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一阵哄笑。
大头他爸妈把他这唯一的儿子看得娇气,而大头又没谈过恋爱,很容易被笑话成“妈宝”。
不过他脾气好也不怎么在意,漆月跟着同学一起笑,把一个礼物盒子抛到大头怀里:“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呢,没想到被你妈抢先了,生日快乐。”
有人围着蛋糕问大头:“十八了啊大头,成年这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啊?”
漆月在人群中笑得又痞又野:“是啊,说说。”
大头默了默。
漆月从不过生日,在学校都对人说因为她永远十六,永远妖精。
只有跟了她这么多年的大头,明白漆月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大头忍不住想,如果漆月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的十八岁生日愿望会是什么呢?
会跟喜欢的人有关吗?
终于他穿过人群挤到漆月身边:“漆老板。”
漆月吊起眼角:“嗯。”
“你想报名在晚会跳舞,就跳吧,浪费点时间,也没什么的。”
漆月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知大头看出了些什么,又没看出什么,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跟大头他们一起翻出学校吃了生日饭,之后大头他们去唱歌,她没去。
大头也没劝她,轻声说:“忙你的去吧。”
漆月对K市的街角旮旯熟得很,走到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临着条臭水沟一般几近干涸的河,根本没什么人愿意来。
这样的清净正是漆月想要的,她蹲在一级石阶上,杂草扫着她膝盖,她拿手机看着一支舞蹈视频,是一个女团新出的舞。
漆月脑子是真的活,估计大脑小脑都发达,不仅那些谁都修不好的摩托车她能修好,这些女团的舞她往往看一遍,动作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她和大头有很多混迹街头巷尾的时刻,她不怎么爱玩游戏,有些时候实在无聊,就把手机摸出来对着视频随便跳一首,大头有时候跟她同手同脚的一起跳,有时在一旁吹口哨。
混子里很多人知道漆月会跳舞,但漆月自己清楚,她从没找老师学过也没正经练过,距离能上台的差距还很大。
这会儿她把手机放在一边,声音开到最大放着旋律,回忆着刚才的旋律练了起来。
妈的这舞比她想的难啊,动作那么花哨。
前两个小节还好,从第三小节开始,有两个动作扭得跟麻花似的,漆月放了两遍都没跟上,她有点急,练第三遍的时候发力过猛,双腿绞着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跳这一遍时漆月在拿手机录自己的动作,这会儿拍拍屁股站起来,拿过手机看动作回放,看到自己摔倒的样子实在蠢,好像一只大鹅。
嘎嘎嘎的笑声回荡在杂草中,似有回响,似有人在对她嘲笑。
漆月笑不下去了,这时才发现天已迟暮,月亮升起来,天黑得很快,刚刚还照在这片空地的夕阳迅速溃不成军的逃离,漆月看一眼自己拿手机的手,变得灰蒙蒙的。
连一盏路灯都没有。
漆月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在这干什么呢?
她幻想喻宜之练琴的琴房,应该有贵到通体发亮的钢琴,闪光的琴键呼应着喻宜之白皙的手指,灯光柔和氤氲出一个暖夜,喻宜之的长发柔顺披在肩头,弹奏出足以去外国演出的旋律。
不像她,傻子一样在这里,脚边是杂草,鼻端是臭水沟一般的腐败气息,头发因刚才摔倒而乱蓬蓬的像个疯子。
就连她苦练的舞,和喻宜之的优雅钢琴曲比起来,都花哨到可笑。
那一刻漆月想:算了吧。
明明是她无论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世界。
何必露出自己这如跳梁小丑的一面呢。
她收起手机,皱着眉匆匆要走,手机忽然进来一条消息。
漆月自嘲的笑了下:总不会是喻宜之吧?
