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替我拾起那些纸片,又替我们打开车门。他静得像块玉。
一路上我都蜷缩在兰蕤怀里,他默不作声地抚摸着我,把一条宽大的丝织披肩裹在我身上。我本能地拉住那柔软织物蒙住脸,感觉兰蕤的掌心轻柔有规律地拍打着我的背,一下下如催眠。
于是我睡着了,然后在噩梦中喘着气醒过来。一个会穿墙的肯尼亚人。剑桥灵学研究会的成员。我有多久没有做过梦了。对人类而言梦境是什么我不晓得,但对我而言那只是记忆的屡屡回放,细致入微的真实,散发甜得苦涩的冷淡清香抑或肮脏血腥铁锈味道……窗帘全部被拉上了,灯罩压得很低,兰蕤就在灯下安静地侧过头。他扶我起来,把靠垫放到我背后,然后喂我喝一杯热牛奶。他的手稳稳地扶着杯子。我的视线从杯子里的乳白泡沫滑到他身上,那让我小小地呛了一下,他还穿着早上的衬衫,并没有趁我沉睡时去换掉,他一步都没有离开我。衬衫解开了两粒纽扣,我看到他的胸口,能听到他的心跳,结实稳健的一下下如温柔钟鸣。
他安静地说:“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只看着他衣领掩映下笔直精巧的锁骨,灯光自他身后洒下,平日太过秀气的脸容整个湮入阴影,再挣扎出轮廓,无形中更多坚毅。他的嘴唇薄而诱人。我像个孩子一样抬起手指想要抚摸,他轻轻抖了一下,沉稳地放下喝净的杯子,用食指蘸一蘸我唇边的牛奶泡沫,然后吻上来。
我只有他。
只有他在我身边。
这个认知让我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至少他的吻让我足够的理由放弃思考,然而突然而来的某个想法让我浑身发冷,用力推开兰蕤。
“……那个人!”
他安静地抱回我,“没关系,他无法进来这里。”
“你怎么知道,你……”我猛地停住,睁大眼睛看他,我终于明白了。
“你知道……”
兰蕤看了我一会儿,掌心贴住我脸颊,人类的温度,温暖、干燥、柔和。他轻轻问,“优想怎样?”
我拼命摇头,说不出话。
兰蕤轻叹口气,“我知道。”他重新抱紧我,“明天我们去向教授辞行,然后回伦敦。”
那晚我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尽管兰蕤一再保证我们是安全的,绝不会被侵犯隐私。“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他如此笃定,可我还是不能安心。我想要他拥抱我,却害怕暗中或者布满无声窥伺眼瞳,因黑暗和黝黑肤色而愈显苍白的眼白闪亮如食人兽齿。他或者一直在看着我,那沉默的微笑分明在说:你是个怪物,不要再伪装了。
怪物,和他一样的怪物。他想用这个收买我。
被目为异端,他们的安之若素,只因那身份并不彻底,随时可以摆脱。
而我,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兰蕤,我想要他的安慰,可是我害怕。
一整夜我蜷缩在他身边,试探着用指尖碰触他胸口,他了然地握住,而我用力挣脱,那让他再次露出微弱伤感的眼神,我不敢看,侧过身伏在枕头上,非常想哭。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覆盖住我,胸膛紧贴我的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震感,心脏温暖平静跳荡。是会停止的吧,属于他的那一颗。是会离我而去的吧,这坚定臂弯,炽热体温。然而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的……悲伤。
只因为我是个怪物吗。
“优!”他握紧我,用力大得超过了优雅风仪所能准许的限度。我惊诧地抬起眼睛,看见他紧张且疲惫的脸,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虽然我想起他原本也只是个少年。稚嫩湿润的瞳孔微微收缩,眼白里洇着纤细血丝,嘴唇干燥得有了细纹。他看牢我,徒劳无助地。他说:“求你了,相信我。”
我不知如何形容,这样一个请求,这样一个他。凄楚而乏力,太过无能为力,让人完全失去拒绝与思考的勇气。
再一次听到这样的一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而那时我只能任凭他抱我在怀里,吻我的额头和眼睛,一边吻一边难以自抑地发出那种低微细腻的喘息。我不由自主探出手指抚摸他的头,指尖插进深青接近漆黑的发丝,滑到他贝雕般精巧可爱的洁白耳垂,习惯地捏住摩挲,笼罩着我的男孩修长身体立刻掠过一阵僵硬的战栗,仿佛在他那与生俱来流着蓝色透明魂魄的血管里,窜过了火焰细密绯红的獠牙。
他喘着气叫我,“优。”
我安静地环住他的背,在他发间垂下眼睛。不要离开我,紧紧拥抱我。如果我在你眼底心中并不需要问一个如果,如果对你而言,我还是我。
请拥抱我。不要放开我。
天明时兰蕤在我胸口睡得很沉,琅玕的脚步在屏风后停住,他刻意地教我听见,随后他隔了屏风投过来一张便笺,轻飘飘落到我面前。
今晚的舞会,时间,地点。
他白皙柔软的手指在洁无纤尘的镂花上敲打,轻轻说:“两件事……已经按爵爷吩咐订下明早的机票。有一位凯丽安·勃拉姆斯小姐来过电话,请您拨冗回电。”
也许这听上去很讽刺,但幸运的是在他的语调里我没有听出嘲讽的意思。
我怀里的大男孩仍在均匀温暖地呼吸,指尖探进睡衣按在我的锁骨上。我用心地看着他,大部分放在我身上的体重,这是超乎他一贯温雅自制脾性的放肆,带几分孩子气的占有欲。不够绅士呢,我终于有一点想笑。
兰蕤很快醒来,睡眼惺忪的状态没有持续很久,他跳起来,微微窘迫地看着我,“我有没有让你不舒服,优?”
