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叫:“喻宜之。”
没人回应。
漆月却就是知道她在那:“喻宜之。”
喻宜之轻轻“嗯”了一声。
随着漆月的双眼逐渐适应黑暗,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渐渐显现了出来,喻宜之一个人坐在角落一块假石头上,也不知是哪次晚会演短剧留下的道具。
漆月走过去:“你在这干嘛呢?”
“待会儿。”
漆月的卫衣外套总是很浮夸,总是有很多须须吊吊,今天这件上又有一串银环,一个串一个的吊下来,漆月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喻宜之的手,只感觉轻轻一阵拉力,吊着她那串银环晃啊晃。
是喻宜之把食指勾在了上面。
“没出息。”漆月用那种怕把夜猫吓跑的声音说:“你到底是有多怕喻文泰?”
喻宜之不说话。
“跟我谈恋爱反叛他不是挺好的么?”漆月笑了一声:“怎么,不想利用我啊?”
喻宜之的声音终于传来:“我没那么好心。”
漆月又笑了一声:“其实,不谈恋爱也可以的。”
“撒点小谎,在他背后骂他几句,偷吃点他不让你吃的东西,都可以的。”
“做坏事没你想的那么吓人。”
她犹豫了一下,也许是黑暗的掩护给了她勇气,她对着那团模糊的影子伸出手,手心轻轻落在喻宜之的头顶。
“你看起来不是挺酷的吗?别那么胆小,喻宜之。”
喻宜之的手很冷,可她头顶总归是温热,烫着漆月的手心。
漆月讷讷缩回手:“那什么,我走了。”
漆月转身就走,忽然想起喻宜之的手指还勾在她卫衣银环上,她走一步,就感到轻轻一股拉力。
走两步,那股拉力就越来越明显。
漆月忽然想:要是喻宜之像个撒娇的小孩一样不放手的话,她还忍心走开么?
只是走到第三步的时候,银环上的拉力消失了。
喻宜之放手了。
漆月低头笑了下,一个人走了。
******
这个周五,漆月跟摩托车行请了半天假,带漆红玉去医院检查身体。
这是每隔一段时间的常规复查,漆月心情挺轻松的,因为这段时间漆红玉状态不错。
护士带着漆红玉去检查了,漆月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等,捏着手机哼着小曲,准备继续删手机里没用的照片。
删得差不多以后,她手指滞了滞,停在最新一张照片上。
那张照片她上次就没删,这次又犹豫了。
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就是一团白光。
是喻宜之登台表演钢琴的那晚,她躲在舞台一侧的幕布后拍的。
没想到舞台灯光太刺眼,连喻宜之的一个背影都没能记录下来。
手机已经卡得有时连微信支付都很难了,还把这张照片留着干嘛呢?
漆月也说不清。
这时护士扶着漆红玉出来了,叫了她声:“漆月。”
漆月直接把手机锁屏扔进兜里,站起来迎上去:“检查完了?奶奶没什么不舒服吧?”
漆红玉笑呵呵:“好着呢,我这段时间不是都挺好的么?吃得下睡得着,不怕检查,倒是耽误你上课了,哎。”
护士:“漆月,陈医生叫你到办公室找他一趟。”
漆红玉:“什么事啊?”
护士笑着拍拍她手背:“肯定就是一些用药上的调整呗,您老人家不用跟着操心。”
漆月跟护士说:“那麻烦你再看着下奶奶。”
她敲敲诊室的门:“陈医生。”
“漆月啊进来吧。”
漆月笑着把手机摸出来:“是不是奶奶又有款药要调整用量,要交代我了?陈医生你还是帮我写一个,我直接拿手机拍下来。”
陈医生:“漆月,你奶奶快不行了。”
“啪嗒”一声,漆月手里的手机掉到地上,尖角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会?”漆月:“奶奶这段时间身体挺好的,怎么会?”
陈医生:“有时候身体表象并不能反应身体的真实情况,漆月你要早做准备,奶奶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换肾。”
漆月脑子里嗡嗡的:“奶奶能承受那样的手术么?”
“调理一下应该有希望,不然没别的办法了。”陈医生:“最难办的其实是肾*/源和钱,肾*/源这边我来想办法,只是漆月,你知道做手术要多少钱么?”
