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将身上的毛绒披肩解开,抱起小几上的暖炉。
“我从未这样想过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切”了一声:“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宸王,这二人都不过是你走入朝局的棋子。但今日我才明白,你的目标一直都是皇上,你要入局,还是最大的局,这也是一开始赵安邈和赵珩都要杀你的原因。”
“皇上对河长明的预言深信不疑,他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太简单了。”霍松声笑了笑,说道,“先生这招确实高明,你现在是大历的福星,不仅没人敢动你,谁拥有你,就等于拥有一张‘免死金牌’,实在是太划算了。”
霍松声戳着林霰的腿,动作牵扯到了背后的伤,轻轻吸了一口气。
林霰垂下眼来:“将军受伤了。”
霍松声没所谓道:“小伤。”
林霰停顿一下,将手炉放回小几上,暖热的手将霍松声鬓边散乱的头发挂到耳后。
霍松声顿时怔住,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
“将军喜欢逞强,这样不好。”林霰说。
霍松声只觉头皮发麻,这场景和他梦里的竟然重合了。
“你……”
霍松声偏开头,林霰的手便停在那里:“你手凉,别碰。”
林霰蜷起指尖,应道:“嗯,不碰了。”
第二十八章
马车逐渐驶入城中,未散的百姓仍扎堆在街市上,灯火亮如白昼。
车速慢了下来,又过一会儿,符尘掀开帘子:“先生,人太多了。”
霍松声坐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怎么这么热闹。”
林霰揣着手炉:“近两年每逢观星日便是如此,街市灯火通明,百姓外出祈福,要一直热闹到天亮。”
霍松声算是见识到河长明的厉害:“你们是妖精吗,蛊惑人心。”
林霰伸长了手,将窗纱放下来,挡住霍松声的视线。
霍松声莫名其妙:“干什么?”
林霰淡淡道:“担心将军被蛊惑。”
最大的那只“妖精”就坐在面前,挡也挡不住,哪还用得上外面的。
霍松声等不及也待不住,打算下马车。
林霰动了一下:“将军要做什么?”
“这么等要到什么时候。”霍松声说,“侯府离这也不远,我走回去。”
马车晃了晃,霍松声已经跳了下去。
林霰紧跟着出来:“将军身上还有伤。”
那语气仿佛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霍松声懒得理他,自顾自往人潮里去了。
长陵城是大历都城,平日里就很繁华,今日更是如此,街道两侧的商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有用玉石打磨成的漂亮的星星。
霍松声少时贪玩,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就要买回家,一来二去的,侯府专门给他留一间房,堆得全是他瞎买回的东西。
去了漠北之后,霍松声鲜少有时间上街闲逛,而且那边不及长陵繁华,能吃上饱饭已是不易,珍奇稀少的玩乐之物倒不常见了。
除了新年之外,霍松声这些年在漠北就没过过什么热闹的节日。此时他倒是迟来几分兴致,慢悠悠跟在汹涌人潮之后,逗留在小摊前,像个贪玩的富贵公子。
霍松声停在面具摊前,随手拿起一只往脸上戴。
小摊贩见他穿着官服,十分殷勤的推荐自家面具,希望他多买两只回去。
霍松声左手一只老虎,右手一只野狼,都是凶悍动物,他正在比对,肩上忽然一沉。
回过头,林霰出现在身后,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脸上挂着灰色的野狼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很亮。
林霰绕到前面来,替他将披风系起来:“公子,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霍松声微微一愣,明白林霰的用意,他这身官服太过招摇,要挡一挡。
“你怎么跟来了。”霍松声问道。
“既然路不好走,便下来送公子一程。”林霰看向霍松声手里的面具,“公子喜欢哪一个?”
霍松声把两只面具挂回架子上:“小孩子玩意儿,看看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披风毛绒绒的领子戳着脸,惹得他想打喷嚏。
霍松声揉了揉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道上人多,左右推推搡搡,挤的霍松声和林霰总是撞在一起。
霍松声身上本就有伤,被撞了几回后,脸色就有点发白了。他停下来,佯装对摊上的彩色星石感兴趣。
“这位公子,你手上拿的是司南鉴河长明大人用过的姻缘石,能保佑您和夫人恩爱白头。”
霍松声捏着石头,心说这小商贩还挺能编。他道:“是吗,这石头那么灵,怎么河大人还未成婚?”
