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冬天里,我成了站在雷区上的单兵,四周是荒凉的土地,而供我逃离雷区的铁栅栏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我如履薄冰,谨慎且恐慌,我怕哪一步走不对引起爆炸身亡,又怕铁栅栏对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乐园。
这种谨慎和恐慌成为了一种神经质的东西,引诱我脑海中的蝉再次聒噪叫个不停。
我开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我跟篮球场上起了摩擦的对手打架,在课上睡觉、逃学,被骂了就毫不犹豫地跟老师顶嘴。
在家里,陈敏同志一旦唠叨超过两句,我会立刻扬起音量,跟她吵起来,她肯定会更加恼怒,然后我们你一言我一语,闹到歇斯底里的程度。陈敏在我上中学之后很少再跟我动手,但如今被我逼急了,她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扇我巴掌,这个时候我就会摔门进屋,然后将屋子里的东西摔得叮当作响。
而后当我回过神来,望向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男孩凌乱的头发和狠厉的眼睛,会倏地晃神……这是我吗?那个像炸药桶一样一碰就着的男生是我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讨人嫌了,变得不像自己,变得像一个坏透了的小流氓。
班上的学生躲着我走,老师也总是对着我叹气摇头,校队的队员也害怕我,以至于演变成在篮球场上公然放水,以求让我顺心的程度。
我好像在尽力让周围所有人失望,借此机会来让“同性恋”泯于我众多恶劣事迹之中,成为不值得一提的缺点。
终于,在一次与陈敏争吵结束之后,我摔门回屋,一转头就对上了顾柏川的眼睛,他刚从窗户外面翻进来,快走两步到我面前,然后用手掌捂住我准备出声的嘴。
“黎海生,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他说。
我甩开他的手,问他:“怎么了,你是不是也讨厌我了?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早该清楚。”
“你不是。”
“我是!”我咬牙切齿,音量也不自觉拔高,“我就是这么个人,你这位高材生早晚都会发现你跟我不一样,你也会厌恶我。”
“黎海生。”顾柏川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怒气,他抓在我手腕上,将我抵在侧面的墙上,“我跟你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放开。”我挣扎想要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拔出来。
顾柏川没有理会我,他用得力气更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你听好,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明天我就去跟学校说我也是个同性恋,那什么狗屁三好生谁爱要谁要,明白吗?”
“不行,你不是!”我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顾柏川看了我一会,然后跟我说:“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你,黎海生,我喜欢你。”他说完,我们对视然后接吻。
没有什么比接吻更能让我放松下来的事情,比起吻,顾柏川身上的气息更像是我的精神类药物,我抱着他,抓在他的头发上,也不管他会不会疼,我们就这样相拥。在接近溺毙的水域中,我抓住唯一的浮木……我死也不会撒手。
“哐当”一声,玻璃碗砸碎在地面上,我和顾柏川骤然分离,随后我对上了陈敏惊恐的脸。
“黎海生,黎海生!”她反复叫着我的名字,剧烈呼吸,脖子到脸全部涨红,瞪大眼睛,口中却吐不出完整的话。
破碎的玻璃碗里盛着香糯的八宝粥,此时此刻全部洒在地面上,溅在她的拖鞋上,而她浑然不知。
“阿姨。”顾柏川这样叫着,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陈敏。
陈敏愤然将他的手甩开,闭了闭眼睛,企图找回最后的理智,她跟顾柏川说:“你先回家,我跟我儿子有事要说。”
她说得话很不客气,那样子全然没了平时的自持。
我干脆破罐子破摔:“你能有什么事情!你儿子是个同性恋罢了!”
