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和性情沉稳,话不多,但对战场的掌控是全军数一数二的,很受霍松声重用。
春信拉扯嘴角:“看我好欺负呗,你看秋和吃不吃你这套。”
霍松声赞同地点头:“秋和太闷,没劲,我还是喜欢话多的。”
春信偶尔也会大逆不道,他斜起眼睛,怪嫌弃地看着霍松声:“是吗,林先生不像话多的人。”
“那是你没见过他话多的时候!”霍松声不服气,“嘁”了声,“他话比谁都多,吵架比谁都厉害,最拿手的就是装乖,搞得我爹我娘都向着他。”
春信不知道林霰是戚庭霜,怎么也想象不出林霰吵架的样子,反正他家小侯爷讲话喜欢夸张,可信度不高。春信拿开霍松声的手,摇着头走了。
“哎,你别走!”霍松声指着春信,“你也向着他!”
春信走出几步转过身:“主子,您要是想林先生了就给他写封信,别拿我消遣……”
春信话还没说完,忽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他瞳孔骤缩,大喊一声:“将军闪开!”
霍松声后背一凉,方一侧身,一支利箭从他肩头穿了出去!
·
林霰右眼狂跳不止,伸手按了按。
霍城在他旁边,问道:“怎么了?”
林霰放下手:“没事,可能没休息好,眼睛不舒服。”
霍城擅长说教:“用眼过度,少看些折子,大历没了你又不是转不了。”
林霰脾气很好,始终用温和包容着霍城投向他的刺。他点点头:“我会量力而行。”
霍城哑火了,嘴巴张开又合上,默默甩袖子走前面去了。
这个时辰赵冉本该在广垣宫处理政务,林霰到达之后,守门的太监说,王爷去清安园看皇上了。
于是林霰和霍城改道清安园。
赵渊病了这些日子,赵冉几乎日日都要去看他,无论政务多么繁忙,再晚也会去看一眼。宫内外都说晏清王是个大孝子,百姓中更是得到更多支持。
林霰进门时赵冉正用布巾为赵渊擦拭身体,赵渊沉沉睡着,秦芳若躬身侯在旁边,帮忙拧帕子,递帕子。
赵冉听见通传转过身,把帕子扔进金色水盆里,迎上来:“先生回来了。”
林霰双手置于赵冉双手之下,屈膝抬了他一下:“昨日就回来了,入宫看了皇上,又去了趟大理寺,时间不早便没有打扰王爷。”
“我知道。你刚回来,我本来想叫你好好休息的,你倒好,四处乱跑。”宫里的事瞒不过赵冉的眼睛,他看向和他一起来的霍城,“侯爷也来了。”
“嗯。”霍城走上前去,附身看了看赵渊的情况,“皇上怎么样了?”
赵冉轻轻叹气:“还是老样子,不认人。”
秦芳若不愧是老皇帝身边最体己的人,当即展露笑容,宽慰道:“皇上吉人天相,今日清醒的时候比昨天长了,相信不要多久就能痊愈。”
“秦公公陪侍父皇辛苦了,等父皇好了,让他亲自行赏吧。”
赵冉对林霰说:“我们出去说。”
林霰微抬起眼睛,目光幽深地扫了眼床上的赵渊,旋即说:“臣有事启奏,兹事体大,本该由陛下定夺,可现在陛下卧病在床,臣下也不想避着他,就在这里禀报了吧。”
赵冉面部有细微的变化,他的头幅度极轻地转了一下,像是想看赵渊,但没太大动作便止住了,说道:“先生思虑周全,本王代行天子职权,每日来此向父皇述职,如此也省得再跑一趟,先生请讲吧。”
秦芳若自觉要退下:“那老臣先出去了。”
“不用。”林霰抬手阻止,“厂公也听一听。”
秦芳若预感不好,脸上笑容快不见,脚下有针般站立不安。
房里还有两个随侍太监,林霰等他们都出去了,才从胸口取出那封查获于西海的文书。他缓缓跪下,双手呈上文书,郑重道:“启禀陛下、王爷,臣于西海缴获文书一封,文书内详细记载十年间西海往回讫运送物资明细。其中一条臣以为与事实不符,故请求皇上及王爷下旨彻查。”
赵冉双眸颤动,难以抑制的兴奋在血液里流窜,可说话时依然无比镇定:“哦?是什么?”