漆月麻木的说:“四十万。”
早在漆红玉查出严重肾病的时候,她就已经查过了,她想事情最坏的结果,就是走到这一步。
陈医生:“我会去找院长,能减免的费用都帮你减免掉,只是剩下的钱……”
漆月小声但坚定的说:“我会想办法。”
陈医生张了张嘴:“好。”
其实作为一个更懂生存维艰的成年人,他何尝不知道对漆月这种混街头的孩子,四十万犹如天文数字,她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可他是医生,每天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一个个都要他解私囊去帮,他真帮不过来。
他看着漆月的背影走出去,抛开那头张扬的红发和那件吊儿郎当的卫衣,那背影看上去其实很瘦弱很单薄,就只是一个十七岁无依无靠的孩子。
陈医生在心里默默说:孩子,祝你好运。
******
漆月走出诊室,漆红玉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她:“阿月,医生找你什么事?”
漆月笑着跟护士道谢,挽过漆红玉胳膊:“说你这段时间身体很好,让我帮你继续保持呢。”
漆红玉笑:“那就好,我这身体,就怕拖累你。”
“什么叫拖累?”漆月不高兴:“奶奶,有你在我才不是孤儿,知道么?”
祖孙俩依偎着走出医院,中午漆月简单给漆红玉下了碗面,说句自己出去吃就匆匆出了门。
摩托车行一早就有人找她修车,她推到下午,这会儿叼着烟,一边修一边理着脑子里的思路。
忽然扳手重重夹在她大拇指上,漆月大叫一声:“我k!”
烟又掉下来,掉在牛仔裤上,漆月盯着那烟头,逐渐在牛仔裤脚烧出一个难看的洞。
小北过来帮她捡开烟头:“漆老板你他妈发什么呆呢?想自焚哪?”
漆月回过神来笑骂:“滚!老子顶着这么张如花似玉的脸舍得自焚么?”她一双猫儿眼斜眼看人时自带一种妩媚:“我就觉得这么烧个洞挺酷的。”
小北瞥了她眼:“你没事吧?”
漆月笑得又痞又撩:“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小北笑笑重新抛给她一支烟,走了。
漆月把那根烟咬在嘴里,没点。
她是不可能跟人说她奶奶病重需要四十万的,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刚开始可能有人出于好心借她个几百几千的,可后来发现这是个无底洞后,就不会有人再伸手了。
甚至以后店里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最缺钱的她也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再惨一点,如果再碰上店里生意不好,或者她修过车的人出了车祸的话,她还会成为被议论的众矢之的:“她家有病秧子。”“别是她把晦气带来了吧?”
这都是生活曾经给过漆月的响亮巴掌,所以她现在才学乖。
修完车以后,她咬着烟走出摩托车行,烟嘴已经被她咬得皱巴巴了,吸了好几口才点着。
她没骑自己的摩托车,站在路边准备打辆车。
等车的时候她抬头看天,一点要下雨的征兆都没有,空气干燥的像是快失火。
“k。”漆月骂一声。
果然她没女主命,不会老天恰到好处的下起雨来应和她今日仓皇的心情。
女主命属于喻宜之那样的人。
清冷的。干净的。闪闪发光的。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走不走?”
漆月丢下烟头在路边踩熄:“走。”
她出租车上她除了发呆外,只做了一件事——把偷拍喻宜之背影但什么都看不清的那张照片删了,她总觉得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让她连这样一张照片都没办法拥有了。
******
她打车来到钱夫人的酒楼门口,下车时司机还看了她眼。
是觉得她一个年轻小姑娘不该来么?
漆月暗笑:她早都已经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只不过最近李大嘴抓考勤抓的严,摩托车行那边生意又还不错,她才来得少了。
不过她这次来,跟以前来的性质都不一样。
她来找钱夫人谈个交易——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卖给钱夫人,换钱夫人的四十万。
她没骑车的原因就是,她想证明给钱夫人看,喝酒、劝架,她什么都行。
因为她有股不要命的狠劲。
她走近酒楼门口,脑子里却有好几个声音在不停回响,一会儿是初中老师说:“漆月,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
一会儿是漆红玉说:“阿月,考个好大学,从这儿飞出去,以后你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最后是喻宜之说:“你挺聪明的。”
漆月脚步发沉。
谁能想到她初二以前都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被生活逼着才一步步堕落。
而今夜,钱夫人恢弘的酒楼像一座阴暗的墓碑,在夜色中透着压抑。
漆月走进去,就会彻底埋葬关于自己未来的全部希望。这是她的一个岔路口,从此她的人生,只能埋没在街头,和喻宜之那样的人再不会有半分交集了。!
