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外重兵把守,飞不进一只苍蝇,园内反而看不见几个伺候的人,周旦夕低声对林霰说:“皇上现在不认人,除了秦芳若,没人可以近身。”
林霰扯动嘴角,手指抚过袖口绣着的流云:“秦芳若从小陪侍陛下,这份情谊无可取代,可以理解了。”
一路行至赵渊居住的寝殿,终于看见俩个小宫女守在外面。
宫女屈膝行礼,说若要见皇上,得先问过秦公公。
林霰很守规矩:“劳烦通传。”
宫女开了门进去,小声同里头的人说话。
门没关严,秦芳若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入林霰耳朵里:“现在这里是晏清王说了算,谁可以进谁不可以进,不用问咱家。”
宫女既然说要先问秦芳若,可见在林霰来之前,这里确实是听秦芳若的。秦芳若刻意讲这些,是说给林霰听的。
林霰长袖轻甩,推开门。
殿内染着佛香,闻起来静心凝神,赵渊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秦芳若就靠在床边一把太师椅上,手上一柄流苏扇,正在拂香。
宫女退了下去,将门掩上。
秦芳若撩着眼皮,躺那儿没动,朝林霰笑了笑:“哟,林大人,好些日子没见了。”
林霰按规矩行了个礼:“厂公。”
自那日广垣宫事变后,赵珩逃窜出城,赵渊一病不起,秦芳若背靠这两棵大树一夜之间全部倒下。他在事发前跟林霰撕破脸皮,几次倒戈要他的命,秦芳若深知,一旦赵渊没了,林霰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于是从那天起他便安静下来,除了住处和东厂哪里也不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好在赵渊醒了,不光是醒了,还只认得他,这无异于给秦芳若上了一道免死金牌,眼下他虽然陪着老皇帝待在这清安园,但只要赵渊不死,林霰和赵冉就动不了他。
“大人来看皇上的吗。”秦芳若说道,“皇上如今不似从前,许多人都认不得了,许多事也记不清了,大人若要同皇上叙旧怕是难。”
林霰上前几步,俯下身,看向床上的赵渊:“皇上病了这么些时日未见清减,厂公反而瘦了一圈,想来定是日夜不歇,细心照顾。”
“哪里的话。”秦芳若摇着扇子,“老奴这一辈子为天子效命,照顾皇上是咱家的本分。”
林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目光犀利的将赵渊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又回到脸上。
老皇帝面色红润,丝毫不复先前昏迷不醒的病态,想来是大好了。
“看来今日是等不到皇上醒来了。”
“皇上才睡下不久,一般不会这么快醒,大人改日再来吧。”
林霰直起身,垂着双眼:“不知我现在说话,皇上听得见听不见。”
秦芳若对此毫无兴趣:“大人不妨试试。”
正常人都不会跟一个已经睡着的人说话,秦芳若说来堵人的,不料他话音方落,林霰忽然跪了下来,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赵渊的手上。
秦芳若坐了起来,声音尖利:“大人,你做什么?”
林霰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像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湖水,清冷冷的,连声音都泛泛起寒意:“皇上,臣是来报丧的——”
“林大人!”
秦芳若看向赵渊,制止道:“皇上现在听不得这些!”
林霰置若罔闻,兀自说道:“长明死了,三皇子亲手杀了他。”
只见正在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赵渊像是被点醒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张开嘴,发出语焉不详的气声。他的脸迅速涨纸通红,面部变得扭曲,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起。
秦芳若吓坏了,匆忙扑上来:“皇上!来人!快叫太医!”
林霰看着赵渊,视线冰冷漠然,在他克制不住的痉挛中,将河长明的死状交代清楚,然后说:“皇上素来疼爱长明,他的后事应当怎么办,还需要您拿个主意。”
秦芳若瞪视着林霰:“大人是想逼死皇上吗?!”
“不敢。”林霰轻描淡写,一掌按在秦芳若肩上,稍一用力将人拨开。
秦芳若一屁股跌在地上,大喊一声:“林霰!”
赵渊双眼血红,看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林霰逼人的目光宛若刀锋,这么看了赵渊半晌,随即恢复了平和,点头说:“陛下说司南鉴掌鉴使身份贵重,他的后事要风光大办。”
秦芳若不知林霰演的是哪出,惊恐地看着他。
林霰轻咳两声:“陛下放心,臣谨遵陛下旨意,一定将长明的后事办的漂亮。”
说完,林霰不再逗留,提步离开了寝殿。
周旦夕侯在外面:“大人,怎么样?”