商贩说:“河大人博爱天下,将福报都许给了我们,分给自己的自然就少了。”
“……”霍松声无语,“有点道理。”
不过一码归一码,那些石头做的确实挺漂亮,霍松声还真仔细挑选起来。
林霰在旁看他,霍松声没看到的地方,他的手一直虚虚地挡在霍松声身后,以防拥挤的人群冲撞着他。
霍松声举起一块白玉石头:“好看吗?”
石头是白色的,形状有些特别,有六块棱角,像是霜花。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付了钱,将石头塞进胸口。
“河长明这么有本事,长陵百姓都是他的信徒吧。”
不远处是长陵城中一棵有名的古树,树龄已有百年。从前就有许多百姓喜欢对树祈拜,逢年过节都要往树上挂红绸许愿,自从河长明来了长陵之后,赵渊定下观星日,百姓们便不再挂红绸了,取而代之是星星样的纸灯,人们会在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再用绳子挂上枝头。
“有信仰没什么不好。”
林霰今夜似乎没有那么冷淡了,连深不可测的眼神也柔和下来。树上挂满了巴掌大的星灯,倒映在瞳孔中,似夜空中缀满了闪烁的星辰。
“世道艰险,人们总需要一个地方寄托自己的希望。”
林霰说的平淡,霍松声却仿佛被戳了一下心尖。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世道带来了什么。
无论是战火,还是布满大历的暗夜猎手,它们摧毁了太多家庭,很多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年轻的战士们怀着一腔热血走上战场,誓要报效国家,将一切外敌驱逐出大历国土,最后却被一纸上令按在原地。将士们报国无门,等了一年又一年,熬过一个冬天和下一个冬天。
而皇城中那些皇亲贵胄,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打着不知多精明的算盘,想了不知多少肮脏的计谋,从这些守卫国土的将士们手中、从千千万万个平凡的百姓手中,窃取了他们的血汗与钱财。
连大历最富饶的长陵皆是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地方。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翁手举一只长棍穿过街头,人群中,他的长棍非常显眼,棍子顶端是一颗颗红色的糖球。
那是最讨小孩儿喜欢的零嘴,可他自人海中穿行而过,却无人停下问津。
老翁孤独地坐在道旁,背后是结满愿望的古树和虔诚祝祷的人群。
霍松声被眼前这一幕冲击到,不由自主跟着林霰走了过去。
林霰蹲在老翁面前,问道:“老伯,你的糖怎么卖?”
老翁上了年纪,肩背佝偻着,看起来很疲惫。可当林霰停在他面前,问他糖怎么卖,老人仿佛瞬间又有了精神。他笑眯眯的,操着一口长陵官话,对林霰说:“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长陵街上一碗糖水都不止三文钱。
老头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抬头看了看林霰和霍松声干净整洁的衣服,生怕他们嫌脏不买他的糖:“我老头虽然穿的破,但东西可都是干干净净的。”
长陵官话难懂难说,饶是霍松声,许久不在长陵,乍一听都有些费劲,林霰却可以毫无障碍的和老翁沟通:“老伯,今天热闹,你出来多久了?”
老翁四下看看:“起了个大早,城里转了一圈,想着卖完就回家的。”
那棍子上的糖球就没少几个,可见老翁一天也没卖出多少。
林霰说道:“可你还剩很多。”
“年纪大了,不懂小孩儿喜欢什么了。”老翁腼腆起来,堆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淳朴又敦厚。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我家老伴前天走了,我就是想出来卖点东西,赚点钱给她下葬。我这一辈子只会做这么一件事,她还在的时候很爱吃我做的糖球,还以为……还以为能卖出去呢。”
老翁落寞的神情和热闹街市格格不入。
霍松声喉头发紧,也蹲下来:“老伯,你没有孩子吗?”
“死啦。”老人说,“死了十年了,我的孙子,儿子,都死在溯望原啦。”
霍松声周身一阵:“您的孩子是……”
“靖北军啊。”老翁又笑起来,“我老头这把岁数,一只脚踏进黄泉路,可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当年靖王爷平内乱、战回讫,将当今圣上送上皇位,那是大历子民心中的大英雄!”
