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声音笑着回应:嗯,我是垃圾。
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肠歹毒、不知感恩的垃圾,是活该烂在街头巷尾的一团烂泥。
“漆月同学。”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漆月吓了一跳。
她看向喻宜之的眼神更显狠戾,几乎是狠狠瞪着喻宜之。
喻宜之只当没看到,胆子很大的走近:“找我什么事?”
长长的黑色丝缎一样的头发。
白瓷的吹弹可破的皮肤。
闪光的只用来弹钢琴的指尖。
漆月狠狠问:“你是不是早知道考及格要奖钱这件事?”
喻宜之平静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漆月看着她。
一双黑眸沉静如湖,静静的无涟漪,像要把人吸进去,然而你不停下坠,仍永远触不到底。
漆月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喻宜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冷哼一声:“你最好是不知道。”
她知道喻宜之聪明,如果一早知道考及格要奖钱,喻宜之很可能瞒着不让她知道。
一旦她知道,她这么要面子的人,很可能更不会好好学了,不然,就像多想要那五千块似的。
喻宜之是见过她低血糖的人,喻宜之会不会早就看出了她有多窘迫?
漆月发现,相比起其他人发现她的窘迫,喻宜之的察觉更让她面红耳赤。
天上的人和地上的。
明月一样的人和烂泥一样的人。
为什么呢漆月。
一边痛恨,一边仰慕。
一边鄙夷,一边羡慕。
一边小心呵护,一边冷嘲热讽。
就好像你总是一边对漆红玉好,一边暗自埋怨为什么自己拥有的不是更好的家庭。
垃圾的矛盾体。
她狠踢一脚厕所外的白墙,留下一个脏污的鞋印:“别到处乱用你的同情,好像别人都过得不如你似的,告诉你,想多了。”
她转身就走。
“漆月。”
她皱眉回头,喻宜之静静走过来,周身清香。
她伸手,轻触漆月的头顶:“这里,沾到花瓣了。”
漆月觉得那是近乎魔幻的一幕。
现在十一月了,即便是在K市,哪还来的什么飞花?
可现在喻宜之的指尖上,真有一片淡淡粉色的花瓣,从漆月头发上摘下来的。
好像她有魔法,好像漆月这个烂泥一样的人,与她相连靠近她的那一部分,也能像花一样变美好起来。
漆月狠狠打开喻宜之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
******
漆月咬着根棒棒糖回教室的时候,大头冲过来箍住她肩:“漆老板,听说了吗?”
“什么?”
“学校今年的新年晚会要提前办,改成什么跟二中的情谊交流会,还不就是为了优秀高中的评比呗。”
漆月懒洋洋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7)班还有谁能出节目啊?不就你会跳舞么?”
“得了吧我练舞得花多少时间?老班给我一分钱么?”
“那我们(7)班怎么办啊?还不得被格物楼那帮孙子看扁了?”
漆月笑着对:“就派你上去嚎一曲呗,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命都是你的了还有谁敢看不起(7)班?”
笑笑闹闹的,这个话题就这样被揭过去了。
漆月是真懒得上台,这段时间摩托车行修车生意挺好的,有时候晚上还有活,她还得加班修,睡觉时间都不够。
有天中午,大头他们叫漆月一起溜出学校去吃烤鸡翅,有人请客。
“不去。”漆月懒懒打个哈欠:“困死了,我得眯会儿。”
大头贼笑着直捅她胳膊:“你这段时间都感觉没睡好啊?是不是搭上个新妹妹逍遥去了?”
