自己的实验数据,关于模拟腺体封闭并将之摘除的。通过几年实验,动物实验数据一切向好,该名研究员表示实验室将进一步分析并完善实验,并将在近期在全球范围内招募符合条件的志愿者加入,进行小范围内的人体实验。
分享末尾,研究员说:“这个实验脱胎自几年前与贵国医学院的一次交流活动。当时,一名想要转系至生殖学科的学生提出了实验构想与方案,尽管不够成熟完善,但他天分惊人,想法十分大胆。经过讨论,我们认为它具备一定的可行性。因此我们和该校达成共识,由我方在此基础上进行完善并设计实验,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在今天取得实质进展。当年的那名学生现在已成为一名医生,并且今天也在会场。让我们给他热烈掌声,他开创了生殖学新的未来,Dr.Pei!”
裴昱宁记得那个青涩至极的实验方案,那年他只有15岁,孤注一掷要去学医,闷头好几个月搞出来了方案,带着文档闯进了正在开会的院长办公室,一言惊四座。后来他如愿以偿,拿走实验方案的K国实验室也曾向他发来橄榄枝,希望他能加入。可他最后阴差阳错做了急救医生,这份邀请便不了了之了。取而代之,他加入了腺体无害摘除的课题组,以此与实验室保持联系,以间接身份参与研究。
裴昱宁站在人群中,神色恍惚接受众人掌声。他想起自己的15岁,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转系不可。Omega身份从没给他带来过多困扰,除了15岁,他第一次迎来发情期。
人不是受本能支配的动物,因为人尚有理性,大脑具备灵长类动物最为高级的思维运算能力。可当发情来临时,一切人类引以为傲的能力都消失殆尽了,他沦为欲望支配的野兽,身体空虚饥渴,发了疯般渴望侵占与信息素,渴望来自另一个人的标记与彻底占有,甘愿成为附庸。这太可笑了,动物之间尚没有从属规则,人类却甘愿囿于标记,甚至把这称为进化。
倒退般的进化。
不,也不尽然如此,有一类人不受这份荒谬的控制。
——Beta。
Beta在当今社会中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代群体。他们没有信息素、没有腺体,缺乏AO群体中的一切优势,与数百年前的普通人无异。他们像是蚁群中的工蜂,只需矜矜业业完成本职工作即可,至于人类的发展与进化,那都与他们无关。
这个潜在的社会规则曾让不少Beta都动了做手术转性成AO的心思。事实上十几年前这样的案例层出不穷,那是人工腺体发展最蓬勃的一段时间,无数Beta期待通过植入人工腺体来完成蜕变。但基因的作用如此奇妙,Beta的生理结构与AO截然不同,他们的身体无法与人工腺体形成有机结合,转性终究只是妄想,植入人工腺体的Beta们大都留下残疾。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裴昱宁与不甘沦为芸芸众生的Beta们截然相反。他想要成为这样的普通人。
这样反其道行之的“逆反”研究做起来困难重重,因为它与自然选择下的人类进化方向背道而驰,更会从根本上动摇社会结构。徐阳曾经告诫他“要学会认清现实”,可现在,这个现实似乎终于要被转变了。
研究员从演讲台上下来,大力拥抱住裴昱宁。他再次向裴昱宁发出邀请:“Pei,do you wanna join us?”
“深哥!”
傅如深刚出警局门口,就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女性Omega拍了一下肩膀。他正闷头想事情,陡然被吓了一跳,低头看到人:“怎么了?一天到晚咋咋唬唬的。”
这是他现在居所房东的女儿,叫林清。林清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和同学回到西北创业。近几年旅游业发达,他们几个年轻人便一起做起了民宿生意。
林清挽住傅如深胳膊,语气热情而亲密:“你刚刚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居然能被我吓到。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流星雨,我们打算去林子里露营,你要不要一起来啊?”
傅如深挣挣胳膊,但小姑娘抱得紧紧的,他一时没能挣开,也就随她去了。他刚到西北时投宿在林清父母经营的自建旅馆下,林清当时正好在前台帮忙,看到他眼睛便一亮。热情领他入住不说,听说他正在找房子,便说服父母租了一间房给他,而后便开始频繁与他来往。林清嘴上不说,但傅如深未必看不出来她对自己有意,可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对方没有把话挑明,他也只好装糊涂,很快与林清及她几个同学们混熟了。
“流星雨?”傅如深漫不经心应着,眼神随意往前一瞥,“再说吧,我有个朋友今天要走,我可能一会儿去送送他——”
那天在机场意外看到裴昱宁,他控制不住走过去,到了跟前却又堪堪忍住,只克制着帮他提起箱子。他后来把领导给的名单翻来覆去看过三遍,也只在上面找到徐阳名字。裴昱宁这么大老远跑来西北,却只对他说:“这是工作。”
是啊,是工作。会议为期两天,裴昱宁真就一次再也没联系过他。今天会议结束,裴昱宁会直接就走吗?他感冒了,有没有好好吃药?西北这么冷,他病情会不会加重了?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出警局,听着林清在耳朵旁边絮叨,随口把裴昱宁拿来当挡箭牌,却在话出口瞬间戛然而止,静在原地不会动了。
“什么朋友啊?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走嘛走嘛,我和你一起送送他——”林清说到一半,忽然见傅如深站在原地不动了,奇怪问道,“哎,深哥,怎么了?”
