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几年前,借住在她家的靖北王小儿子端正坐在窗边看书。
赵玥抱着新做好的衣服去给戚庭霜试穿,就是这个角度,她人还没进屋先喊了一声,戚庭霜转过脸,少年英姿焕发,眼中的神采快要溢出来,高兴地朝她笑,答应道:“哎,又有新衣服穿啦。玥姨,您可得看好松声,别又让他抢我衣服哦。”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盘棋被林霰盘活了,霍城嘴上不说,其实眼里带上了欣赏。
不得不说林霰是个人物,脑子灵活,会看人,就拿这棋局来说,林霰几次有机会将霍城“反杀”,但他没这么做,而是铺了一条条路,给霍城吃掉他的机会。这样的人不仅具有扭转乾坤的能力,而且十足危险,若不是霍松声看上了人家,霍城一定不会留情。
赵玥走进来,她做了点桂花糖糕,霍家人口味偏甜,霍城和霍松声都爱吃这个。
霍城放下手里的棋子:“这局你赢。”
林霰抬起眼。
“你在让我,以为我看不出来?”霍城咬了口糖糕,“就像你跟松声在一块的时候,看着你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其实掌握主动权的人是你,以为我们年纪大了,看不出来?”
林霰嘴唇一抿:“没有。”
霍城冷哼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赵玥杵了霍城一胳膊:“你又瞎说什么。”
霍城看了看赵玥,闭嘴了。
赵玥说:“小林,今晚别走了,我刚刚让吴伯把房间收拾好了,你待会就过去休息。”
林霰摆摆手站起来:“谢夫人美意,但我晚上要喝药,还是得回去。”
什么都比不过身体重要,赵玥没有强留,准备了一些点心装了盘,让林霰带回去吃。
赵玥说:“明天有没有空?我们一道去西山,花锁玉和谢逸在那里建了一处冷房,正巧你回来,我们想办法将种子取出来,先种上看看。”
为了给火蛇草创造合适的生长条件,谢逸和花锁玉提前回来,在长陵附近寻访多日,终于决定在西山搭建一座冷房。天气越来越暖和,火蛇草无法生存,所谓冷房就是在山上临时打了个密闭的房间,房内一圈挖了暗渠,里面铺满冰块,使这个房间长期处于低温状态。同时,花锁玉仔细研究了火蛇草的生长习性,特意调配了利于其出芽的土壤,提高种子的存活率。
现在外部条件已经准备好,就等林霰将种子带回来便可以着手种植。
林霰点点头,答应道:“明日我来侯府接夫人。”
西山高耸,山顶温度本就很低,冰块在这里不容易融化,省去许多运送的麻烦。但人上人下还是辛苦,所以谢逸在山上还搭了个木头屋,专门给人居住。起初他不知道霍松声把他亲娘薅来帮忙,屋子里只简单弄了弄,后来赵玥主动找到他,说可以留在山上,谢逸赶紧又让人添置些家具,将屋子搞得像样一些。
木头屋好几间房,能住不少人,赵玥在这里不会寂寞,谢逸、花锁玉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还有聆语楼来帮忙的,总之不会亏待赵玥。
第二天一早,林霰去侯府接赵玥,霍城陪着一起去看看。
三人坐马车到了西山,西山山道多是土路,马行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
霍城先跳下车,瞥了林霰一眼:“你这身子能爬山吗。”
“可以。”林霰说,“你们先上,我走慢一点。”
霍城体力胜过年轻人,原本走在前头,走出老远发现身后就跟了个半大小子符尘。
霍城嘴巴忒毒:“你主子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符尘有心反驳,但霍城气场过于强大让他不敢放肆,怂唧唧地说:“爷爷,你别胡说。”
霍城被一声“爷爷”堵了嘴,蹲路边等了会儿,发现赵玥和林霰俩人互相搀着慢慢走,亲的跟一家人似的。
他啧着嘴,看得不爽,不想独自在前面了,等他俩追上来,让他们先走,自己殿后。
林霰身形修长偏瘦,腰封勒着显得那把腰盈盈一握。
霍城打量林霰的背影,看他虽然人瘦,但体态端正,腰背挺得很直。他个子高,听赵玥说话时会微微低下头,脖颈弯了,都没影响到他的仪态,平肩直背,脊骨一点都不打弯。
霍城看着看着觉得眼熟,他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几乎能确定这是军人刻入骨血的姿态。
林霰不知在和赵玥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他侧脸的线条很明晰,下颌角那一块轮廓锋利,像被凌冽的北风打磨过。
霍城没来由愣住,林霰的骨相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位老友,他们年少相识,战场上相熟,无数次生死依托让他们成为至交。那是戚时靖,一个离开很久的人。
到了山顶,上面风大,温度低,符尘把带来的披肩搭在林霰身上。
林霰抬眼看见谢逸,那人正枕着胳膊翘着腿,躺在屋顶上偷闲。
花锁玉提着一桶碎冰打算去处理掉,林霰叫了谢逸一声,谢逸揉揉眼睛,林霰说:“下来帮忙。”
“没事。”花锁玉听见声才看到林霰,“他昨天睡得晚,让他再休息一会吧。”
谢逸已经下来了,整了整衣服:“就是,你就没花姐姐会疼人,霍将军受得了你吗?”
