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钟过去,顾柏川再次发问:“你是不是不会穿?”
“我……”
“把门打开,我进去帮你看一下。”
我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一条小小的拉链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在这个时候想也没想就给顾柏川开了门。
我本来是想出去的,因为外面更亮堂,也更宽敞,哪知道顾柏川在进来的一瞬间就反手关上了隔间的门,好不容易亮起来的视野又再一次暗下去,这回,本来狭小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进来干嘛?”我这样问,语气却早就软化,而声音里流露的沙哑也在说明我内心的想法。
“帮你。”顾柏川同样将声音压得很低,他已经换好了自己的演出服,是一件仿古的荷叶边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棕色灯芯绒马甲,所有衣服的扣子都被他系到最上面,而每一道荷叶边也都被他捋得极为平整。
我咽了口唾沫,正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好,就听见顾柏川命令道:“转过去,别磨叽。”
我脑袋空空,就这么穿了过去,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是将整个背部都赤、裸展现在他的面前。
顾柏川的手指摸上了我的脊柱,我浑身一颤,低声道:“你不是帮我系拉链吗?”
“是啊,在帮你。”他的手指顺着我脊柱划了下去,简直是要数清楚我又几块骨头!这种感觉真的太要命了,就跟有只猫一直对着我的后背蹭动一样,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某些反应,然而,连裤袜的束缚却又让我多了几分难堪。
“你丫能不能快点!”我没忍住爆了粗口。
“我也是头一回给别人弄裙子,你多担待。”顾柏川这样说着,手底下的动作却是慢悠悠的。
直到那条该死的拉链总算系好了,我才猛地一下转过身来,强抢民女一样掰过顾柏川的脑袋让他同我接吻。黑暗干燥的更衣室隔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的喘息,我知道他想要抱我,可又怕把好不容易穿起来的裙子给弄皱,两只手只能堪堪挂在我的脖子上。
这种放权式的行为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一只手托在他的后脑,而另一只手撑着他身后隔间的门……忽然,我的手底下一空!
当隔间外面刺眼的光照进来,我觉得我的心跳停止了。
那些所有旖旎的想法在一瞬间全部枯萎,我对上了柳曼惊恐的眼神,她慌乱地向后挪动步子,而杵在我们中间的门无知无觉大敞着还在晃悠。
顾柏川反应迅速,一下子将我挡在了他身后,转过身去,面对柳曼。
隔间很小,留给门的空间更小,光是顾柏川站在那里就已经将我的视野遮去大部分,于是,我并没能看到柳曼在惊呼时的表情,我只听见了她尖利的嗓音,以及不成句子的话语:“我早就该知道!你们,你,黎海生,竟然真的这么恶心!”
“我们在排练剧本。”顾柏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若不是我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早已捏紧,我还真的要被他唬过去。
果然,这样的说辞并不能说服柳曼,她大喊:“得了吧!我真是眼瞎,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一个同……”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顾柏川已经窜出去捂住他的嘴。
我敢打包票,顾柏川此时此刻的表情肯定很难看,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女生有过这么不尊重的行为。我的大脑告诉我,此时此刻,我应该跟顾柏川一样站出来,然后将事情解释清楚——顾柏川已经给我们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只要我们咬死说是在排练剧本中的那个吻,无论如何都能够圆回去。
柳曼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有一个正当理由。
是的,是这样的……所以,黎海生,你应该快点行动,快点站出来,站到外面灯光明亮的休息室里,然后义正言辞附和顾柏川,堂而皇之的,就像是你曾经撒过许多次的谎言一样。