东南角,裴昱宁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羽绒服,两只手揣在兜里站在那儿。这次围巾他好好戴上了,羊绒面料把他的脸团团围住,只剩下一双漂亮而安静的黑眼睛,无言地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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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46
夜空澄澈明净,星子星星点点闪耀,星河破开夜幕,绽开一缕朦胧薄雾,折射出绛紫与碧蓝交织的奇异色彩。
篝火燃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声响。裴昱宁抱膝坐在火堆旁边,下巴搁在膝盖上,半仰着头看向夜空,小半张脸沐浴在火光下,在夜色中烧得晦暗不明。
他在这头安静得过分,与身后不远处的热火朝天形成截然对比。
傅如深正在帮林清及她同学几个年轻人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搭帐篷。林清是个性子活泼的姑娘,她的同学也亦如是,几个人吵吵嚷嚷,搭帐篷也不安生,明显是相熟老友间的调侃玩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傅如深比他们几个都要大几岁,但居然也能完美融入其中,间或和他们说笑几句,听上去很其乐融融。
裴昱宁放空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身后动静。在某些领域,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可在其他地方,他又实在迟钝得过分了。以至于此刻他根本听不出来,傅如深纯纯是在应付,心不在焉极了。
裴昱宁反应不过来,不代表林清对此毫无察觉。事实上在裴昱宁出现的那个瞬间,她就敏锐嗅到了“劲敌”的气息。现在傅如深虽然就在她身边站着,还会时不时回她几句搭话,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傅如深此刻心思大半都在那个安静背对他们烤火、明明很年轻却老成且沉默的Omega身上。
果不其然,在帮着搭好两个帐篷后,傅如深便从林清一行人带来的装备中翻出一条毯子,说声“失陪”,团在胳臂下往裴昱宁所在的方向走去了。
林清看着傅如深站在裴昱宁身后,拉开毯子盖在他身上。而裴昱宁动了动,抬起头看向眼前高大的Alpha。她看到傅如深手微微一动,却又克制着没有任何动作,随后在裴昱宁身边坐下了。
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冷不冷?”
裴昱宁听到动静仰起脸来,看着傅如深摇了摇头。他拉了拉傅如深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把自己裹成一团,意识到傅如深在自己身边坐下,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头往旁微微一偏,想要倚在他肩上。
他在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反应过来,以至于有片刻停滞。他一瞬间分不清这究竟是惯性使然,还是刻在基因里的吸引在作祟。不过短短迟疑,傅如深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拈起铁钳,拨了拨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提醒裴昱宁:“小心点毯子,别烧着了。”
裴昱宁便默不作声拉拉毯子角。他又一次在傅如深身上闻到了那股恼人的茶花香,不自觉皱了皱鼻子。
傅如深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佯装不经意问:“怎么?”
裴昱宁没有立即回答,微妙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流淌。他把自己往更小里团了团,自欺欺人地想,傅如深的腺体恢复还不完全,原本与徐阳约定的治疗也因为分手和调职被打乱,他现在对信息素不够敏感,才会任由另一个Omega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施加记号。
半晌,他才开口,却问了一个听上去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想标记我吗?”
傅如深手一顿,偏头深深看他一眼:“当然,我是Alpha。”
裴昱宁抱紧自己膝盖,眼神放空看向前方。
“我发情的时候,你没有标记我。”
“因为你不想要,而我答应你了。”
裴昱宁再次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再次问道:“有Beta追求过你吗?”
傅如深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旧诚实地点了点头:“有过。”
“那,你想过和Beta在一起吗?”
傅如深又是一愣,隐约猜到裴昱宁这个问题的用意。
“你是想问,如果你是Beta,我还会喜欢你吗?”傅如深说,“当我意识到我喜欢你的时候,我的腺体已经感知不到任何信息素了。那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喜不喜欢你和信息素没什么关系。可如果你一直执拗于我们之间的匹配度,认为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基因作用下的吸引,那我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何况我确实会被你的信息素所吸引。我是Alpha,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纯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