门敞着,林霰回头看了一眼,仍能听见赵渊在艰难喘息。
秦芳若扭脸过来,俩人目光交汇后又分开。
林霰站在那里说:“看起来不像装的。”
周旦夕问:“那现在是回府,还是去大理寺?”
林霰抬腿往园外走:“去大理寺。”
·
林霰出宫的路上要经过皇子殿,这个时辰,赵冉应当在广垣宫处理政务,否则他该过去请个安。
周旦夕说道:“晏清王爷惦记着大人的身体,嘱咐大人不用特意来给他请安,万事待休养好了再议。”
林霰没说什么,再要往前走的时候被一只蹴鞠踢中了小腿。
天已经黑下来了,宫道上点着灯。
林霰踩住那只蹴鞠,抬眼一看,赵时晞满头大汗从内院跑了出来。
周旦夕拉开林霰:“大人,没事吧?”
林霰摇头:“无妨。”
嬷嬷在后面追赶,赵时晞跑到亮出才发现踢到的人是林霰,见到他便眼前一亮:“先生!”
小孩儿玩起来倒有几分孩子气,脸蛋热的通红,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面颊上,身上全是汗。
林霰微微弯下腰:“殿下。”
赵时晞衣服也玩乱了,袖子高高撸起,领口歪着,左侧肩颈一块露了大片肉。
林霰揪起赵时晞的衣领,将它拉回去,压低声说:“我是不是提醒过殿下,不要将左肩露出来。”
赵时晞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很内疚地看着林霰:“对不起先生,下次不会了。”
林霰站直身体,不顾脏净,用手背拂去赵时晞额上的热汗。
嬷嬷终于追到这边,掐着腰疯狂喘气:“殿下!”
林霰对嬷嬷说:“虽然已经入春,但天气尚未转暖,给殿下多穿些衣服,别受凉了。”
赵时晞一手抱着蹴鞠,一手抓林霰的衣袖:“先生,明日你来教我读书吗?”
林霰去都津之前那段时间日日都要来皇子殿,白天与赵冉议事,结束往往到了傍晚,赵时晞就抱一本书在院子里等着他,见他出来便缠着人问问题。
林霰不止给他解惑,还跟他说道理,讲治国,讲邦交,讲大历与回讫的恩恩怨怨。
赵时晞年少的思维中非黑即白,在林霰面前立誓要将回讫灭族。
林霰感受到少年的愤怒,用了很长时间抚平赵时晞的戾气,让他明白,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两国代表了各自的立场,回讫想要活下去没有错,可他们不该用流血和牺牲的方式侵略别的国家。而且这些决策都是来自国家君主和政客,更多普通的回讫人其实是无辜的,他们和大历的子民一样渴望停止战争,恢复和平。
赵时晞听后久久未有言语,林霰的话打破了他的固守十年的想法,需要更多时间去琢磨。
那之后没多久林霰便去都津了,赵时晞从赵冉那里得知林霰已经离宫,每天都要嬷嬷去问林霰有没有回来。
林霰摸了摸赵时晞的头:“来。”
赵时晞得了答复,高兴地抱着球跑了,快入内院前停下来,对林霰说:“我明日准备桃花酥,先生一定要来!”
林霰冲他摆摆手:“好的。”
人走后,周旦夕好奇道:“先生似乎很喜欢十三皇子?”
林霰没有否认:“十三皇子少年聪慧,好好培养,将来堪当大任。”
“大任”二字有些言重,眼下宫中晏清王坐镇,十三皇子才十岁,提大任过于遥远了。赵旦夕不太明白,难道林霰有意培养十三皇子,是为了将来帮衬晏清王吗?
“十三皇子身份特殊,在长陵城中想要寻一落足之地难如登天。”林霰缓步向前走,手上的绑带松了,他一圈一圈地绕出来,解开。
“那先生不是在白费功夫?”
