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鉴十二层塔顶安静非常,墨绿色的星石在闪动中,一点点变成另一种颜色。
宫中人都知道,河长明的星石可以预示吉凶祸福。
如果星石颜色不变,表示国泰民安,若星石颜色改变,且变成红色,则表示大凶。
是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过往河长明的星石从没闪过光,也没有变过颜色。
赵渊的脸在逐渐浓郁的红光中扭曲起来。
他似碰到什么脏东西般扔开星石,血红的星石掉落在星盘上,被火舌卷起却无法熔化。
“长明!”赵渊从未碰到这种情况,声线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河长明慢慢矮下身,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探入冒火的星盘边沿。
更令人称奇的事,那火焰在被河长明碰到的瞬间,变成了幽幽的蓝。
河长明将星石捞了出来,不怕烫似的,用拇指用力在星石上擦了一下。
“大凶兆,血光。”
河长明手中多了一卦铜钱,他闭着眼,手指一一自铜币捻过。
“方向。”河长明倏地转身,“西偏北,倾斜半格。”
紧接着,星石上的红光渐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金。
河长明眼尾一颤:“大吉兆,金星。”
“南,星落位。”
河长明循着方向转身,第三次钟声在此刻敲响。
林霰淡淡抬起眼,与河长明面对着面。
而司南鉴塔顶西偏北倾斜半格的方向,那人刚刚确认好自己的位置。
血光大凶兆,直指新任文华殿大学士,燕康。
燕康还没来得及慌神,就见河长明的星石再次变成红色。
这一次大凶兆指向的是正北方。
而北方那一条线上只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星盘上被火包围的大历皇帝,另一个,是当下长陵城权势滔天的宠臣,赵渊的女儿,大公主赵安邈。
第二十七章
河长明微抬起眼,肩头覆着着大片大片的清辉。
血红星石在他手中闪烁着,犹如漫天雪雾中亮起的凶煞血光。
赵渊明显愣住,全身上下僵得像一块古老腐化的石头。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的骇声连连,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这凶兆究竟是指向大公主,还是这大历的主人赵渊。
司南鉴塔上传来整齐一致的脚步声,列队的羽林军环绕过来,将河长明团团围住。
大公主轻蔑一笑:“给我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奸人。”
河长明拢了星石,虚握的手指间红光渐渐寂灭。他摘下兜帽,冷淡出尘的样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赵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漫不经心转动着拇指上色泽碧绿的玉扳指,笑着说:“安邈,不用这么着急,父皇还未发话。”
长陵城中谁不知道赵珩和赵安邈两相对峙,争皇位争得不可开交,平日朝堂之上就剑拔弩张,背地里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对方的把柄。
今日这星象,对赵珩来说简直是个拉赵安邈下马的绝妙机会。且不论预示是真是假,以赵渊对星象深信不疑的态度,只怕今日过后,心里不长疙瘩是不可能了。
赵安邈脸色渐冷,头戴的珠花在夜色中颜色格外艳丽:“河长明以星象之说蛊惑天下,父皇真龙天子,被他冠之大凶,我替父皇杀了他,是替天行道。皇兄,你拦着我,不会是相信这奸人所言吧。”
“自父皇登基以来,大历国运昌盛,百姓安居。”赵珩嘴角噙着微笑,“安邈,你这么着急将父皇与凶兆勾连,安的什么居心?河鉴长向天问诏,过往预言皆已应验,如今警示在前,真假尚无定论,你如此心急要将杀了河鉴长,难道说大凶之兆并非空穴来风?”
