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重为突然将嘴里苹果吐了出来。他脸色冷下来,眼神也阴恻恻的,目不转睛盯着时温,很不高兴。
“你干什么?”时温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要不是对方穿着病号服羸弱地半躺在病床上,时温简直怀疑那个心狠手辣的万重为又回来了。
时温抽了一张纸巾,故作镇定地将吐出来的苹果块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然后重新坐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病房里良久没有动静,时温的手垂在膝盖上,被一只试探着伸过来的手覆住了。
手背上是熟悉的温度,只是那手指瘦了一圈,每个骨节都凸出来,似乎稍用力就能捏碎。时温怔怔看着,心想原来那个万重为没回来,眼前这人是个病痛缠身的笨蛋。
万重为的表情已经换了,是很委屈的样子,嘴角紧紧抿着,眼角和眉尾步调一致向下耷拉着,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时温说要回去,回去哪里?
“你听你舅舅的话,好好复健。”时温终究没法对这样的万重为冷眉冷眼,哄似地说,“等我以后不忙了,再来看你。”
这跟成年人说“改日再聚”没什么区别。
但眼下的万重为明显听不懂这背后的潜台词,只精准抓住了“来看你”这句话,恼怒和委屈霎时烟消云散,面色重新鲜活起来。
时温走的那一天,褚然来送机。景清在楼下和时温道别,除了说谢谢和保重,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可能就再也不见了。
万重为再也没有理由拦下时温,强硬的、软弱的、不得已的、耍无赖的,再多理由也无用。
他们到此为止,再也找不到一丝牵绊。
时温上车前,听到身后有轮椅声响,回头才发现万重为不知道怎么被护士推了下来。
“他刚才闹着要下来……”护士满脸为难地看着景清,说,方才病人从窗口看到楼下有人要走,突然情绪激动,差点把病房砸了,一定要下楼,谁都拦不住。
景清示意护士不要紧,走过来接过轮椅,往时温跟前推了两步,然后蹲下来跟万重为说了句什么,便转身走远了。
留给他们单独道别的时间。
万重为呼吸很重,眉头蹙着,急躁地抓住时温的衣角,仰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别去——”
因为着急,万重为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额角上有细密的汗珠浸出来,抓住时温衣角的手用力往下拉,时温只得蹲下——他还不至于对一个意识不清的病人疾言厉色,况且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
“别去,回来……”
时温微微皱眉,试图理解从万重为一醒来就说的这个词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再去西北徒步了,”时温说,“我已经回来了,是你救了我不是吗?”
“……司机呢?”万重为用力摇头,艰难发着声音,说出了更多指示明确的词,“让他回来、环城线、不行!”
他嘴唇发着抖,眼底通红,另一只手握住时温的肩,几乎要把骨头捏碎,不停地低吼着“回来”。
他情绪太激动,几乎失控,景清和几个医护冲过来,将他围住,试图控制他的歇斯底里。一针镇定打下去,他眼神渐渐涣散,却依然固执地向着时温的方向伸出手,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时温隔着纷乱的人群,认出了那口型。
“别去。”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别走”,不是“别去徒步”,而是别去那条历经绑架磨难的路。
那是一条时温无法原谅的鸿沟,是一条让他们的爱情再也回不去的分水岭,是万重为意识深处最不能直面的后悔和愧疚。
时温的眼眶酸涩得难受,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可以骗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原来他高估了自己。
他在上车前停下,转过身,无声地冲着万重为说:“我不去,我回家了。”
时温回到研究所,倒了两天时差才缓过来。之后就是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一个人的日子安静舒服。
偶尔脑子里会冲出最后那个场景,像慢镜头,一点点回放。万重为在强效镇定剂的作用下,在意识陷入昏沉的最后一刻,依然死死盯着他上车的身影,嘴唇嗫嚅着,眼底里似乎要沤出血来。然后那么多人制住他,将他按回轮椅上,将他强行送回自己的轨道上。
他除了苦苦哀求时温停下来看他一眼,别无他法。
他已经不是无所不能的万重为。
那丝一闪而过的不适进而让时温的思维突然暂停,无论他在做什么,吃饭、记录、实验,甚至走路。他需要用力闭一闭眼,才能把那个场景挥出脑外,让卡壳的思维接上。
