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吴伯又摇摇头:“不过你们俩从小打到大,若二公子是个姑娘,你更要挨欺负。”
老头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些鲜活存在过的往事,终究只是记忆中一抹退了色的尘埃,提起来总是伤感更多。
吴伯讲不动了:“算了算了,不提了。小侯爷,明日就是观星日,皇上今夜便会出宫前往司南鉴,子时一过,观星祈福。你身上禁令未解,还有伤在身,就别去凑热闹了。”
霍松声调整一下姿势:“那可不行,皇上口谕在前,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司南鉴长河长明,这大好的机会,霍松声说什么都要见上一面,亲眼看看他是真神仙,还是在弄虚作怪。
夜幕降临。
白日有太阳,晚间有小星。
霍松声洗漱一番,后背撒了一层镇痛的药粉,换上藏色朝服,乘着骄撵入宫。
此时长陵城中张灯结彩,街市人群来往络绎不绝,皆是在等观星日的到来。
宫里更是不得了,自午门开始便点着五色灯笼,整座皇城挂满了七彩经幡。宫中官员,一律朝服出席,按官阶列队站好,等待皇上搭上龙轿才能走动。
私家的骄撵不能进入午门,霍松声忍痛步行入宫。
宸王快步走来,一掌拍在霍松声后肩上,差点没把他拍趴下:“松声,听闻你昨日才被父皇杖责,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霍松声脸色虚白,咬着牙笑了一声:“表哥哪里的话,观星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在漠北便算了,如今我人都在长陵城,怎么可能不来。”
“也对,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祈福大典吧?”赵珩说道,“这典礼要从子时办到明天晚上,你若是撑不住就说,我给你请医官。”
霍松声皮笑肉不笑道:“多谢表哥。”
二人假意寒暄着,忽闻一缕幽香,几个太监抬着一顶花轿,落于广垣宫前,长陵大公主赵安邈一身环佩珠玉从轿中走出。
赵安邈容颜艳丽,虽不及当年赵韵书大历第一美人的风采,可也是大历数一数二的佳人。
她一身鹅黄色纱裙,头顶珠翠,额间勾着花钿,一颦一簇美的惊心动魄。
赵安邈来到人前,过路官员纷纷跪下行礼,对宸王都没有此等礼数。
“皇兄。”赵安邈歪头浅笑,目光落到霍松声身上,“松声表兄也来了。”
霍松声拱了下手算是拜见:“表兄今日身体不适,就不行那些虚礼了。”
“一家人行什么礼,表兄能来观星,安邈很是高兴。”
言谈间一副皇城主人的架势,宫里任何人等不得乘私轿,可赵安邈却大摇大摆被抬了进来,由此可见其权势滔天。
赵安邈笑着看向赵珩:“皇兄,听闻你近日新收了一名幕僚。”
赵珩回以微笑:“幕僚算不上,不过是有幸认识一位朋友,请他来长陵做客罢了。”
“哦。”赵安邈拨弄鬓发上的珠花,“那皇兄可要将人看好了,以免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赵安邈说完便踏着碎步走了,身后跟着两个提裙的小太监。
霍松声偏过头:“表哥,你在跟安邈抢人?”
