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生!”徐娟提高音量,“上来照相啦。”
我慢悠悠从座位上支起脑袋,看向顾柏川和他手里金灿灿的奖状,开口道:“不去。”
“为什么?”徐娟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闹起了脾气。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照相。”
“黎海生,这是班里的活动,你多少也……”
“他不来就算了。”顾柏川开了口,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没有多做停留,随后招呼另外一个配角的演员站到他身旁,填补了朱丽叶空缺的位置,“一张照片而已,直接拍吧。”
既然男主角都发话了,徐娟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招呼剩下的人员拍照。
我重新趴回桌子上,心中的烦闷并没有因为给顾柏川找了不痛快而消失,相反,我觉得更加委屈,心理失衡,我坚持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
第63章 130-131
2016年的暑假是很漫长的,天气似乎比往常要更加闷热,除此之外,七月下旬再次迎来一场暴雨,那个时候我正端坐在家里,看外面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水打在老槐树的叶片上,又噼里啪啦落在地面。
暴雨、积水、黑夜。
我抬头看了眼床边挂的日历,发现这次暴雨与四年前的那次就连时间都差不多,它让我回想起很多事情,我想起那天和顾柏川、纪从云一起听的京剧,后来我知道那出戏叫《春闺梦》,当时虽然觉得咿咿呀呀听不太懂,但仍觉得那腔调很有韵味,后来总想着哪天要抽空再去一次戏楼,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大城市总是日新月异,今天建个高楼明天修个地铁,我本“身在此山中”,应当感觉不出来才是……只是,我现在开始回想和顾柏川的许多童年趣事,蓦地回顾从前,就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太快,人心也是。
顾柏川说得对,我们现在想要给承诺还太早了,就连那栋百年的戏楼,说不准哪天城市再出一份规划都要拆除,更何况年纪轻轻的我们。
我开始减少与顾柏川接触的次数,仿佛赌气一样,决意在他主动找我之前,再不去找他,但这样闲着总觉得心里空落,执笔望着难懂的数学作业更让我烦躁,于是,我开始频繁出入于篮球场。
篮球场对一部分中学阶段的男生来说就是“游乐场”,打篮球是他们在业余时间不可多得的娱乐,所以,他们对这里的感情总是很单纯的喜爱……我从前也是这样,但都说如果兴趣爱好被赋予责任,那么这份单纯的喜爱总是会变得复杂,我对于篮球也是同样。
作为体育生,篮球是我生活中的一半,所以,每每当我到了篮球场总是觉得精神紧绷,即便是与普通同学随意打打,还是忍不住觉得紧张:一来是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体育生的面子,二来也是因为没有同等水平的选手在,导致我总怀疑自己虽然赢得顺利,但会不会在娱乐中退步。
我打电话给都萨木,让他出来陪我练球。
我听见电话那头除了他,还有个男孩的声音,非但是我对偏女性化的男生有什么偏见,只是那男孩的嗓音总是让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才问了两句都萨木什么时候有空,就听见他在另外一端一个劲儿的问“谁呀谁呀”,那股子媚味儿仿佛连坚冰都能融化。
“对面那是谁啊?”我忍不住发问。
“我接电话,你别闹,乖。”都萨木这句不是对我说的,我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响亮的打啵儿声,过了几秒才得到了都萨木的回复,“我男朋友,打篮球?行啊,你说时间地点,我去找你。”
“好,一会短信发你。”
我匆匆忙挂了电话,浑身鸡皮疙瘩还没下去,我两只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划,实在是没忍住从嘴里吐出一句“噫”,显然,刚才电话里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浓墨重彩”的阴影。
我将地点约在一个靠近商圈的篮球馆,我嫌室外的场地太热,所以租的室内的,空调美丽了,价格也跟着美丽,一百五一小时,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所以就先订了一小时。
都萨木是带着他男朋友过来的,我远远看过去,只见一身浅粉色的衣服和不到膝盖的短裤飘过来——他人太瘦了,又瘦又白,打眼一看几乎要和后面的墙壁融为一体。
再离近了,我发现,这个人不是上回我在烧烤摊见到都萨木旁边的那位,一时间有些错愕。
都萨木将篮球砸向我脚前面不到十厘米的地方,笑道:“看什么呢?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小雨……这是我学弟,黎海生。”
“海生,你好。”他冲着我露出一个特灿烂的笑容,八颗牙齿露在外面。
一上来就去掉姓氏喊我?