那个在我脑袋里休眠的夏蝉,仿佛又在此刻苏醒,这回它还带来了自己的伙伴,在我脑袋里拼命地叫、拼命地喊,那声音好似有雷霆之势,犹如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几乎要将我吞没了。
我缩着手脚,始终站在黑暗的隔间里一动不动。
柳曼哭了,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落泪。
第一回 ,是因为我任性地要求顾柏川当着我的面拒绝她,而这次就是第二回……因为她撞见了我与顾柏川接吻。
我想,如果我是她,我应该能将从前的种种都串联起来,捋清逻辑:我们两个是一对恶心的同性恋,不但不敢声张,还没有阻止女生前来示好。
我曾经略有耳闻,柳曼是我们年级学生里为数不多信仰基督教的学生,而我又知道,倘若世间确有神明,有天堂与地狱之分,那么像我们这些同性恋残缺的灵魂是不可能在死后升入天堂。
所以,她的惊恐和厌恶是有的放矢,真正应该为此感到惭愧的是我,从来都是我。
我已经回想不起来那天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当徐娟匆匆折返回来,柳曼与她擦肩而过,顾柏川站在房间正中央,面色难看,而我仍旧缩在隔间里,久久没能回神。
徐娟是个非常外向的女孩,她敏感地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气氛微妙,试图用俏皮话来缓解,她将我喊出来,让我坐在化妆椅上,一边夸着我穿裙子很好看,又一边问我是不是和顾柏川闹了不愉快。
我咧了咧嘴角,没说话,反倒是顾柏川抢了先:“没有,是刚才有别的女生不小心闯进更衣室了。”他这样说完,抱着手臂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第62章 127-130
我不明白为什么顾柏川在这样的情形下,仍旧能保持冷静和应有的风度,他看上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既没有在暗室里动情接吻,也没有被人撞破现场,没有人辱骂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无需担心日后会不会被传开。
徐娟不明所以,看向我发颤的手指,问我是不是临上台紧张过度了。
我艰涩地张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像是窗外枯朽的槐树枝,于是我收回了到嘴边的话语,默默点了点头。
徐娟安抚道:“没关系,你的装扮真的不奇怪,不信你自己看看镜子。”
我望向前方的化妆镜,在旁边一圈小灯泡的映衬下,镜子里的人皮肤光滑而白皙,假发服帖,遮住我略显锋利的眉毛,淡色的口红上唇,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吓人,相反,它衬得我面容姣好,多了几分女孩特有的清秀。
徐娟很满意自己的大作,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和顾柏川再对一对戏,以此来缓解紧张。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而整个房间再次回归寂静。
我盯着自己镜子里的脸,而顾柏川也从我身后的沙发上,盯着镜子里的我,我捏紧了拳头放在膝头,沉默着。
“对不起。”顾柏川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要道歉?”我问。
“进隔间的时候,我应该锁门,刚才一时疏忽忘掉了。”他的语气仍旧平静,轻微蹙起眉头,像是在分析一桩他人案例,理智而自持,“黎海生,虽然我觉得很抱歉,但是我们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
他的冷静,反衬着我的慌乱和不安。
这是我与顾柏川最大的区别,也常成为我们之间的冲突:他的理智在有些时候是可靠,而在有些时候显得傲慢,仿佛周围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又或者是他早已料到事情的答案……
“那要怎么办!”我拍桌而起,恼羞成怒,“如果她说出去了呢?如果她告诉老师,告诉同学,又或者是直接告诉我们的家长呢!不行,我们必须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想,要不然我们也找个机会抓她的把柄……”
“黎海生。”顾柏川打断了我的话,他随着我的动作也站起身来,眉头蹙得比刚才更紧,“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也是。”
我的拳头攥得更紧,我觉得我有万千情绪回旋于脑海中急需发泄,奈何没有突破口,于是就像是被人划破了喉咙,一时间丧失语言功能。
顾柏川乐见其成,他紧皱的眉头略有松动:“我们先冷静演完今天的演出,好吗?”