我耸耸肩,这话听上去很有歧义。
趁他洗漱的功夫我拿过手机。琅玕斜倚在屏风上,那个姿势实在很奇怪,一扇檀香屏风当然承不住他那样高挑的一个人。我用心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大概我由大惑不解到恍然大悟的表情令他很开心,他艳丽得教人不敢多看的唇微微一抿,半个笑稍纵即逝。
姿势是全然的依偎,他却根本就没有碰到屏风,如烟雾般缭绕飘浮地停在原地,我甚至看不出他依靠什么来固定自己,但显然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
我想我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你觉得……这就是距离么?”
——和人类的距离?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神气宛然如花。我叹口气,没错,他也不是人,即使只是那种美色,都早已同凡人隔了云端。
他缓慢而温柔地看着我,视线同传心术一起流连,令他无声的叙述显得分外缠绵。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发呆。他那双雪青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阴凉如薄雾。
“你知道,爵爷是不会令你涉险的。但我认为,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告诉我,他们想要什么。”
他满意地抿起嘴唇。
第9章
那晚兰蕤陪我到舞会,他十分讶异我仍然坚持要来,但掩饰得极好。晚会在河边,极令人意外的地点,与往年大相径庭。兰蕤在我耳边平静轻笑,“今年奇了,往年的话,不穿礼服还进不去的呢。”
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对服装的极高要求,抑或门票的价钱——那高得吓人,然而因晚会内容丰富,亦有人在网上公开拍卖,价码更不可知。
我只想依琅玕的嘱咐,亲自同塔奎因与凯丽安——如果她明知内情——谈个清楚就好,琅玕轻盈地许诺会帮我到底,虽然隔了那层水晶般媚丽薄雾,我看不清他的瞳孔,但这一次我想要信他。
我听到附近大量抱怨与猜测,为何如此传统盛大晚会要露天举行,且换场麻烦。但无人知其所以然。不住有人过来同我们搭讪,兰蕤拿了杯酒给我,我正在胡思乱想,忘记去接。他冷静地看我一会儿,笑问怎么了,我摇摇头。
我找的人还没有出现。即使是五月夜,女孩子们依旧争奇斗艳,打在草地上的灯光朦胧魅丽,自助餐味道不错,显然组织者还是花了大力气的,这样一场晚会,通宵是必然。酒喝多了,有些事情自然在所难免。我不大敢想象明早的盛况。
这时身后有人拍我,我回头。
她看着我,眼睛红肿,面孔憔悴,劈头一句,“林,奎因同我分手了。
我大吃一惊,差点透不过气,不由自主拉她退开几步,“凯丽安……”
她摇摇头,身上还是日间装扮,没有化妆,看上去十分苍白,“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我们已走到阴影里,想是因为尚未到高潮,河边树丛附近并没有成双结对者出没。安静与幽暗中,她拖住我的手,急促地说:“帮帮我,林。”
我发着愣,凯丽安浓丽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瞪着我,轻声说:“对不起。”
肩上一股大力狠狠一推,凯丽安紧抓住我的手,她侧身倒下去。我本已站不稳,又着她一拖,随着她跌倒时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河畔,下面的话,是开满浮萍的剑河。
我终于明白了。
五月的河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凉,甚至没有超出这个身体所能承担的限度。
落水的声响应该是巨大的,但我听得不真切。没有恐惧感的话,就不会有半点冲击。我甚至察觉不到入水那一瞬间的波动。视线都集中在凯丽安脸上,是本能地,我伸手向她。幽幽绿藻浮沉的河水中,她碧绿的大眼睛射出死寂光彩。两种绿在一处,原生的便占了上风。惊悚的光亮令她放大的瞳孔看上去像洞穴里的野兽。我想要直截了当地抓住她然后上浮,她的长发水母般游荡开落,我突然害怕起来,她直勾勾盯视我的那种眼神。