在人家爹娘面前胡说什么,林霰皱了下眉。
“说还不能说了。”谢逸夸张道,“无趣,我要是霍松声我才不搭理你。”
“没完了是吧。”林霰后悔喊他下来了,从腰带上拽下个荷包,“拿上东西滚蛋。”
荷包里是火蛇草的种子,离开都津前,林霰就找人将它们从铜镜上取了下来。
他没霍松声那么仔细小心,拿到种子就塞进荷包,拴在身上,丝毫不怕它丢了,搞得符尘整日担惊受怕,还扬言要写信告诉霍松声,让霍松声教训他。
霍城从旁边伸手过来:“给我看看。”
谢逸顿了顿,看了林霰一眼。
林霰冲他点点头。
霍城拿到东西,解开荷包的封口,阴阳怪气道:“排场蛮大,这儿的人是不是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下面人没有分寸,侯爷见谅。”林霰说。
霍城把种子倒出来,三颗,指甲盖大小,颜色血红。
他举起一颗迎着天光看了看,火蛇草种子成色很好,透光性也很强,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别人不说的话,更像宝石。
霍城放下手:“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玥在旁拆台:“嗯嗯,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霍城没说话,把东西还给谢逸。
谢逸去找花锁玉,种子要泡醒根水,这样种下去容易生根。
林霰去冰房看了一圈,赵玥也一起去了,冰房比山顶温度更低,林霰进去先打了个颤。
赵玥拉他出去:“你身体不好,别进去了。”
日后赵玥要时常出入冰房,林霰有些担忧:“其实谢逸和聆语楼的人都可以看护火蛇草,夫人久居于此,我也担心会对身体有损伤,如果您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和松声交代。”
赵玥并不在意,拍了拍林霰的手:“我又不是全天都待在里面,放心好了,我身体好着呢。”
接着他们又去了给赵玥准备的房间,林霰亲自确认一遍,该有的东西都有,这才稍微放下心。
赵玥上山时带了行李的,先不打算下去了。
林霰走前嘱咐谢逸,务必照顾好赵玥,聆语楼药炉大夫多,让他调一个过来陪同,以防万一。
谢逸办事靠谱,请林霰放心,一旦有好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
林霰在山门口等待一会,霍城和赵玥讲完话过来,俩人对视一眼,一路沉默地下山。
上了马车,狭小空间里霍城的威压显得很逼人,林霰心口窒闷,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城稍微放松一些,问道:“你之前说,你是哪里人?”
林霰清清嗓子:“都津。”
“去过漠北吗?”霍城盯着林霰的眼睛。
林霰坦诚地摇头:“还没有机会。”
霍城看人很准,过去在军营审讯奸细时很有一套,对方说话是真是假他从没看错过。可面对林霰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霍城又问:“霍松声没邀请你?”
“松声有说等我身体好一些,可以去溯望原找他。”
霍城往后一靠:“开战在即,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你不担心?”
林霰的警觉性很强,右眼眼尾抽动着跳了一下:“侯爷也不担心,不是吗。”
和回讫的战争一触即发,霍松声虽然带兵十年,是个经验丰富的将军,但如果真的那么好拿下,当年靖北军不会败给回讫,这场仗也不可能拖十年那么久。霍城是典型的刀子嘴,亲生儿子就要上战场,放在平时,他不可能不担心。
可这次林霰回来,发现霍城状态轻松,完全不在意大历和回讫的关系,一句都没问过霍松声是否已经到溯望原了。
他不问,说明他不在乎,并笃定霍松声不会有危险。
霍城左手托着右手胳膊,一根手指竖在脸上,半掩住脸上的笑意:“我不担心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儿子落入险境。”
林霰问道:“侯爷何以见得我有那样的本事,可以阻止两军交战?”
