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令我心中稍有平衡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无独有偶——纪从云在她们戏剧学校也遇上了。
那些跟她一起学戏曲的女孩们,许多老早就准备教资考试,打算学好了戏曲出门做培训课或者学校的音乐老师。而纪从云心里头那股气儿不肯放下去,即便她知道如今流行音乐当道,传统戏剧生存空间被压缩得所剩无几,她还是一门心思想奔着舞台去。
她跟我说,唱了小半辈子,就为一朝登台惊艳四座,岂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我理解,但她的同学不理解。
她们说,纪从云要不是家里头有底子,身后有背景,怎么敢做那种春秋大梦,还说,什么京剧复兴、戏曲理想那都是留给有钱、有家底的人去做的闲事,普通人混一口饭吃都难,果然这皇城根儿底下出来的孩子就是敢想。
甭管前头怎么说,后面说我们的话总是如出一辙,好像出生在北京、在部队院里,就已经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光辉点。
没有人在意她唱了多久的戏、经历了多少非议、生活在患绝症父母门下顶着多大的压力,就为了一口吊在嗓子眼里的气,就为了一句“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为了一句“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
当我与纪从云聊起来的时候,她总说,算了,有得必有失。
“你当它是家乡,有人当它是梦寐以求的远方,所以谈不上什么嫉不嫉妒,也许这就是人之常情。”纪从云说。
我听得似懂非懂,也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仍旧觉得人们不该对一件非我可决定的事情保持无端的恶意,比如性向、又比如家世、过往……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二十岁生日也就到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陈敏同志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她年轻时候上映的电影,张国荣演的,叫霸王别姬。
陈敏为了那里头王朝的兴衰更替而感叹,为好好一个男孩受尽其苦总算成角,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而哭泣。我却只盯着那虞姬眉眼间那两抹绯红,盯着他流转着万千思绪的眼睛,蓦地在脑子里涌现出的,全是关于顾柏川和纪从云的往事。
不疯魔,不成活。
我长这么大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人们称赞的地方,不过,幸好我以后也没想长成要被人歌功颂德的大人。我最大的理想,或许还是做顾柏川窗前的一颗仙人球,有一点水分,就伸展几根柔软的刺,有多少阳光,就维持多少翠绿。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被成全,不被成全的,也不一定是一场烂戏。
陈敏自己哭完,扭头见我坐着发呆,用手轻拍我的后背,道:“生生,这不是你自己挑的片子吗?你挑了,又不看,难不成是要给我看的?”
“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没?”
“演得真好,导得真好。”陈敏真心感叹,“年轻的时候看过一点,今天再看,印象要比从前的深了些。”
我点了点头,不跟她聊电影,反而岔开话题,问道:“从前我听有人说,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十六岁之前,遇到余生将要一起度过的人,你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看你。”陈敏说,“说这话的估计是从我们那个年代出来的,我们那会,人也单纯,社交也窄,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可不一样了,一个一个主意大得很,我哪敢妄言你们。”
“真看我?”我问。
陈敏奇怪道:“你这小子到底要说什么,净扯些有的没的。”
我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我十六岁之前要遇到的人已经遇到了,是要走完余生的。我虽然是个男孩,不能同他结婚,也不会跟他组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但我也能等他,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人生一共没多少年,不能再浪费掉了。
夏天的时候,我跟都萨木提了分手。
他没有出言挽留,只是在我说对不起的时候,点了点头。
“可这也没什么的,黎海生,我其实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像我。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跟家里人出柜,我只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上我,把对待顾柏川那种要死要活的态度放在我身上,也许我也会很头疼的吧。”
我被他羞得无地自容,涨红了脸道:“谁会为了他要死呢!我就是为了他要活!要好好地活下去,直到我们都老了,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然后用掉光了牙的嘴来一场法式热吻,好好恶心恶心年轻人。”
