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霰只是敛了眉眼,小心将干透的纸卷了起来,淡淡地说:“我在都津之时,生活困苦,得浸月公主广施恩泽才苟活至今,我敬她重她,自然也尊敬她的儿子。”
霍松声一直认为自己不曾有过期待,此时骤然的落空感才让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抱在身前的手被林霰拉了过去。
霍松声微冷的指尖上沾染了墨渍,林霰从怀中抽出白色丝绢,柔软顺滑的绢布从手指上擦过。
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从袖口掉了出来。
林霰眼睫微颤,看向那团纸。
霍松声也不掩饰,把纸捡了起来,在林霰面前摊开。
林霰立时明白过来,面色骤然变冷:“小世子并没有要见我。”
霍松声倒也没有全说假话,时韫确实提了一嘴林霰,但也没有到吵闹着要见他的地步。写副字带给时韫是霍松声编造的借口,目的是要通过字迹确认那日给赵韵书传信的人是不是他。
“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有那样的神通。”
霍松声抿紧嘴唇,被擦净的指尖掐进肉里。
“而且……”林霰笑容惨淡,一边低咳一边说,“我只害人,不救人。”
第二十三章
“先生!”
房门没关,符尘不知从哪儿跑了回来,手里提着一根很长的树枝,眉目间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
林霰背过身,手撑在桌沿,一抖一抖地咳嗽。
春信紧随其后进了门:“主子。”
符尘跟春信在外头打了个痛快,林子里的飞鸟都被吓跑,那树杈也是切磋时折的,此刻意犹未尽,符尘将树枝当作鞭子朝霍松声抽了过来。
霍松声拿起桌上的毛笔,当空一截,甩了符尘一脸墨点子不说,还差点将树梢扬到林霰身上。
符尘两眼一抹黑,吓得手里的树枝都掉了。霍松声及时收手,一把抓住那枝丫,没真碰到林霰。
似乎有些闹过头了,霍松声没收了符尘的新兵器,教训道:“佛门清净之地,别吵吵嚷嚷的。”
符尘吐了吐舌头:“和春信大哥打的过瘾,没忍住。”
他屁颠颠跑到林霰身边,歪头去瞧他:“先生,没伤着你吧?”
林霰一言不发地摇头,虚掩着嘴,轻推开符尘走了出去。
“先生?”
符尘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将问题抛给另一位当事人:“先生怎么不高兴?”
“你差点打着他他能高兴么?”霍松声甩锅甩得厉害,将林霰刚才给他擦手的丝绢塞符尘胸口,“赶紧擦擦,脸脏成什么样了都。”
“这不是我家先生的帕子吗。”符尘撅起嘴,“上回就送了你一条,怎么又给了一条。”
上次那条霍松声洗干净了,一直忘记还给林霰。
“你家先生缺帕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我现在下山给他买。”
符尘这两日对霍松声态度好了许多,但架不住这人总是挑衅,顶嘴道:“好啊,霍大将军既然这么有钱,干脆给我们在长陵买处宅子,总比住这什么都没有的荒山寺庙强!”
霍松声火气窜了上来,真想扒了这小孩的裤子给他揍一顿:“你家先生是如花美眷还是沉鱼落雁?值不值那么多银子!”
“哐当——”
门狠狠撞在墙上。
春信正听他家将军和小屁孩吵架,被这动静惊得一缩脖子。
林霰去而复返,冷冷对里头说了句:“别吵了。”
见林霰生气了,符尘立马住嘴。
林霰说完又走了,这回是真走远了,符尘踮脚去看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寺庙大门。
“先生生气了,我在都津的时候最怕先生生气,他凶起来虽然不会骂人,但是没人敢说话。”
霍松声坐下倒水喝,气定神闲道:“怎么,你家很多人吗。”
符尘噎了一下,说:“那倒没有。”
符尘折断手里的树枝,拿出去扔掉,然后循着林霰离开的方向找过去了。
春信带孩子玩半天累了,在霍松声对面坐下,说道:“主子,我盯着他们一天了,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不过,那位李姑娘倒是很怕林先生的样子,自打林先生上山,她就不怎么出房门了。”
霍松声应了声:“你早上陪符尘练功,可试出他的功夫出自哪里?”
春信摇了摇头:“他手法狠厉,和东厂有些相似,但细究下来又不太一样,不知是何路数。凭符尘的身手,聆语楼也不一定挡得住他,难怪林霰只带他一个就敢出门。”
“聆语楼还在追杀林霰,大公主那边约莫也收到了林霰投诚宸王的风声,急于取他性命。”
“主子,我还要继续看着他吗?”