“走啊!!”陈敏尖叫着,将顾柏川推向门外。
这一切就像是电影里的抽帧镜头,慢动作回放在我的眼睛里,营造出几分超脱现实的虚幻感。我看见陈敏盘好的头发散下来,随她大力的动作悬浮于空中,她满脸挂着眼泪,而顾柏川在她的推搡下,一步一步挪出我的家门,在大门关上的最后一瞬间,我看见他扭过头来,向我投来一个难堪至极的眼神。
陈敏将大门甩上,蓦地蹲下身,嚎啕大哭。
第68章 140-143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人的眼泪,我讨厌陈敏哭,更讨厌她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的眼泪好像蜡油,燃尽她自己,滴落在我的心脏上,令我疼痛难忍,甚至丧失了任何辩解的能力。
我将房门关上,回了屋子,这回,我的动静并不大,没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我只是单纯想要一个人待着,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中各种纷乱的情绪。
我听见陈敏回到主卧的声音,隔着两层门板,她说话的声音隐约传入我的耳朵。
万年不回家的黎正思,在那天夜里十点回来了,敲着我的屋门让我打开,而就在房门打开的一刻,一个耳光落在我的侧脸上。他没有留力气,一个成年男性的耳光并不是小打小闹,我的耳朵瞬时失去听觉,只剩下一段尖锐的鸣叫,我忿恨地抬起头,通红眼睛看向他,怒道,你又凭什么打我?!
“凭你做的狗屁事情!黎海生,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变态!”
“你养我?”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我的手指指向陈敏的方向,“她养的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黎正思,我理解我妈,她可以打我,但是你不行,因为你不配!”
这句话引得黎正思勃然大怒,他的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他粗重地喘着气,好像一头牛,随后,他旋身从厨房抄起一根擀面杖,直直冲我挥过来,我下意识抬起手臂躲避,那手腕粗的木棒就结结实实落在我的小臂上,钻心的疼痛让我的右臂跟废掉了一样无法抬起。
黎正思破口大骂:“那你他妈现在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正好,我也不稀罕你这么个老子!”
我用仅剩能活动的左手拧开家门,冲了出去,于此同时,我听见对面的房门骤然打开,有人跟了上来。
“黎海生!”顾柏川喊了我的名字。
“生生!”陈敏喊了我的名字。
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听,我疯了一样冲进这座城市浓稠的夜色里。
好冷啊……
北京的冬天,风跟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没穿外套,只有一件单薄的居家服罩在身上。我沿着北京的东西中轴线一直跑、一直跑,眼泪不自觉从眼眶中流出,而即便是这个时间点,大街上的行人仍旧不在少数,他们看向我的神色很是好奇,我却无暇在意。
肺在奔跑的过程中变得钝痛,那种感觉极似窒息,的确如此,我要被这个地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残疾,他们的父母就会爱怜他;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有心脏病,他们的父母拼死拼活也要救治他;为什么所有小孩生来都有缺点,他们的父母都能包容他。
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同性恋,我的父母却苛责我、辱骂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
这是多么不公平!
我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好像要把后半生的空气全都在今天吸个干净。
“黎……海生。”顾柏川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他一路追我,同样也跑得很远,这会跟我一样气喘吁吁。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躲在一家商场的屋檐下,对立着喘息。
直到呼吸恢复平稳,顾柏川这才骂道:“你他妈可真能跑。”
我闻声抬头,盯着顾柏川在风中凌乱的头发,以及身上凑合穿着的羽绒服配睡衣,没忍住笑了下——我很少能有机会看到他这样狼狈,而他今天的狼狈正是为了追我。
“那你也可以不追我。”
“我不追你?”顾柏川被气笑了,“那你这个傻x今天晚上非得冻死在外面。”他鲜少说脏字,但今天晚上就跟被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一连说了好几句脏话。
“你来了有什么用?”我又问。
顾柏川冷笑着看向我,随后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口袋里变出一个钱夹,道:“我敢打赌,有些人吵架出门,一没带手机,二没带现金,三没带证件,我愿称其为‘三无人士’。”
我瞪大眼睛:“你他妈早就料到我今天要跑?”
“我料你今晚没有好果子吃。”他这样说着,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让他送我们去离这里最近的酒店。
我们坐在出租车后座两端,默默无言,或许是因为晚上的原因,出租车司机也不愿意说话,于是,整个车厢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
我盯着窗外霓虹灯随车的行进而后退,又在高架桥上眺望北京的夜色,这是灯火通明的一座城市,当我望向窗外,看到那些几十层高的建筑里一个一个亮起的小方框,我觉得自己只是人海中非常渺小的一粒沙子。
可是,就算是这么渺小的沙子,每个在这里努力生活的人还是在遭受不一样的痛苦。
我想,同性恋在茫茫人海中应该是那么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有人喜欢男人,有人喜欢女人,就像有人喜欢苹果也有人喜欢梨;有人为了婚姻而奋斗,有人奋斗终生为了逃离婚姻,就像有人向往大海也有人向往蓝天……我们只是选择不一样而已,难道选择少数派就一定是思想变态吗?