“那他得到那个时候还要你。”都萨木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狐狸笑容。
我抿起嘴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相信感情从来都是双向的,他要是真忘了我,我肯定也不会再爱他,可是他还想着我,他叫我不要忘了他。”
第88章 180-181
和都萨木分手之后,我步入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窗期,在这期间,并非没有前来向我主动告白的人,男女都有,有些是希望和我发展感情,而另外还有一些则是抱着“玩玩”的心态。
都萨木说,现在的社会早就与从前不太一样,你要说“同性恋”这事,刚好处在一种不尴不尬的位置——在主流的意识形态中,人们仍旧不能接受这种异于常人的性向(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不管他们的事),而在年轻人的亚文化中,“同性恋”在某些情况下代表着一种时髦,或者在另一些情况下是值得被同情的对象。
我明白,年轻人总是喜欢通过标新立异来彰显自己与老一辈人的不同,彰显自己的开放、进步以及包容。
这不见得是一件错事,可是,这种“追赶时髦”的行为也催生了许多“玩式恋爱”。曾有一个学长不知道从哪里要来我的微信,先是借着摄影的事情同我聊了两天,随后他说要借我的三脚架,于是约我去学校门口的餐吧吃饭。
只是吃饭而已,再说都是两个大男生,我不疑有他。
哪知道去了那家店,就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坐在吧台靠近角落的位置等我。饭才没吃两口,他就要了两杯“今夜不回家”,尽管我不喜欢喝酒,在他的半推半劝下还是喝了半杯。
等天色稍微,我稍微感觉到头脑发昏,他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我的后腰上,还要往我的直筒牛仔里伸。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想也没想,站起来大声质问他要做什么。
谁料那学长也是一脸懵,反问我,那么大反应做什么。
“反正不是出来约的吗?”他问我,拍了拍手边放的手提包,“我工具箱都带出来了。”
工具箱,都萨木跟我提过一嘴那东西,男同出来搞一夜情的时候,各种灌、肠和做ai用的道具,毕竟科技在进步,不管是什么群体,安全意识都在提高。
这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禁瞪大眼睛:“谁跟你说的。”
“这……”那学长犹豫道,“难不成是别人把你的信息放到交友墙上的?”
“操!”我骂了一句,从他那里要来所谓交友墙的链接,点进去一看,上头大喇喇挂着我的微信二维码以及各种个人信息,包括但不限于身高体重,喜欢的类型,还特意在底下给我标注了个型号“0”,外加一句娇滴滴的“非1勿扰”,以及一个销魂至极的波浪号。
不用想,这肯定又是哪个看我不顺眼的人在背后整我,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我那个室友列为了嫌疑对象。
“我他妈就说最近怎么总有奇怪的人来加我微信,验证信息写得一个比一个离谱,我还以为是被发到什么推销群里,没想到是这么一出!”我骂道,将学长的手机丢还给他,“让你误会了,这东西不是我发的。”
那学长还没反应过来,问我:“那你……那你是直的?”
我下意识想说“是”,不过到嘴边又变了,我说:“我是弯的,但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这辈子只要他一个。”
这句话对那学长的震撼仿佛比刚才还大,他长着嘴巴,半天才说:“那行,那行,祝你们幸福。”
至此,我彻底明白自己跟所谓“gay圈”,其实也是格格不入的。
我是一个落后于时髦的人,即便喜欢的是男孩,我仍希望我们没有婚姻的一生可以长久,可以只有彼此,可以像小时候在暑假档里看到的还珠格格那里头的紫薇和尔康一样,有天长地久,有海誓山盟。
于是,自从出了那么件事之后,我也很少再回学校,反正家就在本地,通勤远点就远点,我宁愿走读也不愿再摊上什么类似的事情。
我很少社交,也很少再结识新的朋友。
我一直在等。
我做过很多设想,有好有坏,比如顾柏川大学四年上完之后,分到一个相对轻松一些的岗位,我们还能碰碰面,等十年八年之后,如果我们还有感情,那就走一步再一步;又比如,四年时间里,顾柏川同我的感情淡了,直到他亲口向我承认,我就从此放下对他的感情,再不会出现在他身边。
这样的想法,我没有跟很多人说,只和纪从云提起过一次。
她听了就只是叹气。
“你不要叹气叹得好像我很可怜一样。”我说,“我倒是看开了。”
“算了,随便你吧!”纪从云说,“反正你的性子也就那样,固执得多少头牛都拉不回来……未来,未来谁说得准呢!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嘛,明天和意外,你总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来。”
我当时只是顺着听了一耳朵,哪知道纪从云竟一语成谶。
那是在陈敏一次同事聚会结束,我坐在家里,抱着薯片看电影,听见她开门的声音,趿拉着拖鞋前去门口迎接她。
“欢迎陈敏同志归来。”我笑嘻嘻地将薯片递到她的嘴边。
陈敏摇了摇头,没吃。
“我的手是干净的。”我再往前送了送。
陈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薯片叼进嘴里,缓慢地咀嚼起来。
我收回手,直觉她心里头有事:“怎么了?”