赵珩冷哼一声:“松声,你就别装了吧。”
“我可没掺和你们的事儿。”霍松声耸耸肩,无辜道,“人也还给你了。”
话音刚落,赵渊身披龙袍自广垣宫中走出,一眼看见了站在前面的霍松声。
赵渊眉头一紧,底下百十号官员候着,他没说什么斥责的话,狠瞪了霍松声一眼便上了龙轿。
礼部在前面开路,皇帝难得出宫一趟,随行的侍卫就有几百人。
霍松声如释重负般松口气,出了宫门后也乘上骄撵,进去就趴那儿了,动也不动。
司南鉴建在长陵西南角丘山之上,地势高耸,从宫里过去,少说要两个时辰。
皇家列队出行,此去丘山的必经之路几乎全部清空,道路两旁重兵把守,严防刺客。
霍松声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快到时被春信叫醒。
司南鉴高塔遥看直入云霄,这楼是河长明上任后新建的,也不知弄的什么玄虚,刷的是黑漆,嵌的是金体,每层楼外侧围栏裹着黑色轻纱,顶角悬着红绳金铃,风动铃响,恍若仙乐。
霍松声搓了下胳膊,觉得司南鉴阴气怪重。
赵渊已经率先上楼去了,随行的官员紧随其后,士兵倒是没全上去,只跟随几名精锐保护皇帝安全。
霍松声身上带伤,走的便慢了些,没一会儿就落在最后。
他扶着木梯扶手,边往上行边打量这高楼。
司南鉴每层楼各有不同,算星、卜卦、望风、盘水,分的非常清楚。
及至顶层,视野开阔。
霍松声踏上最后一阶,回身一望,整座长陵城尽收眼底。
河长明头戴兜帽立于星盘之上,他的长发天然带卷,帽檐兜不住的地方翘曲出来,更添几分神秘。
今夜月色正好。
星盘上反复的轨迹闪动着金色光芒。
河长明身后是大历至高无上的君主,和他的群臣。
而此刻的河长明更像是暗夜游神,一抬手,掌间安放着几枚墨绿色的星石,天下命运似乎接在他股掌之中。
微风拂过,卷起河长明及地的长袍。
他微微侧过脸,暗夜的星光勾勒出精致如月牙般的轮廓。
霍松声忽然动了一下。
他看见河长明的星盘边坐着一人。
那人一袭干净无垢的白衣,长发半束,面色如皎月般白净。
林霰的眸色很深,似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安静坐在河长明身边,宛如被幽灵裹挟的一道虚影。
虚影缓缓抬头,尖翘的下巴对着赵渊。
林霰举起右手,轻轻在左肩拍了一下,算作行礼。
然后说:“草民林霰奉诏前来,祝皇上龙体安泰,福泽天下。”
第二十六章
司南鉴十二层高塔之上,立着四根经柱。经柱乃北疆金丝楠木所造,生来带有异香。
四根经柱以细绳相连,绳上密密麻麻挂的全是铃铛。
但诡异的是,明明塔顶风声鹤唳,那些铃铛却纹丝不动,半点声响也不发出,如此更显得夜晚寂静。
林霰一句话说完,吸引许多目光。
霍松声被“奉诏”两字打的措手不及,第一次见面,林霰被聆语楼的杀手追杀,又得百里航反水搭救,借此投靠宸王。霍松声知道,林霰对宸王未必有几分真心,那日无论谁来杀他,谁来救他,对林霰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走入乱局的机会。至于究竟是归顺宸王还是大公主,这对林霰来说没有分别。
后来事情的走向一如霍松声预料,林霰顺势向宸王投诚,因为大公主几次三番赶尽杀绝的行为,更加使林霰的投诚显得真实可靠。在飞仙楼林霰与宸王的碰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霍松声记得,他曾问过林霰来长陵是做什么。林霰当时回答他说,是来访友。
霍松声一直认为那是林霰的托词,哪怕之后他投靠宸王之意明显,也未做他想。
可现在他面对着赵渊,一介布衣却不下跪行礼。他说自己是“奉诏前来”,普天之下,谁能言“诏”,林霰来长陵要访的这位“友人”,不是宸王,不是大公主,竟然是当今圣上。
赵渊脸上难掩笑意,说道:“都津到长陵路途遥远,林生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林霰说:“谢皇上关心,草民一切都好。”
赵渊手上常年挂一串墨色檀香珠,珠串随他动作哗哗作响:“朕看先生脸色不佳,待大典结束,随朕回广垣宫,朕宣太医给你瞧瞧。”
林霰双手平举,叩首在手背上:“谢皇上。”
一直背对众人的河长明转过身来,提醒道:“皇上,子时快到了。”
在这大历皇城之中,河长明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作为司南鉴首,他无需随百官上朝,可自由出入皇宫,不用穿朝服,也不用向皇上下跪行礼。
不仅如此,皇帝时常在午后宣他入宫抚琴。赵渊晚年睡眠愈发不好,终日噩梦缠身,唯有河长明的琴音能令他安枕。再加上赵渊本就偏信玄虚之说,更确信河长明并非常人,偶尔还对他表露出些许敬畏。
宫中也不乏古板老臣,认为河长明妖言惑众,有意迷惑皇上。
可接二连三的预言成真,而且河长明本身性情孤高,常以冷眼待人,在外人看来格外神秘。他所预言之事也确实于国土有益,久而久之,臣子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出现了吹捧河长明之流。
