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立在门边,烛火在他脚下投去一道狭窄的光。
“听说你要见我。”林霰缓缓关上铁门,那门又厚又重,一旦关上里面发生任何事外面人都听不见,“来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赵珩关禁这段时间,无论大理寺怎样审讯,他几乎没说一句有用的,讲得最多的就是“我要见林霰”。后来久等不来林霰,干脆连这句也不说了,从早到晚的沉默。
赵珩被束缚着手脚,倚在砖墙边,一动不动看了林霰半晌,然后才张开口,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长明呢。”
久未出声的嗓音沙哑难当,赵珩形容不算落魄,但听声音却仿佛饱经霜剑。
林霰长身玉立,垂眼时的表情稍显冷淡,他说:“这不是王爷该关心的事。”
赵珩笑起来,出不了声,嗓子眼发出噗噗的气音:“怎么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了,长明陪我睡了两三年,我就是养条狗突然死了,也该问问它埋在哪了。”
“不必了吧。”林霰的袖口翘起一根银色的线头,他轻轻拽了拽,指尖一掐将其断开,“长明对王爷没什么感情,他活着不想见您,死了也受不起王爷的愧疚和祭拜。”
“愧疚?祭拜?”赵珩微微一动,铁链便铃铛作响,他夸张地笑起来,“谁说我要祭拜他,又是谁说我心存愧疚?一条养不熟的狗罢了,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念念不忘?”
林霰淡淡道:“既然如此,王爷更不必知道了。”
赵珩的笑容在颊边凝住,他忽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牢狱生活不比从前的养尊处优,赵珩下巴一圈长出了胡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就这样低着头安静的很久,接着自言自语般否定道:“本王才不会对他念念不忘,是他一心要杀本王,本王从不感到愧疚。”
林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往前走了一步:“王爷,长明为什么要杀你,你心知肚明,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赵珩活了三十几年,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愧疚”这两个字。他习惯了生杀予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可以杀掉所有拦路的人,没有任何负担,因为杀人如同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是当河长明浑身是血的倒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瞬间的惊慌和无措无从遮掩。明明是一个毫无真心、怀揣着不可告人秘密,蓄意留在他身边、企图杀掉他的人,赵珩发现,自己并不想要河长明的命,并且因为他的离开,心如刀割。
从都津到长陵,一个多月,再被关押在大理寺一个月,赵珩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漫长,漫长到他只是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头脑却清晰的告诉他,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念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赵珩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爱上了河长明,皇家最忌付出真感情,他和河长明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斥着威逼和利用,到头来,那人走的干净,不曾对他有过半点动心,赵珩一个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子,竟然想跟河长明谈感情,这太可笑了。
赵珩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复杂的情感不停撕扯着他的骄傲和自尊,让他痛苦痴狂,恼羞成怒。
“那你呢,河长明杀我是因为我杀了他爹,你为什么要杀我?”赵珩发红的眼睛干涩不已,他逼视着林霰,试图看透他的伪装,“你假意向我投诚,得到我的支持后,先下手除掉安邈,利用观星日的预言将自己送入宫中,甘愿成为制衡皇权的工具。西海事变后,借请神节之机,助赵冉重回长陵,又在暗中算计我,逼我造反,待我落狱,迅速在宫中扶持自己的势力,下一步就要取缔东厂。
你做这么多,不仅将父皇身边信赖的皇子公主一一清除,还砍断了父皇的左膀右臂。宫中都是你的人,连南林侯和霍松声都听你调令,军权在手你完全可以另立江山,却去扶持一个父皇不待见的皇子,为什么?你处心积虑来到长陵,究竟代表的是何方利益?我、安邈、东厂,何故让你恨之入骨?”
烛光摇曳着,虚化了林霰的影子。
听完赵珩的话,林霰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引导他说下去:“王爷以为,我为什么要与你们为敌?正如王爷所言,我完全有能力给大历江山改个姓氏,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将晏清王请回来?”