然而安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两周之后的一个黄昏,两位不速之客敲响了他的房门。
景清脸上实在挂不住,一开口姿态很低,说自己实在没办法了,自从时温走后,万重为不肯好好复健,还打了一个医生,脾气暴躁得不行。药物治疗和高压氧治疗都收效甚微,直到他们发现他开始自残,每天只会说两个词,一个是阿温,一个是回来。
“阿温,我知道这太强人所难,但我们真的是各种办法都试过了。医生说,如果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待一段时间,他恢复得会快一些。”
况且这不单单是恢复快慢的问题。
时温看着坐在沙发上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人。比他离开的时候更瘦,露出来的小臂上有各种各样的伤痕,脸上是病态的白,眼神却从进门开始就变得炯炯有光。
景清捕捉到时温的眼神从万重为手臂上一扫而过,立刻说:“他有点行为不受控,前段时间因为找不到你,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不过你不用担心,来之前我和他说好了,不可以再做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事情。”
万重为听懂了,立刻配合地点头,目光殷切地看着时温。
“他现在自理没有问题,只是稍微有点反应迟钝,”景清几乎用着乞求的语气,“阿温,不耽误你工作,你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就可以。这期间产生的所有费用我来付,好不好?”
时温木着一张脸,把心里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理一理,过了很久才说:“抱歉,我真的不行。”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景清长长叹了口气,失望溢于言表。他这次本就是豁出去老脸来的,没指望时温应承,人家也没这个责任和义务。但听到时温拒绝,还是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不尴不尬地又坐了一会儿,大家都很沉默,没人说话。时间差不多了,再坐下去就太不礼貌了,景清便站起来,和时温告辞。
坐在一旁不说话的万重为却不肯起来,他不动,也不说话,只眼巴巴看着时温。
剩下的时间,任是景清磨破了嘴皮子,他都岿然不动,不肯跟景清走。最后没办法,景清打了个电话,又上来两个人,总算将万重为带走。
一通折腾下来,时温简直觉得自己魂魄分离,身心俱疲。
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到处都有万重为的气息,压抑的、委屈的、渴求的,呼吸、眼神、味道无处不在。
时温觉得自己要疯了,强作精神开始大扫除。
他晚饭没吃,等收拾完累得精疲力尽瘫在沙发上,终于感觉到有了一点饥饿感,挣扎着爬起来往厨房去。
敲门声是这时响的,门外继而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
“阿温,“那人小心翼翼叫他的名字,”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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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没变傻子,就是反应有点迟钝哈,很快就会好的。
第63章 房客
和万重为同时出现在时温家门口的,还有一个行李箱,歪歪扭扭靠在墙上。
时温对这人的去而复返一时之间不能理解,茫然地瞪了一会儿坐在地上的万重为,又去看那个行李箱。上面有一张白色纸条,卷成小卷夹在行李箱的拉链上,很显眼。
“阿温,实在抱歉,重为不肯走,只能留下来烦请你代为照顾。”
简短一句话,除了落款上有景清的名字,再无其他了。看得出来这个决定做得多草率。
时温简直要被这甥舅两人的不要脸操作气笑了。哪是什么温润有礼,哪有什么谦谦君子,都是一丘之貉,端着言辞恳切的幌子,行的是逼人承受之实。
深呼吸一口气,时温冷冷瞥了一眼万重为,退后一步,砰一声关上了门。
十分钟后。
门又砰的一声打开,正把额头贴在门上的万重为被闪了一个踉跄,时温扫一眼那人额头上的红印子,恨恨地说:“进来。”
时温连发了两篇SCI 论文,不少同事嚷嚷着让他请客。这事说了好几天,恰逢教授从欧洲演讲回来,加上给他接风,便把事情凑一起办了。
他们去了一家烤肉店,时温定的,就在他家马路对面。
这家餐厅是新开的,环境不错,牛肉新鲜,配上烧酒,氛围很容易就起来。时温是慢热的性子,也是这段时间才慢慢跟同事们熟悉了。大家都很好相处,互相照顾,现在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让他很舒适。
时温喝了两杯烧酒,脸便红透了,人也开始傻乐。这顿饭吃到晚上十点多,大家都喝了点酒,结完账嘻嘻哈哈往外走。
“诶,阿温你看,你家门口站着个人,一直在看你啊!”有同事扶着时温的肩膀,指一指马路对面法桐下的一个身影,“是你家人在等你吗?”
