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粟,不是苏。
薇可·粟。
兰蕤打电话给花店订了一束雪白栀子。女孩的表演精彩绝伦,我的音乐修养只是兰蕤熏陶出的那一点点,可是也听得出,那种逼人的动人。她身材窈窕,穿银朱色斜肩长裙,裙脚飘出一圈细细的镂花蕾丝,纤细脚踝看上去柔韧有力。她生得很美,眉眼细媚,薄薄的唇抿紧时流露微弱抵御气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台上是完全自控的,表情荡漾在若有若无之间。谢幕后兰蕤牵我的手带我到后台,一路居然毫无阻挡,穿过大批安保人员和贴身保镖,我们找到她。她正把琴放进琴盒,毫不意外——至少那神色里看不出丝毫意外——对兰蕤点点头,“奥琪德,好久不见。”
兰蕤把花递给她,她并不道谢,接过去将脸庞埋进去深深呼吸,“我很喜欢。”
她言辞简洁一如入场券的精致设计。我差不多明白这是盛名之下极度自信已达宁谧的自在悠然。一如她拉起的那支谢幕曲,《心无定属》,来自一张我听过的专辑,《NAME OF WATER》。
我想她真正是明白何谓声名水上书的女子。
兰蕤平静地拉过我,“这是优。”
她伸手同我握一握,“你好,优。”
那种平静几乎吓到我了。
兰蕤说:“薇可是我表姐。她母亲是我堂阿姨。”
这次我真的被吓到了。兰蕤笑起来,安然地揽住我,拍一拍。
薇可换过衣裳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只我们三个人,在老友路易,不知道她怎样安抚经纪人。这女孩很有些神秘的味道,带点异域情调。后来我知道她并没有萧氏血统,只是领养儿,美越混血,但那音乐天赋却是与生俱来,同她的养母,那位天才小提琴手萧怡其相比毫不逊色。换下华丽礼服,她穿了套极简单的米色衬衫长裤就同我们出来,那套衣服是薄薄的丝,益发衬托得她身材修长柔软,长发随意绾起,插一根镶嵌珠贝与绿松石的银簪。
我们去的那家店向来以食物的美味和巨大分量著称,但薇可的胃口非常好,完全没有大多数美女面对美食时的谨小慎微。她有极普通的吃相与神情,点菜非常熟练,不知为何便令人安心。
我们不大交谈,偶尔薇可用只言片语和我聊天,兰蕤只微笑旁观,并不插话。这样做的良好后果是其他桌上的人会看过来并窃窃私语,但终于无人前来搭讪。大概他们会疑心坐在这里的三个年轻人的身份,只是无法确认,而我们钻了这空子得到自在晚餐时间。
之后我们送薇可回酒店,她对我们挥挥手,径自离开,不说再见。
我忽然想起,似乎应该拜托她签个名……如果那是正常的反应。
兰蕤听到这里笑得弯腰。
第7章
次日我们返回伦敦,生活继续。兰蕤的课程比从前少了一些。秋日艳阳里,我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落叶斑驳镀金华彩,碎着一地暖洋洋的秋意。他像一个过分正常的二十岁男孩子一样穿着合身的素花呢大衣,戴一顶薄薄的灯芯绒报童帽,随意姿态抢眼得很。我穿得和他很似,只不过大衣是黑白飞鸟格,帽子上多了一枚小小的银质花饰,水晶镶嵌的新月,像一只媚人的眼睛。
凯丽安笑说,你们俩看上去像一对漂亮的名门闺秀。我猜她早就知道兰蕤的身份,故此才开这种玩笑。我不知道教授是否警告过她,以及其他同学,事实上我的确很少同他们交谈。但两年来没有人问起我的事,这让我终于安心。只凯丽安是个例外,她大概二十二三岁,和我这个肉体的年纪相仿。自然女孩子的年纪是不可问的。作为教授心爱的学生,她不止一次在教授的办公室里逗留,并遇到兰蕤来接我,她偶尔会同我们打招呼,并在私下打趣我。显然她是个开明坦率的女孩,和她的黑人男友,来自肯尼亚的塔奎因一样。
自从那次她看到我佩戴的宝石,我察觉凯丽安的态度有一点异样。但我无法分辨。从那之后塔奎因常常来接她,并屡屡在资料室抑或地下书库里碰上我,次数频繁得让我也不得不奇怪起来。后来我的课程便被缩减了,那多少令我松了口气。更多的时间我和兰蕤在一起,他并没有把我带到他的课堂上,有时我会好奇他在那些时候的表现是否一如假期里我见过的他与萧氏属下的会面,温雅谦逊,不失凌厉。但我不大喜欢那种精英汇聚的场合,特别是课堂讨论,他们每一个都难免显出很强的攻击性。那种气场让我有点不适。我能感到水在我的骨头里摇晃,平衡感被打破,作为我本质生命的终极形式,这个肉身在它的操控下显得太过敏感了一点。