赵珩的大脑飞速运转。
南林侯霍城当年上交兵权、退离朝堂是因为霍松声要接管靖北军。靖北军十年前兵败,与戚家相交甚密的晏清王赵冉迅速被皇室孤立,后来灰心出家。赵安邈倒台后,从内阁开始,一众官员被罢免革职,林霰陆陆续续调回来补位的,皆是从前因替戚家说话而被贬谪的官员。
而在当年那场事件中,他做了什么、东厂又做了什么……甚至是赵安邈,赵珩虽然不知道当年赵安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赵安邈在靖北军出事那会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来之后,宫里就突然多了个皇子,皇子殿那个越长越像异族人的赵时晞,到底是皇帝的种,还是赵安邈的?赵安邈打小爱慕靖北王长子,如果说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去了漠北,然后又带回来一个孩子……
赵珩猛地抬起眼,昏黄的光线中,他的心脏砰砰作响。
“你是谁?”赵珩往前爬了几步,因为双脚被锁着,只能在地上膝行。锁链有长度,赵珩想要再靠近林霰便过不去了,徒劳地伸手向他的方向抓,笃定地说,“你所行所为是为了替靖北军报仇!”
林霰神色漠然,一言不发地看着赵珩。
“你是靖北军的后人!原来如此,这样就解释通了。你根本无意于皇位,你大费周章回到长陵,算计一个又一个,都是在报十年前那场血仇。”赵珩想通这一层,缓缓展露出嗜血的笑容,“林霰,你竟敢明目张胆回到长陵,天子眼皮底下作祟,你可知当年那场绞杀是谁的旨意?是谁想要戚家父子和靖北军的命?”
林霰还是没说话,又往前上了一步。
“戚家独霸漠北,如若不除终成隐患,他们死有余辜,你既然知道还敢回来报仇……呃……”
赵珩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林霰掐住了脖子。
赵珩怒目而视:“怎么,你难道还敢杀本王吗?”
“王爷,今时不同往日,您如今是阶下囚,大历人人喊打,我若要杀你,轻而易举。”林霰幽幽地说,掐着赵珩的脖子,将他向前拖。
铁链拉到极致,赵珩的手脚和脖子被力道往后扯,很快,他便因窒息涨红了脸。
“你究竟是谁?!”赵珩艰难地问,额角青筋暴起。
“你就没有安邈聪明。”林霰歪过头,打量着赵珩痛苦的表情,“难怪皇上迟迟不肯将皇位传给你,甚至动起了立女帝的心思。”
这是赵珩的痛处,一听这个便疯狂地挣动起来:“信不信我杀了你!”
“好啊。”林霰突然松开手,张开双臂,一副等着赵珩来取他性命样子,“王爷若有本事便来杀我,我在这里等着。”
赵珩被逼急了,用力向前伸手,奈何被锁链绑着连林霰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太狼狈了,堂堂大历三皇子竟被逼成这个模样。
“王爷,别以为你不开口,大理寺就拿你没办法。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我都会跟你算清楚。”林霰缓慢蹲下身来,位置与赵珩平齐。
这个角度,赵珩能清晰的看到他整张脸。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可赵珩偏觉得这张脸特别的陌生,除了那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还有。”林霰轻笑一声,密闭空间中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光打在他左脸上,右脸没入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地狱杀回来的幽冥,“害过靖北军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地位有多尊贵,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门开了,林霰的身影融入黑暗。
赵珩从惊怒中恍然回神:“你要对我父皇怎么样!”
林霰脚步微顿,转过半边脸来:“赵珩,现在才来表孝心,太晚了吧。你的父皇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可是拜你所赐。”
赵珩心头一跳,门在眼前重重关上,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林霰刀刻般的侧颜,与记忆中一张褪色的脸荒谬地重合了。
·
林霰走出刑狱,樊熹还在外等着。
见林霰出来,樊熹提起灯笼,回头看了一眼大牢。
林霰说:“不必等他开口,明日我入宫面见晏清王,请求重审戚家谋逆旧案。”
樊熹猛然停住,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
林霰抬起头,天空高远,一片深沉的黑,一轮明月高挂于上,照得一片清辉。
“十年了。”林霰仰望着天,说道,“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
林霰与樊熹在大理寺吃了个饭。
戚家谋逆之事涉及敏感,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想要找到曾经的证据难如登天。
大理寺后面有的要忙,林霰没有过多透露,樊熹很有分寸,也没有瞎打听。
饭后林霰带着符尘出宫回府,宫门外,一辆侯府马车不知等了多久。
林霰看到吴伯微微一愣,还没开口,吴伯先迎了上来:“林先生,您可算是出来了,宫门都快下钥了,我当您今天住宫里呢。”
林霰表情愕然:“吴伯,你怎么会来?”