风一吹,时温本就模糊的头脑更晕了。
“不是,”时温抬头看一眼,嘟嘟囔囔地说,“不是家人,是合租的房客。”
大家在餐厅门口告别,时温还不至于走不了路,两杯酒而已。他甩开同事,想要自己过马路,却怎么也走不成直线,气得他一跺脚,干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
“别逞能了你,”一个男同事过来,架了他胳膊一把,“我把你送家里去。”
这时一只手臂突然横插过来,将晃晃悠悠的人拽进自己怀里,同事吓了一跳,那个刚才还站在树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正冷着脸看他。
“你是……房客?”同事问。
万重为不理他,揽着时温的手紧了紧。
“诶,那正好,你把他带回家吧。”同事和气地笑了笑,说,“他喝得不多,两杯烧酒,麻烦你回去让他喝点水,还有啊——”
那同事话没说完,万重为已经打横将时温抱起来,大步跨过了马路。
那人一句话噎进喉咙里,目瞪口呆看着走远的两个人,心里觉得怪怪的。两个男人,怎么还能这么抱着?而且那个房客,怎么觉得有点面熟?
“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投资商?”另一个在旁边目睹全程的同事凑过来,紧紧盯住万重为离开的背影。
“是他,”先前的同事恍然大悟,继而心里一惊,“他和时温住在一起?”
两人沉默了许久,继而被自己脑中呼啸而过的猜测吓着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同时决定明天要把这个大八卦告诉所里其他人。
喝醉的人死沉死沉,还不老实,闹腾得厉害。好不容易进了屋,时温猛地一挣,万重为差点抱不住他。
“你干什么抱我?!”时温坐在地毯上,怒目而视。
他不知道自己脸颊上两朵粉,眼睛也湿润润的,嘴唇水光光红艳艳,像是喝多了半夜出来摄魂的妖精,这样瞪着眼睛苛责人,不但一点威慑力没有,还能勾起人所有的恶念。
万重为克制之后,也跟着坐着地毯上,膝盖顶着他的膝盖,平直的嘴角撇了撇,一开口声音又软又低。
“等你吃饭,”他说得很慢,语气听起来十分受伤,观察着时温脸色,“你不回来。”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时温呼出一口气,很不满地挥了挥手,“收留你就不错了,别要求太高。你要是觉得不开心,随时欢迎离开。”
他说完,就势一躺,手臂遮住眼睛,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万重为垂着头等他发完脾气,过了一会儿,悄悄直起上身,指腹轻轻放在时温鼻尖下,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拂过,才稍微放下心。
他去关了客厅灯,又沉了沉,等时温呼吸听起来绵长而均匀,确定已经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将人抱起来,进了卧室。
万重为拧了一块温热的毛巾,一点点把躲在被子里的脸擦干净,又轻轻擦了手脚,而后将他的衬衣和裤子脱了,给他换上柔软的棉质睡衣。
他动作轻到极点,又把做这些事的时间线拉得很长,几乎是时温稍微蹙一下眉头,他就停一停,等对方呼吸稳定下来,再做下一个动作。
时温对睡眠环境要求很高,稍有一点不舒服就睡不安稳,比如没脱袜子,比如没换上自己常穿的睡衣。这也是他随意的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娇气。
等全部把人收拾利索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万重为坐在床边,垂眸看着陷入松软被褥里已经睡得很沉的人,轻声说着没人会听到的话。
“以后不开心别喝酒,回家发脾气就好了。”
时温在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中醒来。他敲敲脑袋,慢吞吞爬起来,半闭着眼走去卫生间洗漱,中间忽略了从厨房探出头来的一脸殷勤的万重为。
他已经很擅长忽略这个人的存在了。
万重为自从被景清扔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从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后来的无可奈何,再到现在破罐子破摔,时温已经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