即便是演出之前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件,我们的演出仍旧顺利开展,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的台词在我口中犹如诗句般流畅,在我出场的时候,甚至引起了台下一阵不小的骚动,尤其是在我们班的座位席——作为年级里的风云人物,我的女装登台赢得了戏剧开场的掌声。
聚光灯从我的上方打下,我深情注视着眼前的罗密欧,我的目光落在面前男人的发梢上,脸颊上,还有他盛满星光璀璨的眼珠上。顾柏川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看清他眼中所包含的热情和赤诚,在某一个瞬间,我几乎忘记了我们是在表演,他只是一个向我深情告白的爱人。
他说:“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
我注视着他,念道:“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
他说:“神明,请容我把殊恩受领,这一吻涤清了我的罪孽。”
他倏地向我靠近,模仿亲吻的动作,却在距离我不到一公分的地方随音乐停下动作,我们的鼻尖一触即离。
“……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我在片刻失声之后,总算念出了正确的台词。
这台词在排练的时候已经被我念过无数遍,而此时此刻,再念出它的时候,我却觉得心中莫名悲哀。
灯光暗了下来,很好将我的情绪掩盖。
我们的戏剧最终停留在朱丽叶一剑刺入胸口的场景,在此之前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有一个寓意“殉情”和“道别”的吻,按照设计,应当是我侧过身去,借用长发的遮挡做一个借位,但是,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个吻确确实实落下了。
我嗅到了顾柏川身上那股熟悉的皂香,感受他温热的嘴唇和鼻间轻浅的呼吸,聚光灯照在我们头上,而底下正坐着百来号学生看向我们,我在唇瓣相触的时候,听到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和起哄式的欢呼。
我念出最后一句台词,然后从身侧拔刀刺向自己的胸口,直直向后倒去,摔向铺满鲜花的软垫,倒在顾柏川身旁。
舞台灯光骤然熄灭,而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眼泪不自觉顺着眼角流下,我为罗密欧和朱丽叶落泪,也为我一场离经叛道的初恋致哀。
我知道,这或许是唯一一次,我与顾柏川的亲吻能够得到祝福。
而我内心也有预感,我们的关系将再也不能像十二、三岁时那样纯洁而美好——最美好的永远是在爱与暧昧之间流转的东西,而有些事情一旦捅破,就如同脱缰的野马,向未知的远方奔去。
奔去,而不复返。
我们之间的关系彻底陷入了一种僵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与顾柏川所怀抱的愿望有多不同。
我想要的就是纯粹的一生一世、要生要死,我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一句“什么都没办法分开我们”的诺言,哪怕是虚假的,也足以慰藉我忐忑不安的内心。但是顾柏川并不愿开口,他告诉我,黎海生,假如我今天说出了这样的誓言,你也知道这是谎话的,为什么还要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同我生气。
“如果我们按照平均寿命来计算,人生仍旧余下将近六十年的日子,而你我都是还没走出校园的学生,我拿什么来向你保证今后那么多的日子?”
“你这样说,难道是觉得我们注定会分开吗!”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顾柏川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你怎么不愿意想,万一有一天是你先选择放弃了呢?”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
顾柏川深深注视着我,他的眼中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他说:“黎海生,每个人遇到初恋的时候,都觉得一辈子就是对方了,可是现实生活里,有多少初恋能走到婚姻?”
“我不会结婚。”我说得斩钉截铁。
顾柏川也被我激起了情绪,他说:“那好,你现在就去告诉陈敏阿姨,你是个同性恋,要和我过一辈子!”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只能得出来一个结论:“顾柏川,我觉得你喜欢我,没有我喜欢你那样多。”
“为什么这么想?”他皱起眉头,想要拽住我的衣袖,但我决意要和他分开冷静一下,以防接下来说出什么尖锐的话语来,我知道,我总是会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同亲近的人逆着来,说出伤人的话,尽管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但这回,我坚持认定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如果顾柏川足够喜欢我,他就早应该和我确认关系;如果他足够喜欢我,就应该主动来找我,而不是什么约会都由我来起头……这样看来,他完全有可能是受不了我对他难缠的追求,这才勉为其难答应我。
也许,他并不是多么纯粹的一个同性恋,他只是弄混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为了不丢掉我们之间的情谊,这才顺从了我。
是的,顺从我,就像是他对柳曼一样,不主动、不拒绝。
我所担心柳曼说出去的事情,在整个夏天里并没有发生,因为,我们在戏剧展演结束之后,很快就迎来了期末。
分班前最后一次班会,徐娟兴高采烈宣布我们班在戏剧展演中夺得冠军,并且邀请我和顾柏川上台拍合影,顾柏川站上台去,而我坐在下面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头枕在手臂上,假装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