不是喻宜之,是文艺委员,把新鲜出炉的校晚会节目单给她发了过来。
她早就听说节目顺序是抽签决定,这会儿文艺委员发来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写着:7.钢琴独奏《月光奏鸣曲》,高三(1)班喻宜之。
8.独舞《Moon》,高三(7)班漆月。
从上往下看:喻宜之,漆月。
漆月点着那张节目单放大。
从下往上看:漆月,喻宜之。
那是漆月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和喻宜之出现在一起,并非像人人说的那样属于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她和喻宜之的名字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连成一片。
漆月叹了口气。
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会叹气的,她会笑、会闹、会恼羞成怒的骂人、会尖酸刻薄的讽刺。
可她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叹气的。
她转回来,把手机重新放成可以录她动作的角度:还说什么呢?管他妈的傻不傻呢,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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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过去,漆月这天懒洋洋叼着个包子走进学校时,看到好多人围在公告栏前,就连大头也混迹其间。
她吹了声口哨,大头就屁颠颠朝她跑过来。
“怎么,学校突然通知放假啊?”
“我k,要不怎么说我们是亲哥们儿呢,你这反应跟我一毛一样!”大头一拍巴掌:“结果他妈的不是啊!”
漆月撇撇嘴,把包子里流出的油吸进嘴里:“那是什么?”
“是装叉犯。”
漆月嚼包子的动作暂停。
“装叉犯和小白脸不是参加市里那什么英语竞赛么?装叉犯一等奖,小白脸二等奖。”
漆月重新开始咀嚼。
公告栏边有女生在说:“喻宜之也太厉害了吧,有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她都要成我女神了。”
另一个女生说:“对这样的人真是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长得还特好看神仙姐姐似的,叫声女神也不为过了。”
漆月吊起嘴角笑了下:女神么?
女神和小丑,要同台了。
******
晚自习前,漆月敲敲大头课桌:“晚上有事么?”
大头:“正事没有,闲事一堆。”
漆月笑笑:“那跟我去个地方。”
大头这个没出息的有摩托车恐惧症,漆月骑摩托车,他打车,两人一起来到了漆月练舞的那片空地。
漆月咳了一下:“那什么,你看看我舞练的怎么样了。”
以前在大头面前都是乱跳一气跳着玩,这么正儿八经的,她还真有点尴尬。
大头找了级台阶坐下,目光炯炯的看着漆月。
漆月更尴尬了:“……不用这么正经。”
大头咧嘴:“好。”
漆月按响旋律,把手机抛给大头,一咬牙一闭眼,认真的跳了起来。
这舞挺耗体能的,认真跳完一遍漆月都有点喘:“怎么样?”
大头看上去有点被震了:“漆老板,你这是找老师练过?”
“没。”
“我k,那你自己一个人练了多久?”
漆月笑笑把手机从大头手里拿回来:“没多久,还凑合么?”
她心里实在没底,生怕明天上舞台丢脸,才拉大头过来看看。
大头犹豫了下:“漆老板,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出这句话的。”
漆月哈一声:“别客气啊,夸吧,使劲夸!”
大头:“不,我是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装……不,喻宜之。”
漆月一瞬沉默。
这是她第一次听“喻宜之”的名字从大头嘴里正儿八经说出来。
好好听,本身就像一段旋律。
喻宜之。
漆月挠挠头:“我没喜欢她啊,就是觉得她挺特别的。”
大头:“你这次报名参加晚会,是为了靠近她么?”
这次漆月笑得毫不犹豫:“不。”
“我是为了跟她告别。”
******
一天后,校晚会后台。
文艺委员眼睛都亮了:“你可以啊漆老板!相当有料啊!你这身材,不用跳什么往台上一站,我们就赢了啊!”
漆月有点不好意思。
她今天穿一件旧T恤改的上衣,灰色紧身短款在腰上打一个结,配一条烂垮垮的阔腿牛仔裤,破洞大到让两条修长的腿完全露出来,配合着平坦的小腹,银色的腰链闪闪发亮。
一头红发混着银黑色的丝线编成脏辫儿垂在肩头,显得利落又精神,眼边用暗红和黑色眼线笔勾勒出一道小闪电,酷得不像话。
漆月有点不好意思。
平时她穿的比这更暴露的也有,发型和妆容比这更夸张的也有,但今天是为了特定某个人,就很怕叫人看出端倪。
这时喻宜之走了过来,漆月一下子钻到一块幕布后面:“我刚打印动作分解的那张纸好像忘这儿了……”
直到眼尾瞟到喻宜之跟主持人说了两句话又走了,她才从幕布后面钻出来。
文艺委员还问她:“找到了么?”
“啊?哦找到了。”
“刚才喻宜之来了。”
“哦是吗。”
“对了她就在你前一个表演你注意到了么?”