“侯爷听说您今日回来,特意差我来接您回家。”吴伯引导林霰上车,撩起车帘,“本想一起吃个晚饭的,现在这个时辰,您是在宫里用过膳了?”
林霰才被“回家”俩字推上云霄,转而听说霍城在等他吃晚饭,顿时觉得罪过大了:“我晚饭也没吃多少,如果侯爷还没吃饭,我再陪他吃一点。”
吴伯连连点头,接到人立马往侯府赶。
林霰一路上七上八下,现在见霍城,他十次有九次心里都有些紧张。还记得上次霍松声说,霍城回长陵述职会小住一段时间,而且赵玥也来了,林霰更是焦躁不已。
半途中,林霰下车买了些酒水点心,绸缎庄上了几匹上好的苏绣,颜色花纹都很漂亮,买给赵玥做衣裳正合适。
林霰惴惴不安地到了侯府,手还不太用得上力,把酒抱在怀里,其他都让符尘提着。
霍城和赵玥在偏厅下棋,久等不到人便没硬等,先吃过了。
林霰这才放下心。
到了偏厅,他驻足门外调适心绪,等真的见到人,又觉得安定踏实。
霍城抬起眼:“来了。”
赵玥转过头,话还没说先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回家还带东西。”
林霰张了张嘴,正要叫人,霍城冷哼一声:“什么回家,这是霍家,可不是林家。”
“你这个人。”赵玥瞪他一眼,“不是你让吴伯去宫外等着,亲口说的,让林霰回家吃饭吗?”
“……你别胡说。”霍城不满地推开棋盘,过来把林霰手里抱着的酒坛子抢了过来,低头闻了闻,“这什么酒?便宜的我不喝。”
林霰赶紧说:“不是什么好酒,但不伤身,酒家说可以助眠。”
上了年纪的人晚上都不太好睡,霍城习惯睡前喝点小酒。他用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收下了,别扭问道:“在宫里吃过了?”
林霰点点头:“不知道侯爷和夫人在等我,抱歉。”
赵玥摆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孩子,你过来。”
林霰依言走过去。
走到跟前,赵玥仔细打量林霰的脸色:“身体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松声在信中都跟我说了,你放心,草药交到我手上,不会出岔子。”
林霰心中一烫:“伯母,您不用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无论成败都是我的命,跟你没有关系。”
“好事多磨,这次一定成。”赵玥拉林霰去榻上坐,“会下棋吧?陪你霍伯伯下一会,我去给你们煮点夜宵。”
赵玥说完出去了,剩下霍城和林霰大眼瞪小眼。
气氛有些凝滞,霍城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会不会下?”
林霰看了眼棋盘,方才赵玥和霍城下着玩,可以看出赵玥不太会下棋,白子已经走到绝路:“略知一二。”
霍城也没说重开一局,接着赵玥留下的“烂摊子”继续下:“火蛇草不太好找,松声没说太多,你们从哪儿得的?”
林霰落下一子,撒谎不眨眼睛:“小侯爷前段时间去了趟赤禹,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火蛇草。”
“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此话不假。”
林霰没有反驳,早春时节晚上还是有点凉,家里烧着地龙,有点热,林霰将外面的宫服脱了下来。
霍城背后搭着便服,丢过去:“换上。”
林霰拿到手发现衣服有点眼熟,他顿了顿。
霍城说:“霍松声的,我拿来盖腿。”
“哦。”
林霰把衣服换上了,人舒服不少。
男人下起棋来不爱说话,每一步都走的小心,都要算。林霰一心破局,霍城也有心试试他的能耐,俩人都一脸认真,这是入了神。
赵玥端着做好的夜宵回到偏厅,推门便见他俩皱着眉头,盘腿对坐着下棋,无语道:“你们也太痴迷了……”
赵玥话音没落,林霰率先转过脸来。
那一眼让赵玥忽然怔住。
林霰端正坐着,腰板挺得很直,他穿着霍松声的衣服,束好的冠散下来,拖成长长的一道马尾。他看过来,目光很轻,整个人显得很放松,高束的马尾瞧着精神,连病气都遮挡住一二。
赵玥忽然觉得口干,眼前这副场面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