陈敏动了动嘴唇,“没”字都已经出了口,被我中途打断:“不对,你有事。”我歪着脑袋仔细观察陈敏的表情。
从小到大,挨了陈敏同志太多次打,我早已经将她每一个微表情识别得八、九不离十,她今天去同事聚会,肯定发生了什么,或者听说了什么,而且……应该与我有关。
否则,陈敏不会在脸上摆出那副担忧又紧张的神色,尽管她有在努力掩饰,但还是被我看了出来。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
也许很多事情就是心有灵犀,或者是心理作用,总之,在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左眼皮跳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是我仔细思索,近来我老老实实上课,也从来没去招猫逗狗,前阵子刚同姥爷姥姥聊过视频电话,他们身体健康,说话也利索……到底……
“生生,你和顾柏川现在还联系吗?”陈敏突然发问。
顾柏川……这三个字已经太久太久没从陈敏嘴巴里说出,曾经我们还要好的时候,陈敏总喜欢将顾柏川当做“别人家的孩子”挂在嘴边,念叨顾柏川长顾柏川短,而自从我出柜之后,她便非常刻意地再不提起顾柏川,今天……今天怎么会又突然提起来呢?
“他怎么了!”我几乎没有掩饰脸上的表情,这使得我在陈敏的黑眼球中,看见了我自己分外狰狞的脸。
“他……”陈敏深吸一口气,道,“我今天去同事聚会,听到有人在说,顾严家的大儿子,在军校训练的时候,受了挺严重的伤,现在情况可能不太好。”
“不太好!”我叫道,几乎要从地面上跳起来,“什么叫不太好!什么叫不太好!”
陈敏拉我的手,将我拽进屋子里头,按在沙发上:“黎海生,你能不能冷静冷静,他人没事,你现在着急也没用!”
“我怎么冷静啊,妈。”我的声音颤抖,不自觉抓在陈敏的手上,“你也是看他长大的,你……”
上一次听到这样突然的消息,还是在阿鹏哥去世之后。“意外”,这个词汇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太严重了,上一秒我还沉浸在对未来的种种畅想之中,尽管这畅想不一定是好是坏,但总比一句“受伤”要来得强太多!
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能回神,看着陈敏叹息的脸,从未有过的浑身冰冷。
“他现在人在哪?”我问。
陈敏回答:“在当地的医院。黎海生,你现在不能见他。”
“我怎么不能!我现在就要去看他!出了这么大的事……”
“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更不能过去!”陈敏比我还要强硬。
她好像再次恢复了曾经那副模样,对我和顾柏川的恋情草木皆兵,不但不愿意为我们献上祝福,甚至是要当我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
我“噌”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怒道:“妈!你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这辈子我就要顾柏……”
“黎海生!”陈敏发了怒,女人的音量尖锐而刺耳,拔高到我难以企及的程度,“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喜欢顾家那个小子,你喜欢了那么久,妈会拦你吗!但是,你现在不能过去,他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你要过去不但不能给他帮上忙,甚至有可能会害了他,你能不能懂!”
我被陈敏的话给震住了,我仔细思索她话语之中的意思,并没能完全思考明白。毕竟许多部队里的章程,我并不清楚,如今我火急火燎过去,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确实对顾柏川影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