林霰手心有几道纵横的新疤,他虚虚握了握,感觉还有些痛:“旦夕,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在将来以各种形式回报给我们。它或许很久才来,但我相信,因果轮回,善恶皆有还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理寺是大历刑狱机关,曾作为赵渊制衡皇子公主间权力的工具,在赵珩叛逃后重新收归皇室。
赵珩去吴东的头一个月,一方面东南军的追捕没有停止,另一方面,长陵宫中以林霰为主导,开始对赵珩过去的势力进行清扫。
大理寺中鱼龙混杂,官员借势上位情况屡见不鲜,赵珩好用心腹,从大理寺到监察司,再到驿站,能说的上话的几乎都是从宸王府出去的,各方官员勾结,互相输送利益,将大历的法监系统玩弄股掌之中。
赵珩离开长陵之后,林霰顺势将其手下的大理寺和监察院收了回来。当初因为开罪大公主和宸王而被贬谪长陵的好官不少,也是借这个机会,林霰将他们一一调了回来。至于州府中空缺下来的职位,翰林院这个人才输送地刚巧可以补上。
林霰到达大理寺时天已经黑透了,新任的大理寺卿樊熹是遂州调上来的。他曾一度进入内阁,后因反对浸月公主和亲被皇帝贬去遂州。算起来,樊熹被调走不过半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返长陵实属罕见。
樊熹在遂州时曾与林霰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与霍松声在茶楼喝茶,被百姓吵闹声惊扰,后来霍松声与他说话时匆匆一瞥,没太看得清长相,还是回到长陵后听林霰提起才有点印象。
这么晚了,樊熹还没走。他刚接手大理寺便被指派审理赵珩造反一案,快一个月了,没有半点进展,着实令人心焦。
林霰先来找他,刚进门,樊熹起身相迎。
“林大人。”
俩人客气的打了个招呼,林霰表明来意:“我来看看宸王。”
宸王作为重犯又是皇子,单独关押在狱房之中,那里戒备森严,狱房钥匙只有樊熹有,几乎没有劫狱的可能。
樊熹在暗格中取到钥匙:“我带大人去。”
樊熹领林霰去刑狱所,那里是一间一间的牢房,路上无聊,樊熹主动寒暄:“听闻大人抓到宸王后便一病不起,现在可大好了?”
林霰点点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劳樊大人挂心。”
樊熹笑了笑:“林大人客气,我与松声是要好的兄弟,你们二人既然情同手足,那与我便也是兄弟。”
“情同手足”这四个字是林霰说的,他想了想,觉得樊熹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樊熹与霍松声是同窗,霍松声少年时和戚庭霜又是形影不离,那会儿樊熹总爱去侯府蹭饭,跟霍松声凑一起就比谁鬼主意多,戚庭霜没少遭殃,对着霍松声不舍得动手,对樊熹可一点都不含糊。
想到这里,林霰眼中也流露出笑意:“樊熹,你吃过晚饭了吗?”‘
二人并不算熟,顶多就是认识,还是看霍松声的人情。官场中弯弯绕绕许多,见了谁都要尊一声“大人”,这么直呼其名乍一听失了分寸,樊熹微微一顿,想着确实是他跟人家称兄道弟在先,倒也没太在意,回答说:“还没有,稍后林兄要一起吗?”
林霰说:“好的。”
·
关押赵珩的这间狱房是赵冉特意安排的,因为赵珩并不配合审讯,加上赵冉还是顾念着兄弟情谊,于是便命大理寺选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单独关押赵珩。
大理寺的刑狱本就昏黑,没有窗便如同没有天日。赵珩是一个人被关着,每日除了送饭的狱卒,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感官剥夺有时比大刑伺候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刑狱门口有一排蜡烛,樊熹拿了一个,勉强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林霰走得极慢,看不清,所以每一步都很小心。
走廊两侧都是实心墙壁,很长很长的过道尽头才有一间牢房,因为安静,所以连呼吸声也显得很清晰。
樊熹将蜡烛放在牢房门口的烛台上,微微火光照亮面前一扇厚重的铁门。
林霰目光沉郁,火舌映不到眼底,樊熹将锁打开后,他说:“樊熹,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赵珩被铁链锁着脖子,没什么危险性,樊熹给他留下空间:“大人问完话来外面,我在那里等你。”
樊熹逐渐走远,林霰拨开门栓,失去阻挡的铁门自行打开,发出“吱呀”一声。
牢狱阴冷黑暗,那声听来有些诡异。
林霰将烛台端下来,进到牢狱内,将墙壁上的挂灯点上了,房中登时亮了起来。
这间牢房不大,几步就能走到头,赵珩脖子上一根很粗的铁链,四肢也被铁链锁着,限制他的行动。他很久没见光了,面前亮起来的瞬间便被刺激得直皱眉。
如果是寻常人在没有光,没有声音的环境下生活别说一个月,三天都可能会疯。但赵珩显然不是普通人,他除了瘦了一些,胡子长了一些以外,没有一点受不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