“滚。”漆月笑骂:“不告诉你。”
大头他们笑闹着走了,漆月熬了两个大夜困得不行,食堂都懒得去,趴在教室里想睡,结果教室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她直起身烦躁的“啧”一声,拎起外套走出教室外去了。
她绕开食堂和操场,选了个僻静角落,找了条长椅躺上去,用外套蒙住头。
终于能睡了,也不知是前几天去划船听到有人拉小提琴还是怎么的,漆月居然很少见的梦见了她妈。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妈长什么样,那只是她凭想象给自己的一个幻象——她妈会拉小提琴,漂亮又温柔,会对她暖暖的笑,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才抛弃了她。
梦里女人的脸陷在一片朦胧的白雾里,看不清。
漆月发现那时她心里是没有恨的。
她小心翼翼的叫了声:“妈妈。”
她的声音多轻啊,好像连在梦里她都知道那是一个幻象,生怕把那幻象震碎了似的。
然而无论她多想赖在那梦境里,心里的不安定感还是让她快速醒了过来。
她竟发现眼角有一滴泪,顺着侧脸仓皇的留了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想她妈,那个她一无所知的女人。有些“幸运”的孩子被送来孤儿院时,知道父母的姓氏、知道自己的生日,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漆月吸吸鼻子,手臂伸进外套,搭在自己的眼睛上。
“月”这个名字是孤儿院院长给她取的,而小小的她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总会偷偷幻想这名字是妈妈给她取的。
用美好的月亮为她命名,希望她长成一个干净的、内心澄澈的、前途光明的人。
一个像喻宜之那样的人。
可是,对不起啊妈妈,我现在变得像烂泥一样。
我现在,还配继续用“月亮”这个名字吗?
耳边又一阵悠扬旋律响起,不是梦里,是现实中。不是小提琴,是钢琴曲。
漆月一下子听出那是喻宜之在练琴,她反应过来——哦,原来她不知不觉绕到音乐室这边来了。
她有点恍惚:刚才她梦里的旋律,到底是钢琴,还是小提琴?
她静静躺着,手臂压着眼睛,外套蒙着头,陷在一片黑暗里。
又过了一会儿,旋律静止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响起,走到漆月身边。
漆月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也不知自己蜷起膝盖干什么。
喻宜之在她身边站定了,悠悠一阵香。
喻宜之问:“学校的晚会,你参加么?”
“参加个屁。”漆月努力控制着自己说话时的鼻音。
喻宜之忽然扯掉她头上的外套。
漆月一慌,用手臂把脸挡得更严实了点——唯一滑下眼角的那滴泪早已干涸,她却还是心虚的怕喻宜之看出端倪。
然而喻宜之好像并没注意,只说:“我还以为你会参加晚会。”
“你看起来挺会跳舞的。”
她走开了,漆月刚想把手臂拿下来,她又走了回来。
漆月赶紧又把脸挡严,鼻端的香水味越来越近,那是喻宜之手腕上的香水味。
喻宜之轻触漆月的唇,然后这一次,她真的走了。
漆月拿开手臂睁眼。
她唇瓣上放着一朵小小粉色的花,刚刚喻宜之放上来的,就是前几天落到漆月头发上的那种花。
小小的,粉粉的,漆月张嘴轻轻一吹,就飞到空中消失不见了。
******
漆月再没敢去过音乐室那边。
又过了几天,喻宜之要在晚会上表演钢琴这件事已经传开了。
就连致知楼都有人在议论。
漆月再怎么糙也是个女的,她能捕捉到那些女生在说起喻宜之时,一半羡慕一半嫉妒的语气:“还不是家里有钱,从小让她学呗。”
“听说人家还会滑雪,还会骑马,都是贵族运动呢。”
漆月懒得听这些。
直到有人说:“李老头才不管她谈不谈恋爱呢,人家是好学生的嘛。”
漆月耳朵动了动,用十分不经意的语气问大头:“装叉犯她跟谁谈恋爱了?”
大头:“漆老板你管她呢。”
漆月:“我就想看看谁能看上装叉犯。”
大头:“听说是池晨。”
漆月抿抿唇。
池晨这个人,连漆月都听说过,学习好,篮球打得好,听说家境也不错,是格物楼很多女生的“男神”,不过漆月对他不感兴趣,太一本正经小白脸了,一看就没劲。
这时漆月一听是池晨,第一反应就是:别又是看不惯喻宜之的那些人,特意搞出来的什么幺蛾子吧?