不过河长明对权势看得很淡,不仅不拉帮结派,也从不站队,就连举荐他入朝的宸王赵珩,他也极少给好脸色。他始终独来独往,似一株傲雪清梅,这些赵渊都看在眼里,因此对他更加宠信。
河长明一步步走下星盘,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容。
赵渊站在他刚刚的位置,用手中的珠串换了河长明手里的星石。
长陵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过去,一轮明月高挂夜空,璀璨繁星点缀其间。
随行而来的皇宫大臣纷纷下跪,霍松声慢半拍跪下来,看见河长明雪白纤细的手指勾住一根垂落的红绳。
他轻拽一下,近百只悬挂的金铃同时摇响。
那声音并不算吵,反而很清脆,听后心绪平和,有静心之效。
大历皇帝赵渊在铃声中闭合双眼,他站的位置太高了,长陵城中延伸不断的灯火似少女飘扬的裙带,点亮每一条街道。
赵渊脚下的星盘忽然亮起光来,一簇接一簇的烛火环绕一圈将赵渊裹在中间。
霍松声眉宇轻皱,眼前景象太过诡异,若非赵渊的侍卫毫无反应站在原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都要冲上去将赵渊拉下来。
因为此刻的星盘不似星盘,更像是一座祭坛。而站在星盘上的赵渊,一身高贵明黄,面向皓月与星辰,仿佛在向天空与大地献祭。
河长明不带一点起伏的声音缓慢响起:“子时到,请皇上向天祈福。”
赵渊一脸虔诚,祝祷声被铃响淹没。
他脚边的火越烧越大,现在已经冒到他的小腿。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威赫钟声。
“当——当——当——”
洪钟连响三声,远远的,有灯火飘于上空。
后来灯火越来越多,在天空形成一片星带。
那是长陵城中的百姓听到钟响后,纷纷放灯祈福,粗陋纸灯承载着他们的愿望和期许,随风吹向天神的怀抱。
塔顶上跪伏的大臣们接连起身,他们走到金铃前,一人解下一枚。
霍松声也上前去,系铃的绳子是死扣,解起来有些费劲。
余光中多出一抹白,霍松声斜眼朝旁边看去,目光中的怀疑与审视比第一次见面犹盛。
周围人多口杂,霍松声也说不了什么。
他看了林霰一眼便收回,绳子断开,金色的小铃铛掉了下来。
霍松声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连铃铛带手被林霰抓住。
夜里风大,林霰在这空旷地方吹久了,体温很低。
霍松声被他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林霰捏着铃铛看霍松声,等霍松声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将手再次伸出来时,轻轻将铃铛放在他手心里。
“这是祈愿铃,小侯爷收好了。”
自打认识林霰,他就一直喊霍松声“将军”,这还是第一次改口。
霍松声捏着铃铛摇了摇,铃声微小。他又举高手,细细观察,确认这就是一枚极普通的铃铛,没做过任何手脚。
“哦,我第一次观星,没见过世面,不懂这玩意儿怎么用。”霍松声说。
林霰手里也多了一枚小铃铛,还有一截方才系铃的红绳。
他将铃铛重新用红绳穿起来,看了眼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递了左手出去。
红绳缠住手腕,金铃微颤。
林霰将铃铛系在了霍松声的手上。
“等下一次钟响,小侯爷就可以许愿了。”林霰说。
霍松声晃了下手:“先生懂的真多。”
“观星日是前两年在大历盛行起来的,不止长陵,在这一天许多州府都会观星祈福。”
溯望原太远了,长陵的风俗趣事根本传不到那边。
霍松声拎着自己那枚铃铛:“给你?”
林霰摇了摇头,婉拒道:“福薄之人,不必了。”
霍松声笑道:“不就是福薄命弱的人才求这些有的没的吗,你就不想多活两年?”
这回林霰不说话了。
因为解铃铛,人都聚到了一块儿。
河长明一点点将空掉的红绳缠绕在手指上,他缠的不算紧,一根手指绕满,便绕另一根,没一会儿,他修长的手指便裹满了鲜红的绳线。
第二次钟响,依旧是三声。
霍松声低头看手腕上的铃铛,伸手弹了一下。
他没什么愿望好许,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铃铛上。
林霰靠近他一点,在耳边问:“小侯爷,不许愿吗?”
“我不信这个。”霍松声说着,抓起林霰的手,把自己那枚铃铛给了他,“也不信你。”
他重归人群,在阵阵发愿祝祷中,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
赵渊手中的星石闪起光来,那是新一年的预示要出现了。
官员们依次站回原来的位置,霍松声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脚下都有一个白点,他们就站在白点上,仿佛一开始就已经标定好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