想一想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动用过自己的能力了。在之前这是不可想象的。无论抵抗抑或逃离,都难免暴露自己不是人的事实。我总是把很多事搞砸,即使很多时候责任并不在我……然而作为失败者,我一直都很称职。即使在遇上兰蕤的那一刻。我被琅玕轻松地逮住捕到他身边,但最后留下我的人是他。
我还是不知道,他究竟对我是怎样的感觉。那和他呼吸的颜色,眼神的变幻,许下的承诺,都毫无干系。
他依然没有占有我,在他满了二十岁的如今,当然这并没有被期待的必要,只是事实而已。我始终无所顾忌,这他是清楚的。在他之前我曾和许多人在一起,某些人为了一夜而买一杯酒给我,某些人则带来鲜花和承诺,但最后的最后永远剩下一个被斥之为怪物便仓皇逃离的我,殊途同归,落拓一如当日。我一直记得,在那艘名叫天上之风的游轮上,我坐在船舷边,水上之风,荡荡不定。那时我是真的想要遗弃这个身体了,纵然它这样美丽,然而始终不是我的。也许正因如此,他提出邀约时我才没有拒绝。这迷人的躯壳,被谁拥有都是一样。但他的自信是一种花香,悠远绵长地居于众生之上,仿佛违拗都是一份罪孽。只是四年来我除了愈来愈像他,也并没有更多值得启齿的收获。
新年时兰蕤带我到瑞士滑雪,他笑说优轻盈得像在飞。我微笑,没有告诉他,当我在那种急速中开始害怕的时候,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如果被人看到我的滑雪板离开地面以那种怪异的轻妙姿态溜到终点时……好吧我是在飞行,那又怎么样。
兰蕤洞悉一切地抱紧我笑出声来,在这种时候我知道应该如何回应,摘下面罩给他一个浅浅的吻,那令他欢喜。他舒适放松地拥抱着我,温柔得如同一枝上开出的两簇花朵互相汲取来自春风的气息,连呼吸的频率都如此相似。我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了,果然他眨了眨眼睛说:“去暖暖吧。”
那代表美好的温泉和冰镇恰到好处的冰酒。
他们为兰蕤订下的房间朝向山谷,四野茫茫,森林幽静如海,积雪的枝头层层相连,像素白薄绢铺叠在苍穹深壑,一阵风过,山谷深处传来落雨般寂静的回声,静谧催动残雪。
这个位置很好地保证阳台上的露天温泉池不会被人窥见亦不会错过雪谷风光。
我躺在水中凝视他裹在浴袍里的漂亮腰身,他举着酒杯走来,用一只手把我的刘海轻轻向上抚去。我接过那杯酒,喝一口,示意他低下头。他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低头探出舌尖在我唇上沾一沾,微笑,“是甜的。”
我点点头,向后靠去,更放松地舒展开身体,闭上眼睛。我倾听着他的呼吸,我知道他在看他面前毫无保留的这些……美丽或者无谓。
其实真的是无所谓的。
他苦笑着说:“优,你在考验我。”
我闭着眼睛回答,“我没有啊。”
他叹了口气,“那你就是在威胁我。”
我噗地笑出声,随即被他吻住。温柔唇齿之间,绽放着繁盛赤裸的贪念。他半个身体都俯过来笼住我,手探入水中,湿了衣袖,他抓紧我的肩,竭尽全力地吻下来。这个吻接近法国式的灼热,充满教人意乱神迷的欲情。
他真的已经二十岁了。
修长有力手指匆忙急促地滑过我的背,向下探寻了一点点然后停住。他突然放开我的嘴唇,有那么一瞬他忧愁而恼怒地看着我,在我能够定下神来思考这究竟代表什么之前,他用力咬住我的脖子,在确定位置之后放松,嘴唇狠狠地吸吮。我担心他是否也尝到了温泉的硫磺味道。
他半跪在浴池边看着我,我犹豫地抬起手摸一摸他留下的吻痕。他抓住我的手,轻轻说:“我可不会放弃,这一切。”
我无话可说地耸耸肩,试图开个在这种情势下显得不那么正经的玩笑,但我从来不擅长这个……“你说过要照顾我的,而,显然你都没有照顾我的……需要?”