我登时有些招架不住这么自来熟的人,面露尴尬,不太自在地回了句“你好”之后,就连忙催促都萨木开始打球。
都萨木也不磨叽,转手在小雨的后腰上拍了一下,让他去旁边坐着等。
“他不打吗?”我问,声音有点大,让小雨听见了。
那人坐在旁边休息用的凳子上,扬起声音回复:“哎呀,打个球打得汗唧唧的,有什么意思,你们俩打,我在旁边给你们做啦啦队哦。”
天,我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声音呢,就是甜到发腻,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我都差点以为同性恋就都是这个样子……幸好,我自己也是,这证明我们这个群体应该还是挺有差异性的。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难看了,都萨木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声道:“他平时说话是有点嗲,但是人不坏,你放开打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和都萨木面对面开始练技术。
同样是体育特长生,都萨木在身高上确实比我优越不少,在我怎么喝牛奶都不长个子的情况下,都萨木犹如青竹,一节一节拔得老高,所以和他打对抗对我来说多少是有点压力的事,不过,我的弹跳能力能弥补这样的身高差距,并不至于落了下风。
我和都萨木的球打得有来有回,和旗鼓相当的对手碰上,总是能激发出我内心的斗志,因此也打得格外投入,正当我假动作带球过人,跃起腾空,然后单手将球扣入球框的时候,场外忽然爆发出一声嘹亮而尖细的“加油”,吓得我膝盖一软,差点没控制好平衡坐到地上去。
我将目光转向场外那罪魁祸首,小雨笑得一脸无辜,还屁颠屁颠拿了两瓶冰水放到我和都萨木的手里。
“呃。”我想说的话都卡在嗓子里,国骂都到嘴里又被我咽回去,改成一句,“谢谢。”
小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怎么样,于是,在我和都萨木打球的后半段时间里,他仿佛摇身一变真成了啦啦队,就差拿两个手花在手里摇了。
我的精神受此折磨不堪重负,在租借场地还没到时间之前,匆忙扔下球,趴到都萨木耳边跟他说:“不打了,我今天叫你出来,其实还有点事想问你……问你,私事。”我特意加重了“你”字,意思是希望小雨快点消失。
都萨木依旧是那副狐狸一样的笑容,好声好气哄着小雨先回去。
那个粉衣服男孩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像是特别害怕我抢了他的男人。
都萨木看得忍不住发笑,遥遥向他解释道:“你放心吧,他有喜欢的人。”
我觉得都萨木不但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还有一颗狐狸一样聪明狡猾的大脑,他总是在我的感情问题上反应敏锐,在我们坐下的瞬间,他就像是已经猜到了我心中的困惑,两只手手背朝上,托住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是先吃饭吧。”我这样说着,夹了一筷子牛肉片放入火锅。
两个人出去吃顿火锅总归有点奢侈,但我近来确实觉得心情沉闷,总需要一个宣泄口才好——红油辣椒、滋滋作响翻滚的锅底,还有各种充斥着脂肪和蛋白质的肉类,这些会让我觉得心情愉快一些。
我决意先拿小雨开头,向都萨木确认这个是不是之前的那个男朋友。
“当然不是。”都萨木笑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长情,在小雨之前,还有一个前男友,你上次见到的那个,已经是前前男友了。”他向我简单阐述了一下,大概故事就是,前前男友因为去了外地上学,所以很快分手了,而前男友则是因为出轨了一个女生。
“女生?!”我难以理解。
“是啊。”都萨木眯起的眼睛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无知,“海生学弟,你该不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同性恋还有双性恋吧?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哪怕都是夫妻,他们结合的原因还有不同呢,更何况只是简简单单喜欢一个人。”