“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有意陷害,皇兄,这点还有待查证。”赵安邈也笑起来,她模样与赵珩有几分相似,笑时更像,“别以为宫中无人知晓,咱们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司南鉴长是你送到父皇身边的。”
赵安邈意有所指,一语道破宸王和河长明暗中关系,也是在提醒皇上,这一切是河长明的恶意陷害。
“你都知道的事情,难道父皇不知道吗?”赵珩丝毫不慌,“我与河鉴长确实有过提携之情,但河鉴长能得父皇信任,将司南鉴交于他手中,皆是凭他自己的本事,这点不用我多说,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预示,想必也能证得分明。”
羽林军手中的长剑迸发着刺目的寒光,赵安邈与赵珩的对峙更像是虎与豹的角逐。
一片云飘了过来,掩住星月。
星盘上的火渐渐熄了。
无论那凶兆指的是谁,这把火无疑是烧到了赵渊身上。说它指的是赵渊,河长明脑袋不保,说它指的是大公主,赵安邈怎么也得将赵渊拖下水,河长明还是脑袋不保。
平民百姓之家连皇帝的名讳都要避讳,如今河长明一卦直指当今圣上,谁都知道,河长明今夜怕是无法活着离开司南鉴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今夜惹出大乱的司南鉴长河长明无事人一般,随手将星石丢弃在星盘之上。他仿佛对眼前的场面提不起兴致,见到这么多人也无比厌烦,神色恹恹地说:“皇上,观星结束,预示已出,若无别事臣先告退了。”
众臣对他这一请求瞠目结舌。
赵安邈眼神凌厉:“想走?给我拿下他!”
赵珩拨开羽林军站到人前:“你们敢将剑对着父皇,想造反吗?我看谁敢动!”
场面一度难以收拾,赵珩虽然没带一兵一卒,但他站在赵渊和河长明前面,仿若孤身面对千军万马,针锋相对之意明显。
几声低咳自背后响起,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时,才缓缓放下掩唇的手。
赵渊一直没说话,此时明显神色一松,问道:“先生没事吧。”
林霰摇了摇头,清清嗓子开口:“草民无心惊扰,可能是寒兵冷器锋芒太盛,令草民心生畏惧。皇上,大公主与宸王护驾心切,但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家人刀剑相向未免有失体面。”
司南鉴塔顶一角气氛剑拔弩张,霍松声早早便坐下看戏了。
他身上镇痛的药粉时效过了,伤口疼起来,站着难受,见旁边有个精致脚凳,上头还铺着软垫,很不客气地抢占了去。
霍松声从桌上捡了个橘子,剥了皮,浸了一指甲盖的橘子汁儿,撕下一瓣丢嘴里,甜得很,听林霰说话却想笑。
这病秧子话术惊人,一套一套的,看起来是在劝和,实则每个字都有讲究。
单说“刀剑相向”四个字,不仅是在告诉皇上,你现在被你女儿用剑指着,还是在提醒他,皇家羽林军只有皇帝有权调动,赵安邈发号施令的举动是越权。
赵安邈立刻读懂了林霰话里的意思,面露愠色:“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焉有你说话的份?”
可她到底是晚了一步,林霰已经占了先机。
赵渊的眼神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林生是朕请来的客人,安邈,你是在骂朕吗?”
赵安邈被赵渊生冷的语气震慑住,立即跪下来:“安邈不敢。”
霍松声轻挑眉头,事情的走向确实出乎意料。
赵渊转过脸,瞪着周围一圈羽林军:“你们还要拿剑指着朕到什么时候?”
羽林军纷纷收剑跪下。
赵渊走到一人身前,狠狠朝那人脸上拍了两下:“你们如今不归朕管了,心都野了。”
羽林军跪地磕头,整齐划一地喊:“臣不敢!”
赵渊冷哼一声,直起身,抬起两根手指挥了下。
秦芳若跟了他几十年,最懂皇帝心思,当即下令:“来人,将燕康拿下。”
很快羽林军便将燕康押住,拖走送去大理寺了。
赵渊甩起袖子,将手背在身后。
他在塔顶来回的踱步,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叫了声:“林生。”
林霰应道:“草民在。”
赵渊指了指河长明:“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林霰掀起长衫,直挺挺跪在赵渊面前,回话说:“回皇上,草民以为各家学说皆有道理。今日观星旨在祈福祝祷,规避灾祸。如今河鉴长将星象预示上呈皇上,恰是给皇上机会早做防范,如此才能逢凶化吉。”
至于要防的人是谁,如何防,这些都不必说了,赵渊心中早已有数。
赵渊眉目温和,终于笑了起来:“你啊。”
他抓住林霰的手臂,亲自将他拉起:“旁的不说,你林霰绝对是我大历的福星,不枉朕在翰林给你留了三年的位子。”
林霰拱手道:“谢皇上抬爱。”
赵渊捏了捏林霰的肩,回头对河长明道:“长明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霍松声吃掉最后一瓣橘子,手撑在膝头,下意识捻着食指上的玄铁戒。
赵安邈作为皇室公主,刚被人判了“大凶”,赵渊不仅没依她的愿,杀了河长明泄愤