第26章
漆月走近钱夫人酒楼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
往日这里也低调,但没这么静。
再走近一点才发现,竟然没开门。
她胡乱的在周围转了一圈,想找个熟悉的人问问情况,却一个人也没找着。
平日那些总无所事事流窜在街头的青年,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
正当漆月像无头苍蝇一样又转回酒楼门口的时候,看到亮哥敏哥籍着夜色匆匆走来,漆月刚要喊:“亮……”
亮哥一把扯住她,压低声音:“你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漆月已经知道情况有异了,跟着低声:“我找钱夫人。”
“钱夫人被调查了。”
“什么?!”
钱夫人向来低调,各种规则也玩得很转,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
“估计是阿辉那个龟孙子坑的,以前倒没看出他是这种人……反正现在什么都不明朗,最后有没有事还不好说。”
“你这段时间别到这边来了,我们也是趁晚上来帮忙取点东西,马上就走。”
漆月点点头,亮哥敏哥钻进酒楼后,她也把卫衣帽兜往头上一扣,匆匆走了。
钱夫人那边的调查,显然不是短时间能完的事。
而漆红玉这边的手术费,却是越快越好。
漆月回到家,漆红玉还是如每天一般坐在门口,听到脚步声唤她:“阿月回来啦。”
漆月走过去,拖了张更矮点的小板凳坐到她旁边:“奶奶,晚饭吃好了么?”
“吃好啦,你不是都给我准备得好好的么?”
她摸索着握住漆月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漆月是那种身上火气很重的人,冬天手脚也是暖暖的,所以每次喻宜之那冰凉的手指碰到她时,总是冰得她心都跟着一跳。
“嗯,可能有点累了。”
她忍不住俯在漆红玉腿上,像她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她到底把“累”这个字说出来了,她本以为自己很能扛的。
漆红玉一只手捏着她的两只手帮她暖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头,哄小孩儿似的:“累了就休息嘛,阿月,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的。”
漆月鼻子一酸。
就算她这会儿俯在漆红玉膝上,借着路灯,也能望见她们所住的老屋里,墙面都变成经年的灰、墙皮剥落簌簌的掉下来,屋角结着扫不净的蛛网,桌椅板凳和乱七八糟的电线因年头太久而凝着厚厚黑色的油污。
漆红玉自己在家时不开灯,以至于现在那逼仄的窄屋,像怪物的一张嘴,如果漆月拉着漆红玉跑得慢一点的话,窘迫的生活就要把她们吞噬殆尽。
骨头渣子都不剩。
漆月闭了闭眼。
她真的好累,可是,她不敢停下啊。
******
第二天周六,漆月还是去了摩托车行,除了修车之外她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她以为人脉很广,但钱夫人是唯一一棵大树。
她一边修车一边想着接下来的出路,机油黏在手上,腻腻的。
小北走过来:“漆老板,有个挣大钱的活你去不去?”
漆月挑起眼尾瞟他一眼。
小北就笑了:“哎你怎么不信人呢?真能赚大钱,就是不太好赚。”
漆月把满手机油在抹布上擦了擦,摸出一支烟抛给小北:“说说。”
“有钱人家少爷想改装摩托车,要求高,人又难缠,你敢不敢接?”
“一听就麻烦。”漆月啧一声:“能给多少啊?”
“改装车花多少,他就给多少,比如你改装车花了二十万,他就给你二十万劳务费,阔气吧?”
漆月一愣:“这么好的活没人接?介绍给我?”
“什么好活啊。”小北撇嘴:“这位大少爷口碑烂着呢,听说全国车行都被他祸祸遍了,基本没有能达到他要求的。而且只要他不满意,就一分钱不给,白忙几个月,还得听大少爷嘴里冷言冷语侮辱人,谁想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