“那他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都萨木耸了耸肩:“这个问题没有存在的意义,就像是你未来也有可能会喜欢一个女生,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怎么……怎么你也这样说。”我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会从都萨木口中听到顾柏川说过的话,在我看来,他们完全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你喜欢的那个男生也说了跟我一样的话?”都萨木摸了摸鼻子,“那他说得很对啊,活在当下不是挺好的吗?而且,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特别一点,别的情侣还可以有婚姻来约束,我们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我说。
我想说,婚姻也不过是一张纸,可以反悔也可以变质,婚姻不代表永恒,就像没有婚姻的我们不代表没有未来。
但是,都萨木说起自己过往的感情经历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他就好像是在印证顾柏川说过的话:“每个人遇到初恋的时候,都觉得一辈子就是对方了。”我替他补全后面的句子,那应该是在说,黎海生,你对我只不过是一时的执迷不悟。
第64章 131-133
后来我才知道,在所谓“那个圈子”中,像都萨木一样的人并不在少数,其中也不乏许多就是青少年,在同龄人中的无归属感、对未来的迷茫以及缺乏安全感,让都萨木在他仅对自己可见的微博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始终觉得,我们都是浮萍。
倘若是哪个与他认识的人看到这句话,肯定以为这是那个开朗的大男孩深夜“矫情”时写下的只言片语……因为他们没有感同身受。
我很难描述,当我用他的手机看到这句话时的感受,也许我确实没有爱过他,但我在那一瞬间对他的心疼并不作假。
当然,这些都是在顾柏川离开之后的事情,准许我留到后面再写。
就在那个暑假里,陈敏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我在舞台上的照片,好像是班主任托人帮我们拍了照片,随后发进家长群里,陈敏同志对家长群中每日的闲聊对话并不感兴趣,设置了消息屏蔽,因此,后知后觉才从别的学生家长那里看到。
她意外自己的儿子竟也会有登台演出的一天,拿着手机向我面前凑:“生生,你去表演这么大个事情,怎么也没跟我说过?”
我盯着照片上穿裙子的自己,脸红得像猴屁股:“这……这有什么好说!”
“哎呀,不就是反串嘛,妈也不是什么老古董的人。”陈敏怪罪地瞪了我一眼,又欣赏起她手机上的照片,一边说,一边像是为我找台阶下,“你知道原来那‘四大名旦’不?清一水的都是男人。”
“我不唱戏。”
“谁说你唱戏……”
陈敏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下来,她眼睛微睁,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嘴里的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而两根手指对着屏幕上的画面一个劲儿的放大,半晌,再次将手机屏幕举到我面前,问我:“黎海生,你这是和人家亲嘴儿呢?”
我看向屏幕也是一愣,看那刚好是最后一幕戏,朱丽叶在殉情之前与罗密欧最后的吻。
陈敏见我不出声,又问:“是柏川演的罗密欧啊?”
“……是。”
“那你们俩亲了?”陈敏问这句话的时候仍旧是带着笑的,像是寻常父母同孩子开玩笑那样,但我目光落在她手上,分明见她攒着手机的手关节泛白,那力度远不如面上表露的轻松。
母子连心,我知道她早该看出我与普通男孩之间的端倪,因为我屋里头既没有女明星的画报,平日里也从来没在家里说过什么女孩(本来是有纪从云的,但是陈敏不大喜欢她,我就闭嘴不说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别人家男孩惹事被请家长,多半要被老师唠叨几句什么“早不早恋”云云,反观我,虽然惹得事情比其他人都多,却没有一次是关于女孩。
陈敏的问话很是试探,而我本来可以明确告诉她那是借位,以求让她宽心,可出乎意料的,我想起顾柏川跟我赌气的时候说的那句“有本事你就去告诉陈敏阿姨,你是个同性恋,要和我过一辈子”,于是,话到嘴边又变了。
我说,对,亲了。
陈敏的表情一下就变了,她将手机屏幕关掉,手机扔在一旁,好似那是个什么沾了脏东西的物件。
“唉,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总喜欢乱搞这些有的没的,老师也不管管!那男孩子亲男孩子能像话吗!”她说,扭过头去冲我挥了挥手,像是不想看我在她面前晃悠了一般,“算了,好不容易演一次舞台剧,就当是玩,开心一次就算了。”
我在心里讽刺:刚才不是还说自己不是老古董,怎么真问到这一步了,反而退缩了呢?陈敏啊陈敏,这确实不像是你的样子。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没有打算今天就捅破这层窗户纸,“哦”了一声,屁颠屁颠跑进屋里看漫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