林霰展开文书,翻到其中一页,将它举高呈到赵冉面前。
霍城皱着眉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有汉文,也有回文,中间那一行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格外醒目。
他上前一步,垂眼便能看见那行字。
林霰的声音与那串异国字符缓缓重合。
“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中,霍城感到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直到最后,一贯处变不惊的南林老侯爷倒退一步,花瓶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霍城恍然看向身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
碎瓷片迸溅一地,林霰说完转过脸,自下而上看着秦芳若。
他背着光,所以面部揉入一团阴影之中,看上去阴仄仄的,如一只可怖的鬼魅。
可当林霰再转回去,一切又恢复如常。
霍城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霰,夺过他手里的文书,迅速翻看起来。
“此事秘而不发,内阁六部无人知晓,臣以为与当年靖北王谋逆一案有关,特请重审戚氏旧案,给靖北军十万亡魂一个交代。”
霍城双手颤抖,竟是拿不稳的样子,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林霰,转眼间推翻了对这个人所有的认知。
“你……”霍城惊怒而起,伸手扣住了林霰的脖子,“你是什么人?!”
霍城不是第一次掐林霰的脖子,他从前是真的想要林霰死,每次都是下了狠力。只有这一次,他看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凶,但他手上没用一点力。
赵冉拉住霍城:“侯爷!手下留人!”
霍城咬住牙关,死死看着林霰。
看着看着,霍城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猛地放开了手。
他把文书拍在赵冉胸口,嗓音浑厚:“王爷,这案子本侯要亲自查。”
说完,他连赵冉的回答都不想听,揪住林霰的领口,一把提起了他。
大门被用力推开,赵冉跟了两步。
霍城头也不回地说:“这是老臣家事,王爷别插手,本侯自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章
天落下小雨来,降了温。
林霰先是被霍城揪着衣领,脚步踉跄跟不上,几次差点摔着,后来霍城便提起他的胳膊,几乎是全程拎着他在走。
从长陵到侯府这一路,霍城始终黑着脸保持沉默,周围人来人往,向他们投来许多目光。霍城视而不见,不算短的一段路,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逼迫自己冷静。
初见林霰,一个病得快死的病秧子,一身麻烦,招来那么多杀手,将侯府搅得乌烟瘴气。几句话聊下来,这人伶牙俐齿,一肚子坏水,算计来去,还胆大包天向他索要膝下独子。
长陵风雨因他而起,长陵局势亦是他一手操纵。
为了扳倒赵珩,他蓄意挑起流民之乱,南方至今难以恢复平静皆是拜他所赐。美名其曰助南林侯回到长陵,其实是为了得到霍家支持,借此稳固自己在朝中势力。就连牺牲赵安邈去回讫和亲,也是他一手促成。
桩桩件件,若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林霰所作所为说是乱臣贼子也不过分,本该千刀万剐,背负一世骂名。可就是这么一个攻于心计、居心叵测之人,竟一点点将这座岌岌可危的王朝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大历的毒疮早已深入骨髓,刮骨疗毒怎能不痛?又怎能不流血牺牲?
若非痛到极致,如何发人深省,又如何揪出万恶之源,彻底整肃乱世?
霍城重新站到朝堂之上,名正言顺执掌南方一线,自长陵送达的改制政策需要强有力的官员监督落实。不将利益切实转移到百姓手中,乱局难清,而真正为百姓考虑的人,放眼大历,寥寥无几,此事霍城不做,还能交给谁?
吴东的兵权始终是朝廷心头大患,铲除赵珩,拔除赵祁善在吴东多年势力,这样才能长久的维持国土稳定。
赵安邈与船商勾结,建立地下暗网做情色交易,伤害无辜百姓,是罪有应得,但那条修在海上意欲与回讫暗通的航道因此大白天下,林霰加以利用,贯通之后,实现海上互市,调动的是沿海一带的经济,造福的亦是大历全境。
林霰走下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算计,看似为祸朝堂,其实步步都是在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
他独自承受了所有恶意,沉默地接受一切误解,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奸臣的形象,最终,他还以这个身份,向十年前被尘封的罪恶讨一个公道。
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侯府的地下密室堆满了霍城的私藏,这里光线微弱,极其隐蔽,因为没有人来,所以也格外安静。
霍城开了密室厚重的铁门,一把将林霰推了进去。
林霰往前一跌,扶住立在地上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才堪堪站稳。
霍城这一路走的太急了,他根本无法适应,吸入身体里的凉气堵在胸腔,让他又冷又闷,抑制不住的想要咳嗽。
门一关,这里几乎断绝一切光源。
霍城一言不发去点了灯,屋子墙壁里有保暖的材料,灯点上不用多久便开始发热,霍城将密室四面八方的灯全点着了,很快这里便暖和起来。
林霰拉扯着领口,似乎这样才能让呼吸更加顺畅,他咳嗽着,在间或不停地喘息中,听见霍城寒气森森地声音,霍城问:“你究竟是谁?”