“不用了。”霍松声放下杯子,“林霰来长陵别有目的,他不会一直待在阁王寺。你稍后就随我下山,我有其他事要你去做。”
林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山上,霍松声在房中等了一个时辰,后来和春信下山时也未在山道上见到人,恐怕林霰早就与符尘下山去了。
霍松声回到城中,恰逢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过。
街市里的行人纷纷让路,百姓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不知发生何事。
霍松声眉目一凛,眼见着那士兵朝午门内去了。
如此情急,多半是有紧急军情要呈报兵部。
霍松声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
午门外重兵把守,霍松声亮出令牌,直至兵部,里头已被突如其来的军情弄得焦头烂额。
兵部尚书沈砚年近六十,此时上坐堂前,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完全控不住场。
霍松声黑着脸走进,从官员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西海突遭海寇袭击,海防卫一时不慎,竟连损两支精锐。
霍松声推开挡道的人,连剑带鞘狠击在桌上。
“咚咚”两声重响,这才止住吵嚷。
兵部尚书及官员见霍松声出现在此俱是一惊,谁不知道这位小侯爷出了名的难缠不好惹,还偏爱打仗,若是被他听了去,可不得闹翻了天。
沈砚惊慌从座上下来,寒暄客套的话还没出口,霍松声一个狠辣的眼神,先叫他闭嘴。
“军报拿来。”霍松声伸着手,等人将军报送上。
沈砚壮着胆子说:“小侯爷,这里是兵部,按规矩,您……”
霍松声直接打断:“我说,军报拿给我。”
方才那送信的士兵毫不犹豫将军报给了霍松声。
霍松声越看脸色越冷,最后把军报扔在士兵身上:“什么叫‘一时不慎’,怎么个不慎法能让海防卫连损两支精锐?”
士兵跪地请罪,将军情如实上诉:“前日子时刚过,大历海防线外突现八艘海寇战舰,巡防的海防卫士兵当即驱逐,双方僵持了两个时辰,海寇率先投放火炮开战,我军立即派出五艘战船迎击,原本情势尚好,眼看就要逼退海寇,谁知竟有两艘战船突然被海寇击毁,海寇趁机登陆西海海岸,此刻已经占据岷州了。”
沈砚大怒一声“荒谬”,甩袖问道:“援军呢!岷州军是死的吗,为何不镇压?!”
士兵说:“我军已经极力镇压,但在丧失两支精锐的情况下,兵力悬殊太大,还请尚书大人立即调派兵力去往岷州联合作战!”
霍松声沉着脸,未执一言提剑就走。
沈砚抬手拦住:“小侯爷,你做什么?”
“进宫面圣。”霍松声冷言道,“我亲自去西海督战。”
“万万不可啊小侯爷!”沈砚手和胡子一起抖起来,“再过两日便是观星日,万事都要等皇上主持完祈福大典之后再议!”
霍松声本就被战情气的冒火,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他满眼都是荒谬,质问道:“西海百姓和将士的性命难道不如观星日重要?”
“那是自然,皇上向天祈福,保的就是国泰民安。宫中为迎接观星日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任何事都不可阻拦。再者说,皇上乃真龙天子,待皇上发下宏愿,说不定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海寇打回老家!”
霍松声听完这些厥词,直接一巴掌抽在沈砚脸上:“异想天开!”
老头儿被打倒在地,几个官员赶忙前去搀扶。
沈砚眼冒金星,捂着脸话都说不清楚了。
霍松声拔剑出鞘,一剑削去数顶官帽。
“西海战船是朝廷花了大价钱造的,为何会被轻易击毁还有待查明,眼下西海受难,你一个兵部尚书不速速派兵增援,反而在此鼓吹那些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置西海数万百姓性命不顾,实在可恨。今日给你一巴掌算是轻的,等战事平定,我定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去它该去的地方!”
语毕,霍松声大步离开。
长陵宫中一片祥和,霍松声入宫时还碰见礼部捧着礼单,最后一次与皇上确认观星日要准备的东西。
霍松声截了礼部的胡,拦住太监通报,剑都没卸就闯入了广垣宫。
赵渊怒道:“霍松声,你要造反吗!”