她叼了根烟,没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往格物楼那边走去。
说实话漆月并不清楚,上次喻宜之把有人为难她的事录视频告老师后,喻宜之每天面对的是什么境况,毕竟格物楼对漆月来说像另一个世界。
她绕着格物楼绕了一圈,想着该怎么打听喻宜之还有没有被欺负这事。
当然她可以抓个学生直接问,但她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在关注喻宜之。
她烦躁躁的绕着格物楼走,已经吸引了不少穿校服的乖宝宝在看她了。
她还没想出怎么办,一圈已经走完了,她发现自己又走到教学楼门口,一抬头愣了。
喻宜之和池晨一起走了出来,一人抱着一摞书,刚好跟漆月打了个照面。
漆月在心里说:喻宜之,别表现出跟我很熟的样子,不然格物楼这些人会为难你的。
没想到喻宜之真当没看见她一样,脸上表情淡淡的,跟池晨说着话走了。
漆月:……
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小石子。
虽然她觉得这样最好,但心里这种不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形成一条细缝,她眯眼看着喻宜之和池晨的背影走远,但关注这一对的并非只有她一个,她听到身后有两个女生在议论:“喻宜之是不是真跟池晨谈啦?”
“男神女神在一起有点好嗑是怎么回事?他们俩的小孩得多好看啊!”
“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口水呛死:这些好学生怎么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往外说呢?畅想得比她还野!
两个女生继续议论:“不过之前不是说喻宜之挺装的么?池晨怎么跟她在一起了?”
“人家那也不是装吧,那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吧。你看后来(1)班那些人,也没谁再说她啦。”
漆月这时才意识到,喻宜之当时做法的可取之处——首先找老师压下了很多人为难她的那段时间,不然的话,会有越来越多人跟风。
然后不再理会这事,好像很清楚人性就是这样——当所有人意识到他们和喻宜之的差距实在过大之后,恶意的嫉妒就变成了更多的羡慕。
不再有人为难喻宜之,她的口碑竟也慢慢好转了。
“漆老板!”大头气喘吁吁从远处跑了过来:“找了你一圈,你跑格物楼这边干嘛来了?”
漆月咬着烟笑得很懒:“最近有点无聊,看看这边有没有适合欺负的对象啊。”
那对议论喻宜之的女生一下子警惕起来,因为直到这时,漆月还紧盯着喻宜之和池晨越来越远的背影。
“漆月之前说过她很讨厌喻宜之对吧?”
“那她这不会是看上池晨了吧?她说的欺负难道是……”
漆月一双猫儿眼扫射过去,两个女生吓得立刻噤声,拉着手快速朝教学楼里跑去了。
漆月揽着大头的肩离开。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她还担心喻宜之呢,喻宜之哪轮得到她来担心?
真是想多了。
******
这天晚自习漆月没上,抓住这段时间摩托车行生意好的机会,赶过去修车赚钱。
不过还好今天需要修的车不复杂,不用熬夜。
她本来想直接骑车回家了,忽然一拍脑子,骂了自己一句“蠢”——人果然越忙起来越容易忘事,她想起今天大头给了她一兜子小香梨,说是有人给他爸妈送了太多吃不了。漆月本来想今晚拎回去,熬点银耳汤让漆红玉明天吃的。
其实她有点累,想着要不明天上学时再拿算了,可一想漆红玉这两天常常咳嗽的样子,还是调转车头,往学校方向骑去。
她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往校门口走,忽然看到池晨从校门口走出来。
这会儿下晚自习已经有段时间了,不知池晨在干嘛拖了这么久,不过她对池晨没什么好感,冷眼瞟了一眼,就自顾自继续往校门走。
没想到池晨叫住她:“漆月。”
漆月眉毛挑起来:“你敢不尊称我一声漆老板?胆儿够肥的。”
池晨:“你是女孩子的嘛。”
漆月皱眉看着他,觉得这小白脸有点叽歪。
池晨犹豫了下:“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漆月十分响亮的:“哈?!”
“我听同学说,你今天去格物楼看我了。”
漆月脑子里一下浮现起白天那两女生的脸。
池晨:“其实……你要是真对我有意思……我可以!”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你是致知楼的也没关系!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漆月笑得弯下腰:“你不会看不起我?哎唷哎唷。”
她直起腰伸着纤长手指,在池晨肩头点两点:“谁看不起谁啊?小弟弟。”
她唇边笑意妩媚,眼里却满是戾气:“还有,你不是和喻宜之在谈吗?你这是想对不起她?”
“活腻歪了吧?”
池晨一愣,这时一个清冷声音在池晨身后响起:“我们没谈。”
漆月越过池晨肩头看过去,喻宜之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淡漠的脸反射着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