老头儿目光悠远,仿佛回忆起曾经的辉煌年代。
林霰认真聆听,有瞬间的失神,又很快清醒。
“但是你的孙子、儿子都留在了溯望原,靖北王没有将他们带回来。”
不止靖北军没有回来,靖北王一家也没有回来,他们被打上污名,死后也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大历的百姓应当恨他们、唾弃他们、日夜鞭笞他们,质问他们为什么害死自己的孩子。
可老头只是挥了挥手,说道:“那是他最爱的孩子们,若非无力回天,老王爷一定到死都要将他们带回来。”
“你们不懂的,我们这一辈和老王爷的感情。”老翁深深地叹一口气,撑着手中的棍子站起来,“纵使千万人说老王爷谋逆、造反、欺君罔上,我都不信的。我的孩子为国捐躯,是我的骄傲。”
林霰叫住要离开的老翁,将他的糖球全买了下来。
老翁拿着沉甸甸的一锭银子,不肯收:“不值这么多……”
林霰弯下腰,凑在老头耳边,低声说:“您的孩子都是英雄,我敬佩英雄。”
老翁佝偻着身躯,颤巍巍消失在人群里。
霍松声看着老人的背影,好似看见他英勇无畏的两个孩子。
林霰将棍上的糖球一颗颗取了下来,霍松声问他:“你跟老头儿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林霰将手里的糖全部给了霍松声,“公子留着吧。”
霍松声双手接住:“到底说了什么啊?”
林霰把棍子靠在一旁:“我说,我身边这位是靖北军的主帅,他感激护佑国土的将士,愿意出钱抚慰将士的家人。”
“当真?”
林霰应了声。
霍松声留下一颗糖,将剩余的放进兜里,他剥开糖衣:“你肯定又在骗我。”
林霰轻笑着:“公子怎么知道?”
“老头儿走的时候一眼都没看我,你若真这么说,他怎么可能没反应。”
林霰只笑不说话,被戳穿也不慌张。
“罢了。”霍松声裹着糖,颊边被顶起一个圆圆的包,“走,去前面。”
林霰陪他往前走:“去做什么?”
“挂星灯。”霍松声说。
林霰偏过脸,奇道:“公子说什么?”
“挂星灯。”霍松声重复一句,“看看你们家河鉴长有没有这么灵。”
那模样和晚上说“不信这个”的霍松声判若两人。
等到了跟前,霍松声买下一顶星星灯。
在林霰的注视下,他专注的用墨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山河犹在,亡魂安息。”
林霰擦亮一颗火种,将纸灯点亮。
霍松声后背疼痛不便有大动作,便使唤林霰去挂灯。
林霰站在树坛上,伸长了手臂。
他仰着头,喉结在脖颈上顶出一个形状。
霍松声远远望着,一树星灯照亮了林霰,照着他苍白的皮肤和嶙峋的骨。
林霰挂完灯,朝霍松声看过来。
霍松声视线滑落在林霰垂下的右手上。
那只手连指尖都泛着冷冷的青,仿佛撕破这层苍白脆弱的皮肤,能看见底下一片铁血硬骨。
第二十九章
寒风卷过树梢,将满树纸灯吹得乱晃,似繁星闪烁。
林霰忽然一顿,后颈凉风袭来。
一支泛着寒光的箭穿过树影,径直射向林霰刚挂上的灯。
林霰的领口被破空的长风荡起,第一反应是伸手去遮那盏纸灯。
霍松声瞳孔骤缩:“林霰!”
箭矢走势势必会击穿林霰的右手,霍松声拨开挡道的人,抓住林霰的腰带将他从高处拽了下来。
利剑“咻”地一声射掉了灯,火光迅速燃起,在林霰眼中蹿起一束火种。
“你疯了吗!”
霍松声扣着林霰的手腕,那只手仍然绑着绷带,缠绕着厚厚的一层。据大夫说,它曾经被利刃刺穿,因此留下永久的后患。可即便如此,林霰也要牺牲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右手,去护一盏街边随处可见的纸灯,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霍松声有点冒火,林霰却怔怔盯着地上燃成灰烬的碎屑。
第二支箭很快射来,林霰抬起眼,幽深的眼底翻涌起莫测的风云。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群攒动,百姓慌不择路的四处逃奔。
霍松声今日入宫没带佩剑,压下林霰的肩膀躲避,矮身捡起掉落的长箭,一撇两半,瞄准一个方位用力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