霍城拉长声音“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接着他说:“我没和回讫交过手,但我有个兄弟是他们的老熟人,所以这么多年对回讫不能说了解的透彻,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回讫王族自诩是草原之神的后人,为保血脉纯正,这么多年一直近亲联姻,生下的孩子多半带有缺陷,其中最明显的,王室中人的肩膀上有很大一片红色胎记,形状不规则,硬扯起来,和豹头有几分相似,所以一直被他们认为是王族的象征。”
“回讫看重血脉传承,对亲缘看得也极重。先天不足的王族后人,普遍寿数不长,到这一代已经血脉稀薄。回讫之所以急着进犯大历,不仅是迫于生存……我听闻,现任回讫王大限将至,攻克大历是他毕生所求,忠心爱主的回讫族人自然要竭尽所能,完成他的心愿。”林霰缓慢说着,“侯爷,如此形势,您还认为我们能不动干戈吗。”
霍城手指轻敲鼻侧,半晌后说:“那要看你选定的棋子站在哪边了。”
马车到达长陵宫门,停下来。
霍城起身,按住林霰的肩,语气沉沉:“但我也要提醒你,回讫多的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林霰“哦”了一声,幽幽道:“那要看是谁养的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春时节,草木尚未恢复生机,越靠近溯望原风沙越大。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在通州与霍松声会合后,片刻不停地行了一个多月,刚过漠阳关没多久,便接二连三地遭到了回讫刺客的骚扰。
正如霍松声和林霰猜测的那样,回讫部族不会允许赵安邈活着抵达漠北,他们想要发动战争,就必须要将这场和亲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既然是偷袭,回讫势必不会大张旗鼓的派军队过来,霍松声早有准备,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
又解决了一批刺客后,霍松声蹲在车队后面,用水囊里的水清洗手上的血迹。
二十五车的陪嫁,从长陵到漠阳关损耗了五车。二十车也挺长的队伍,春信两头找了半天,才找到霍松声。
“爷,你一人跑这儿干嘛呢。”
霍松声把手抬高,意思让春信伺候他洗手。
春信叹口气,认命地给主子倒水。
血迹被清水冲淡,霍松声搓着手背:“越靠近溯望原,回讫只会越猖狂,二队怎么说?多久能到?”
镇北军二队是霍松声亲手带出来的一批精锐,不着重甲,身姿灵活,擅长暗夜作战,适合打埋伏和偷袭。
春信说:“最晚明天夜里。”
霍松声应了声,从车队末尾往前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车队人多,难说没有回讫奸细。多派点人守着公主的主车,我们钓钓鱼。”
昨天趁车队还在休息的时候,霍松声秘密转移了赵安邈,此刻公主车轿内戴着盖头的是个大老爷们儿,为了取信于人,霍松声还将大部分兵力用来守护车轿,实际上真正的赵安邈被他捆在最后这辆塞粮草的破车里。
这女人真是疯了,霍松声带她走的时候差点暴露,被赵安邈一口咬在手臂上,硬是忍着没喊出声,肉都快给咬掉了。为防她再发疯,霍松声不得已只能将她捆起来。
霍松声甩掉手上的水,顺手往春信衣服上一擦。
春信朝后一躲:“别拿我衣服当抹布啊,刚换的,干净着呢!”
“小气。”霍松声站起来,“我手也是刚洗干净的,比你衣服还干净。”
春信抖了抖衣服,敢怒不敢言,瞪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乐了:“我的好春信,爷心有所属,别冲爷眨眼。”
“什么啊!谁眨眼了!”春信喊一嗓子,喊完觉得不合适,又放低声音,“不是,我不搞断袖!”
“哈哈。”霍松声这混蛋在军营就爱说昏话,常常将手下气的面红耳赤,搞得人家心里有气还不敢朝他发,太烦人了。
霍松声勾住春信脖子,压着他往前走:“你们兄弟两个,我到哪都带着你,不带秋和,知道为什么吗?”
春信家四个兄弟,分别按春夏秋冬起名。他们在霍松声还小的时候就作为亲卫跟着霍松声了,后来霍松声去溯望原,四兄弟也追随他上了战场。十年过去,春信两个兄弟战死,还剩下一个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