林霰预感到自己会迎来这样一场拷问,他既然当着霍城的面要求晏清王重申戚氏旧案,就已经准备好霍城会来质问他。
这个地方就只有林霰和霍城两个人,霍城特意带他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他,今天林霰说出来的一切,他都不会讲给第三个人听,无论有多荒谬,多离奇,出了这个门,林霰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林霰趴伏在花瓶上,手指收紧,扣住了花瓶光滑的瓶口。
霍城如鹰隼般直逼林霰的背影,看着他一点点直起腰背,用目光丈量他的身形和身高。
“这个问题重要吗。”林霰低着头,花瓶里面很黑,像一块盘踞不散的黑色疮疤,密密匝匝捂住林霰所有的伤口,让他变得刀枪不入,“侯爷和松声不是一直怀疑当年戚氏谋逆一事另有隐情么,如今王爷答应重审旧案,侯爷该高兴才是。”
“是,本侯是该高兴,那是因为霍家与戚家是生死至交,我与时靖情同手足,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想要还原当年的真相,还戚家一个清白。”霍城双拳攥紧,面部肌肉崩得生硬,“可你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戚家翻案?你手中有证据,为什么不交给我,而是自己上请晏清王调查?你接近松声究竟有何目的?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何企图?!”
“我什么企图也没有,冤假错案本就该一查到底。”
“世上冤假错案这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查这一桩?”霍城走一步问一句,“你出现在韵书要去回讫和亲之际,为什么?赵珩如日中天,你为什么要选已经退出朝局的晏清王扶持?你将所有人都算计了一通,为什么唯独将霍家摘了出去?我厌恶你、几次想要杀你,你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一点也不恨?!”
霍城已经走到林霰背后,他一伸手,扣住林霰的双肩将他转了过来。粗糙的指腹用力捻上林霰的下颌,那冷白的皮肤顷刻间便红了。
手指间皮肉的触感无比真实,霍城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霰的眼睛,怒喊道:“说话!你究竟是谁?!”
林霰嘴唇微颤,良久,缓慢吞吐出几个字:“故人。”
霍城逼近他的目光:“何处的故人?”
“靖北军。”林霰说。
“靖北十万大军,你是哪一师、哪一队,你的主帅是谁?!”
林霰再次感到呼吸不畅,不得不用力深吸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少帅戚庭霜。”
听到这个答案,霍城的瞳底狠狠一震。
他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瞪视着林霰,又问了一次:“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林霰艰涩道:“林霰。”
“好!好!”霍城怒极反笑,一边点头,一边扼住林霰的后颈,压着他,直到一张蒙着布的桌子前面,狠一施力,沉声道,“跪下!”
林霰双膝一沉,已被霍城硬生生按在地上。
他跪立着,即使被压迫也不曾弯下脊梁。
霍城走到桌前,单手拽住深色绒布,随后用力扯掉。
林霰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双目刺痛,他感到一阵阵的锥心刺骨。
面前是三尊燃香供奉的牌位,它们分别属于,靖北王戚时靖,靖北军副帅戚庭晔,以及靖北军少帅戚庭霜。
霍城手指颤抖地指着三块牌位,浑厚嗓音已然染上沙哑:“对着他们再说一遍,你是谁!”
密室已经很暖热了,处处光火让人的情绪无所遁形。
林霰浑身冷透,他沉痛地看着高位供奉的父亲和兄长,再也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
“怎么不说话了?啊?”霍城又哀又怒,“你不是难言善辩得很吗?怎么不说了,你继续说啊!你大声告诉我,告诉你的主帅,你到底是谁!”
霍城再次抓起林霰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右手高高举起,作势要打:“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你确实不配做戚家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