颈上恶狠狠的一股痛楚,我不由自主放开手。夹杂血丝的粘稠水泡自女孩嘴角涌出,我应该抓住她的,可我不敢。水流千丝万缕地拖拽着我,柔软坚决地警告着,不要靠近。她依旧笔直看着我,少女匍匐挣扎的身体,胡乱抓挠的手指上缠绕着那条银链。我安静地停在原处,蜷缩在流波与水草之间,仰望着她慢慢安静下来的身体,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太知道了。
那个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地说:“傻子,还不上来。”
水波摇荡如镜,镜里镜外是他芙蓉般脸孔。
玉琅玕。
我陡然醒过神来,水面上早一片人声鼎沸,有人跳下来,溅起大簇水花。他们抓住凯丽安,其次当然是我。神啊,这个时候究竟如何才是正常。
琅玕微微提高了音调,“爵爷!”
我吓得麻木到指尖。直到被人抓住手臂提起来也没有恢复呼吸,他们拍打我的脸,兰蕤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歇斯底里,“别碰他!”
我用力挣脱开来,“不,我可以。”说着抹一把脸上水珠,努力地眯起眼睛,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伪装,用力咳嗽着奋力拍打水面,这样或许会惹来水流的不满……不过算了吧,我笨拙地扑打着,在陌生人协助下划到岸边,琅玕利落地揪住我拖上来,一把推进兰蕤怀里,倏然转身而去。
他未免太干脆,显然不打算给我任何交代。
兰蕤大力搂住我,将西装外套裹在我身上,脸颊紧紧偎贴。他闭上眼睛,不能掩饰瞳孔中那一股幽暗的怒意,我睁大眼睛凝视他呼吸的颜色,是奇怪的钴蓝色,像一个纯洁又略显血腥的仲夏夜里,一场令人窒息的角斗。
脖颈上有液体浓郁粘湿地流下,火辣的痛。我挣了一下,兰蕤发觉,安慰地轻拍我肩头,“我们走。”
我嗫嚅看他,“凯丽安……”
他重新凝视我,叹了口气,揽着我过去正在急救的那一边。
有人问,“还活着?”
“情况不乐观。”
我呆呆地不知该说什么。兰蕤抚摸我的脸,轻声说:“无论如何,不可以是你。”
我抬头看他,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伤口一跳一跳的痛,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胸口有种奇怪的感觉,混乱壅塞,一切都乱了,打乱如麻,令人眩晕的一切。泪水烫着眼眶,鼻腔满满柔软的酸楚,我知道自己又想哭了。
为什么变成这样。为什么。
第10章
兰蕤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姿态揽着我快步离开,果决得让我有些跟不上。穿过草坪找到他的车,我几乎是被他按进去的。开出很远他突然停下来,在方向盘上伏了两三秒钟,抬起头来看我,我垂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只用手帕按着颈上那道项链勒出的伤口。凯丽安扯断了那条链子。
我突然打了个冷战,“那个……”
他握住我的肩拖过去,用力地吻下来。短促却暴烈火热,狠狠的一个印记。
我再呆也晓得这时什么都不要说。
他再次发动车子,一口气开回家。
温柔仔细地为我包扎好伤口,之后他不再理睬我,只打了几个电话,开始整理简单行装。我跟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他扔开厚厚论文,回过身来抱住我,下颏抵住我头顶,安静地叹了口气,“再让你遭这种罪,我就是傻子。”
那句话终于害我毫无志气地在他怀里哭起来。
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我。
他无奈地轻轻拍我,半晌才说:“睡一下,明早的飞机。我们去希腊。”
我乖乖去卧室等他,不一会儿他进来,拥我入怀时也没有忘记晚安吻,虽然我总觉那个吻带些悻悻的味道。
他很快睡熟。我轻轻自他怀里挣出来,飘动着滑到外间——是的只要我想要,做到这一点简直太容易了——琅玕在那里等我,身上一套柔软的雪青色丝衣裳,长长黑发挽在头顶,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美女,尤其在这样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