“哦是吗。”
“她刚才来跟主持人说她要找人搬钢琴上台,所以麻烦主持人那段串词说长一点。”
“啊哈哈。”
“听说她今天的妆,都是喻老板找特贵的专业化妆师给她化的。”
漆月没忍住问了句:“好看么?”
文艺委员想了想:“还成吧,但太完美了跟假人似的,我觉得没你好看,哎你这闪电尾巴这儿是不是画飙了擦了重画的?”
“看得出来?!”
文艺委员一笑:“放心吧不怎么看得出来,我这是盯着你看了好久才看出来的。”
漆月:“我我再找块空地练会儿,你去观众席坐吧。”
“哎漆老板,你说要报名的时候,我都没想到你这么认真,我都有点感动了。”
文艺委员走以后,漆月找了块空地,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动作都想不起来,只有刚才喻宜之穿白色长裙的那个侧影。
她稳了稳心神,摸出手机把舞蹈动作看了一遍,怕不保险,又看了一遍。
直到远远听到主持人在台上报幕:“说起月光,你会想起什么?想起弯弯的银钩,想起朦胧的夜色,又或者想起含羞的少女……”
“……下一个节目,有请高三(1)班喻宜之同学,为我们独奏《月光奏鸣曲》。”
一阵挪动钢琴的声音,一阵七七八八下台的脚步声,然后全场安静下来。
漆月占了下一个表演节目的便宜,收起手机溜到舞台一侧,轻轻把幕布撩开一条缝。
她所在的舞台这边正对着喻宜之的背影,顶部白炽的灯光洒下来,把喻宜之连人带钢琴笼罩在里面。
在漆月的眼中,少女的背影和月光融为一体,像一个童话或寓言,总之,美得不似凡间。!
第24章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漆月有些恍然。
那天她带漆红玉去公园划船,喻宜之在电话里给她弹钢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肩膀微微翕动,肩头的长发被顶灯打出一圈光晕,像无形的羽翼贴着少女的蝴蝶骨缓缓张开。
只是那时,少女的琴声是为了她一个人,而现在是为了所有人。
漆月把幕布撩得更开了一点,望向观众席,灯光让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但从那端正的坐姿看来,无论懂不懂钢琴的人,都像那天的她一样被喻宜之折服了。
漆月的目光落回喻宜之的背影。
舞台上的灯光多亮啊,亮到她对着舞台方向伸出手,手指就被一圈乳白色光晕吞没。
她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喻宜之。
漆月缩回手,低头短促的笑了声——她都不存在了啊,她怎么能天真妄想靠近喻宜之的世界呢?
再见喻宜之。
满身烂泥的我,不会弄脏月亮。
至少今晚最后一次,让我们的名字排在一起。
请你也看着我,那或许有些蠢的表演吧。
******
喻宜之最后一个音符奏响,现场掌声雷动。
喻宜之站起来浅浅鞠了一躬,这时漆月能看到她侧影了,一张脸还是淡淡的,所有人都给她掌声的时候,和所有人都欺负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她往漆月这边走来时,漆月本能想躲。
后来一想,老子躲什么?老子不是本来就排在下一个表演节目吗?
她理直气壮站着,斜眼睨着喻宜之走过来,可当喻宜之越走越近,她还是忍不住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眸。
喻宜之包裹在柔软的白裙里,整个人都在发光。
就连漆月低着头,望着喻宜之从米白小皮鞋里露出的脚背,连脚背都在发光,倒衬得小皮鞋像是米黄了。
主持人匆匆从她们身边擦过:“青春是什么?青春是……”
所有声音在漆月耳里变成一团混沌的模糊,因为喻宜之叫了她的名字:“漆月同学。”
漆月还低着头:“嗯。”
她的厚底鞋和喻宜之的小皮鞋。她的破洞牛仔裤和喻宜之的丝缎白裙子。她乱糟糟的红头发和喻宜之如瀑的黑发。
舞台有多亮,就显得舞台边有多黑,这片黑成为漆月的保护色,让她敢低着头吊起嘴角:她和喻宜之的名字被写在一起又如何呢?
一切的一切,都把两人之间那道隐形的线越划越分明。
女神和小丑。
明月和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