,反而当着群臣的面,让河长明堂而皇之的离开了,这无异于在打赵安邈的脸,众口悠悠,今日这则预示,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长陵的大街小巷。而不管预示是真是假,赵安邈这根刺算是彻底在赵渊心里扎下了。
羽林军退出司南鉴,赵渊驱散群臣:“行了,大好的日子,别在这儿杵着了,都去祈福念诵吧。”
大臣们被今夜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回不过神,三三两两的散开,吃席的吃席,祈愿的祈愿。
这观星日会一直办到晚上,天黑之后还有一场宴席。
赵渊熬到这个时候也累了,被秦芳若扶下去休息。
载着皇帝的骄撵离开司南鉴没多久,大臣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霍松声在司南鉴多逗留了一会儿,他走到星盘附近,蹲下来,手指自星盘起火处摸了一下,摸到一手粉尘。他捻动手,凑上去闻了闻,是硫磺的味道。
星盘上还躺着几块墨绿色的星石,霍松声也捡起来,星石微凉,看起来就是普通石头,他拿在手里磋磨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
想了想,霍松声将星石揣进袖口。
石头不会无缘无故发光,今天这出戏说白了就是演给群臣看的,赵渊信不信都是其次,以老皇帝的德性,未必不知道赵安邈这些年来与朝臣商贾勾结,他不管不代表不知情,这都是制衡的一种方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堂堂大历大公主被河长明测了个凶兆出来,皇帝可以不信,朝臣可以不信,但百姓肯定有人相信。
女子祸国殃民的流言自古都有,民间对赵安邈执政有看法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失人心或许还有转圜,可失了民心,那便不好挽回了。
霍松声挺腰起身,收好星石预备离开。
正要下楼时,底下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霍松声探头一看,竟是林霰去而复返。
林霰可能也没料到霍松声还没走,顿了顿,说道:“将军怎么还在。”
霍松声倒是坦然地晃了晃袖子,星石在里头当当作响:“当然是看看你们在弄什么玄虚。”
林霰没说话,走到星盘附近,弯腰在地上不知摸索着什么。
霍松声身上疼,背挺得很直,偏头看林霰时的样子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你找什么呢。”
林霰还是不说话,半晌,从星盘底座下摸出一根红绳子,绳上还挂着个铃铛。
“先生不是说不必么。”
林霰将绳子和铃铛一起塞进腰间:“首战告捷,图个好彩头。”
霍松声扯起嘴角,俩人并肩朝塔下去。
司南鉴已经没有人了,殿内黑着灯,只剩悬梯转角处点着蜡,此时蜡也快要燃尽了。
霍松声说道:“我倒想不出,你来长陵一趟,究竟做了多少筹划,连皇帝都认得你。”
林霰好像不愿与霍松声说太多,岔开话题道:“方才在塔下并未看见车马,还以为将军已经走了。春信没有等将军吗?”
霍松声说:“我让他先回去了。”
林霰犹豫一下,提议说:“待会随我的车走吧。”
下到中途,最后一丝光也没了。
霍松声低头看路,后背疼的愈发厉害。
“我才不同你一起。”霍松声心里烦躁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别的什么,“你是河长明认证的吉祥物,回头若是和我一起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林霰微抿着唇,然后道:“不会。”
“不会?”霍松声细数起来,“我这一路从遂州开始,遇到不少人,李暮锦是你的人,谢逸是你的人,河长明多半也是你的人,该不会聆语楼也是你的吧?”
“不是。”
林霰答得很快,正要说下一句,霍松声抢先开口,学着他的语气:“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将军多虑了。”
霍松声翻了个白眼:“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还都是假话。”
俩人已经到达底层,一辆马车侯在那里,符尘已经歪在车上睡着了。
霍松声说:“林霰,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会骗的人。”
林霰避开霍松声的目光,将符尘叫了起来。
符尘揉揉眼睛,听林霰说要送霍松声回侯府后,不乐意地撅起了嘴。
霍松声倒是不客气,有人送他回去自然好。
林霰的马车大而宽敞,为了这个病秧子,车里厚毯铺着,暖炉点着,热烘烘的让人进去就想睡觉。
霍松声趴在毯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说:“你这人,浑身上下一堆毛病,还喜欢装聋作哑。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猜不到吗?我是在战场待得久没错,不代表我没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