兰蕤定定看了我一秒钟,然后大笑起来,用湿透的衣袖蒙住我的脸。他笑得坐在地上,带点无力地说:“优,再练习一下。你不擅长说这种话的。”
是啊,我知道。
他笑够之后沉默了半晌,突然俯身过来,拇指轻轻扫过我的唇,声音放得很低,“别以为我不想带你到床上去,优。”
而我十分开心地发现说出这一句的时候他的脸红了。
再回到学校时他开始忙碌,用一年时间拿到硕士学位,对他而言这并不算困难。我知道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体现在许多方面。在很多时候他年轻的眼神平静得接近冷漠,然而从未对我,这让我很安心。我是说,他经常抱怨我太易满足。“任性一点,再任性一点,优。”埋在我耳畔抑或抵在我后颈上的温柔唇瓣确实那样在说。他抱紧我像抱紧一个足够强壮的孩子,然而毕竟还是孩子……近一段日子以来他经常有这样的举动,带点绝少显露给外人的冲动……他抱紧我,那样的力度和紧迫感如果去抱一个孩子,大概是会惹来一阵惊慌失措哭泣的,然而他最终并没有做什么,直到那阵冲动和莫名的激情平静下来,他放开我去做他自己的事。
六月很快到来,我甚至不知道他几时完成了答辩。只是那天他去接我时神情轻松,同教授打了招呼,笑说:“我们的约定大概到期了呢。”
教授扶了扶眼镜,略微懊怒地看着他,终于只是说:“好吧,你这个混小子。不过至少再把他留给我一星期。”
我目瞪口呆。
第8章
凯丽安在第二天下午听说我要离开的消息,她来找我。那天晚上我同兰蕤说起此事时略有点忐忑。她邀请我参加五月舞会,剑桥的传统节目。兰蕤轻快地回答好的,然后用那种聪明的眼神看着我,笑起来,“需要我来辅导一下舞步么,优?”
那时我并不知这是场固有狂欢。虽说是五月舞会,但通常都在大考后的六月举行,确实名不副实。
第二天我去查找资料时碰到了塔奎因,他和我打招呼,我点点头,走出很远之后仍能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头。书库里空气流通并不很好,他的注视令沉重感加倍,然而走到通往一楼的楼梯口时我又看到了他。
我下意识回头。没有第二个出口可以让他抢在我之前抵达这里。
他居高临下地微笑,露出一口被黝黑皮肤衬得雪亮锐白的牙齿。
我退了一步,并不是怕,只是下意识打算保持距离。
他摊摊手,“你看到了。”
我打断他,“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仿佛笃定露出能力就能令我一见如故。然而他也不过是个稍具异能的凡人而已,我打赌墙壁的厚度超过四十公分他就会陷在里面,但我不打算提醒他这一点。
他说:“你,大概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不回答。天知道他有没有带录音设备。多疑和轻信哪一种都是自投罗网,兰蕤教过我的。
他缓慢地说:“四年前我看到过你,在那艘船上。”
我点点头,很好,那么然后呢。
“你可以融化在水里,不是吗。在你救起那只小狗的时候。”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看到的还真不少。那双眼睛大概当真是略微异于常人的。我抱紧怀里的资料夹,身上微微发冷。兰蕤,我需要他。我开始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有变,但我努力保持镇定,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你听说过剑桥灵学研究会?我是他们的一员。”
现在我真的忍无可忍了。就算他是个会穿墙的异能力者也好,我一秒钟也不想停留在他面前。他挡住我的去路,别无退路,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但我总得尝试一下。我慢慢向他走过去,盯住他的眼睛,出我意料,他居然退缩了一下,这令我有了勇气,我同他擦肩而过,冷静地走向大门,门外是阳光普照的五月天。
资料夹从我怀里滑落到台阶上,我差点头晕脚软地坐下来。拿出手机,我头一次不分时间地点地打给兰蕤,他立刻接起,问我怎么了。听到他的声音,我终于有种和这世界相连的感觉,放松的情绪让我想哭。
他说:“我马上来。”
两三分钟之后他从车里出来,那辆黑色平治,琅玕在驾驶位上对我点了点头。天知道,看到他都不会让我产生比刚才面对塔奎因时更强烈的不安。兰蕤走过来,对我伸出手,我终于发现自己果然坐在台阶上,脚下是凌乱的复印资料。他拉起我,毫不犹豫地抱住,接近本能的姿势,像从这温热而又漠然的阳光下拾起他身体的一部分坦然地安放回去。伏在他肩上,抱紧他,向他浑身散发的认同感和强大的拥有感中义无反顾地沉没,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