霍松声当着赵渊的面解了剑扔在地上,小太监连滚带爬把剑抱出门外,唯恐被皇上治罪。
“臣霍松声参见皇上。”霍松声单膝跪地,“事出紧急,有失礼数,请皇上治罪。”
大殿之上,赵渊身侧站着秦芳若。
霍松声将方才从兵部带出来的军报呈上,秦芳若先看过之后,才递到赵渊手中。
“皇上,是西海又起战事。”秦芳若语调和缓,却将矛头转向了霍松声,“只是,为何军情不由兵部呈报,反而劳动了小侯爷?”
霍松声皱起眉头。
确实军情由兵部呈报皇上才是规矩,霍松声擅自截报军情按律应当问罪。可是若他不来报,沈砚等人必定会压下消息,至于缘由又与皇上的祈福大典有关,若霍松声以此为凭,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秦芳若看似简单一句话,实则将霍松声的路尽数堵死。
赵渊顺势问道:“是啊,这军情怎么会在你手里?”
“奴婢知道了。”秦芳若轻笑一声,“定是兵部看观星日在即,不知如何奏禀皇上,小侯爷离都已久,不知观星日之重,又心系西海战事,情急之下,才僭越禀报。”
霍松声心中冷笑,此言看似是在为他说话,却在三言两语间将兵部也拉下了马。
果然赵渊一掌拍在案上:“兵部这群老匹夫,不知轻重!”
秦芳若连忙为赵渊顺气:“皇上息怒。”
霍松声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皇上恕臣僭越之罪,准许臣带兵前往西海督战,戴罪立功!”
第二十四章
广垣宫安静非常,赵渊没有出声,霍松声就一直叩首跪在那里。
片刻之后,赵渊才问道:“你说什么?”
“臣自请去守西海,”霍松声不卑不亢道,“自西海海防卫主帅叶临战死后,西海至今没有得力统帅,臣对西海战事算得上了解,愿意带兵迎战。”
衣物摩擦时的悉簌声很明显,赵渊一步步从皇座走下,负手站在霍松声面前,居高临下以君王的绝对统治睥睨着霍松声。
“漠北满足不了你,你还要将手伸去西海吗?”
赵渊冰冷的问语似重锤落在霍松声心上。
古往今来,凡是君主就没有不多疑的。霍松声去漠北的代价是南林侯府的隐没,他能重得靖北军是用西南重兵换来的。
霍松声可以去西海关禁闭,可以在禁闭期为西海打仗,这是皇上的惩罚。但他不能因此认为西海是他该管的地方,这在是对皇权的挑衅。一物换一物,在皇帝面前只有等价交换,没有讨价还价。
广垣宫冰冷的地砖散透着寒意,霍松声全身温度骤失:“臣不敢。”
“你要去西海,可以。”赵渊冷笑一声,“拿漠北来换。”
霍松声猛地抬起头:“皇上!”
赵渊这两年明显老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如从前,犹是这样眼中对权势的掌控却半点没少。
“霍松声,你是不是觉得,大历除了你,就没有能打的将军?”
霍松声紧皱着眉心:“臣从没这样想过。”
赵渊抓着军报,当着霍松声的面,一点一点撕碎:“芳若,传朕的令,命西南军即刻前往岷州,务必在半个月之内,清除西海海寇。”
秦芳若步下玉阶:“是。”
“兵部尚书按压军情,隐瞒不报,革职处理。”
赵渊看了眼霍松声,拂袖离去,不容置喙地声音回荡在整座大典:“霍松声僭越兵部职权,掌二十板,闭门思过。”
·
霍府的车马侯在宫门外,春信从两个小太监手中将霍松声接过来,扶上车。
马车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霍松声趴上去,疼得冷汗直冒,不停地嘶气。
有血透过衣服,晕开一片片斑驳的痕迹。
大夫拿剪刀将霍松声衣服剪开,露出后背上交错的伤。
春信大惊道:“不是二十板吗,怎么会打成这样!”
霍松声咬着牙,额角青筋鼓胀:“老皇帝对我不满已久,可不得趁机惩治一番。”
“主子,你又是何必。”春信替大夫接过剪下的布条,揪心道,“明知皇上忌讳,你偏要和他硬碰硬做什么?”
霍松声抬手抹一把冷汗:“我若不碰,只怕此刻西南兵还在原地踏步。”
大历并非没有得力战将,如今的西南兵大多数是南林侯昔日手下,当年霍城上交兵权,南林军不复存在,而那些兵力,一部分纳入如今的西南军,还有一部分扩充皇家羽林军。
数十年前,大历有南林北靖的神话,霍城和戚时靖作为两军主帅,带出来的兵个个精良善战。拿如今的西南军来说,其主帅英飞曾是南林军副都统,他手下名将,数不清多少南林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