我不知道。
年幼时,我也曾自命非凡,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正义的那个,我的想法都是正确的,而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但是现在,我犹豫了,我对着城市万家灯火,始终给不出一个答案。
那是我和顾柏川最后一次相拥而眠,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接吻、拥抱,发泄着无处释放的欲望和惆怅,直到我们筋疲力尽,倒在柔软洁白的床上。
我偏过头去,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听着顾柏川轻浅的呼吸声,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走向破碎……我知道,时间是一条永远不会逆流的河,而我和顾柏川再也无法回到08年夏天,那一切幸与不幸的开端。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蓦地回想起曾经看到过的那首情诗:“我是一条朝你奔流而去的小溪,蓝色的大海啊……”
我是环绕在你膝边的蔚蓝,坚实的山川。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蒸发成云朵,幻化成雨滴,在春潮里同你相拥,坚实的山川啊,亲爱的山川。
无论经历过什么,生活仍旧要回到正轨,我被陈敏接回了家里,而事情过去的第三天,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单元楼下面,阿鹏哥打开车门,楼上楼下搬运了很多行李。
我在窗户里面看着,看顾柏川从楼道里走出来,向那辆车走过去,他在上车之前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在阿鹏哥的催促下关上车门。
顾柏川搬走了。
隔壁的房子终于回归寂静,而我知道他内心的悲哀应该不比我少——这栋房子是许芸阿姨生前居住的地方,在许芸阿姨牺牲之后,按照条例应当收回,但也许是房源并不短缺,营房科的人没有过来收房,默许顾柏川在此居住。
现在,关于许芸阿姨的一切在这里落下帷幕,除此之外,还有我们俩的童年,有他在床边养过的仙人掌,有我坐在地毯上打过的电玩游戏,有冰箱里的冰淇淋,也有我们拥抱过后在床面上留下的痕迹。
时间一直不停走,无论人心如何。
新年再次来临,今年的春节比往常都要安静,黎正思自从上次和我吵过一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而陈敏虽然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我可以从她日益衰老的脸上看出她的抑郁和不安。
没有人有心情过这个年,我从冰箱里拿了点速冻饺子出来煮,煮好了端给陈敏一盘,留给自己一盘端回房间里吃。
破五的那天,韩奈约我出去打球——我们之间一直都有联系,只不过平时上学的时候重合的时间少,而放了假才有空,因此,他在电话另一头语气热切,还说自己出去实习拿到了第一份工钱,虽然不多,但是还是想请我们这些老朋友吃顿饭。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正好也需要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满口答应下来,准备出门。
陈敏却对我的出行变得疑神疑鬼,我前脚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见她厉声发问:“黎海生,你要去哪?”
“和朋友打篮球。”我说。
“什么朋友?”
“就是朋友。”我道,拧开门锁准备出去。
陈敏冲了出来:“你别想着去找顾柏川,他今年春节压根没在北京过。”
我被她忽然提起顾柏川的行为弄得一愣,无奈地裂开嘴角:“我知道,不是去找他。”
我敢保证,两家大人绝对是在这件事情达成了某种共识,因为,自从顾柏川搬走之后,我还试图去他的新家找过他——那是在西边一个别墅区,离学校很远,平时居住的多是已经退休大人或者还没上学的孩子。
我靠着手机上的地图找过来,好不容易看到顾柏川发给我图片上的房子,却最终没能进得去家门。
他们家保姆守在门口,除此之外还有顾柏川的弟弟,他们统一说辞就是顾柏川不在家,进去了也没人,死活也不肯给我开门。
第69章 143-144
我在顾柏川家门外从下午等到晚上,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他弟弟跟着保姆回了家,别墅区亮起灯火。直到这个时候,我终于看见顾柏川立在二楼的某扇窗户前,安静地看着我,他张了张口,无声吐出两个字,我从他的口型读出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