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又引他到另一处,是一个顶棚很高的空场地,里面摆放着各式样的金鱼缸,游动着各种大小不同、颜色迥异的蓝瘦金鱼。
时温站在一个巨型鱼缸前,正认真观察这些金鱼,玻璃罩上突然映出一张女人的脸。
他悚然一惊,是方连云。
保镖并未跟进来,因为只有一个出口,他们便在出口处等。方连云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双眼发直地盯着时温看。
还是一如既往精致的脸,画着精致的妆容,但神色间却带着一股疯狂和狰狞。
她猛地抓住时温的手,连珠炮一样地低吼着。
“我当年就该杀了他,都怪方连苏妇人之仁,非要等什么自己职务稳定了。车祸都没弄死他,现在好了,再怎么样也弄不死他了。”
方连云养尊处优多年,可如今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女人尖锐的美甲已经掐进他肉里,剧痛之下时温也顾不得了,一把将她甩开。方连云被推了一个趔趄,干脆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状若疯癫。
“万重为就是个魔鬼,我们谁也逃不了。”
时温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他呼吸很快,不予搭理方连云,转身就走。
“他害的我弟弟坐牢,害的云笙和云知有家不能回,现在竟然还想把我和他爸关起来,这个魔鬼,他不得好死!”
身后还传来方连云的咒骂。
时温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看她,脸上的冷漠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比谁都更希望方连苏在牢里蹲一辈子——他说了见到方连云之后的第一句话:“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哈哈哈,时温,你还不知道吧,你才是最大的那颗棋子啊!”
方连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血色的红唇一张一合,像一个吞噬一切的巨洞,妄图多拉一个人跳进深渊。
“我弟弟的秘书早就把要绑架你的计划告诉了万重为,你出门之前,他甚至连绑匪的埋伏路线都知道!”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时温耳边炸响。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但是组合起来的意思,时温怎么也理解不了。他像是突然间得了阅读障碍,也像是站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大脑发空,呼吸发麻。
方连云满意地看着时温那张瞬间惨白下去的脸,又咯咯笑起来。
“一开始他就拿你骗我们上钩,不但是我弟,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他的心头肉。他下了好大一盘棋,而你是最大的那只饵。”
“你被关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万重为全都知道,可是人家有本事啊,做戏做全套,当着全公司股东的面儿报警。全世界的人都唾弃方家同情他,所有人都骂方连苏作恶多端,感动万重为重情重义。”方连云发狠道,“他们都错了,最该骂的人难道不是他万重为吗?”
方连云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时温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棍,腿脚发软地摔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比方连云更狼狈。
他冲出大门,等在外面的两个保镖立刻迎上来,瞧见他煞白的脸和丢了魂儿一样的表情,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看到震惊。
时温手里还抱着买来的一堆东西,磕磕绊绊往前走,两个保镖似乎在他耳边说话,他听不清,也不想听。等失魂落魄地坐进车里,司机问他还要去哪里转转吗?他吐出两个字:回去。
回程大约四十分钟,时温靠在椅背上,全身发冷。他耳边不断回放方连云死歇斯底里的那些话。
他不信,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心里又有一种发着冷的直觉,在他耳边呢喃这就是真相,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
时温回到洛水居,下车的时候面色已经看不出来有异。他甚至冷静地告诉迎上来的平叔,午饭想喝酸辣汤,平叔答应一声,便去吩咐厨房备菜了。
时温换上拖鞋,一步一步踏上楼梯,他不断跟自己说别怕,却控制不住手心的冷汗湿滑。二楼上的两间书房是挨着的,万重为那间安了指纹锁,时温每次都会挑万重为在的时候进去,从未单独在里面待过。
但他知道密码。有一次指纹锁坏了,万重为对修理这种东西不灵光,打电话给厂家叫人来修。时温看万重为着急,便自己上手,大概用了十几分钟就修理好了。期间需要密码重启,万重为很平常地报了一串数字,并且告诉时温,那是他母亲的生日。
他并不想刻意去记什么,但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把关乎万重为的一切都钉进了潜意识里。
嘀——
门锁开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几乎是时温那间的两倍。他扫视一圈,很快便锁定书桌下方的保险柜。密码不难猜,试了一遍就开了,和书房门锁一样。
保险柜里的东西很多,时温略略翻了一遍。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平静的外表下心跳很快,极度的紧张和压迫感让他觉得想吐。
其中有一件很厚的棕色文件袋,放在保险柜最下面一格。没有标识,放得也很随意。时温只迟疑了一秒,便打开了封口线。
里面所有文件都是关于方连苏的,几张财务报表和收据、签了名字的检举信、几个男人坐在一起的照片,时温猜这应该是对方贪污和渎职的证据。
文件袋下面还有鼓鼓囊囊的一小条,时温将东西倒出来,一只小巧的录音笔跌落在地毯上,发出噗一声闷响。
是一段不到30秒的对话。
“这人没什么心,骨子里都是黑的。他老婆出事,他能管吗?”
“万重为把他捧在手心里,拿捏住了时温,不怕对方不妥协。”
“他万一就是不妥协呢?”
“那就算时温倒霉吧!”
“好吧,那我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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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b:她行歌
下章大型撕破脸现场
第36章 是不是特别可笑
后来过了很多年,时温想起今天,都会产生短暂的心悸,伴随着轰响的耳鸣和无休止的恶心。
其实今天发生的事他没什么可以回忆,在他有限的脑容量里,这一天只有感观上带来的那种痛苦让人记得住。至于逻辑、故事走向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在身体规避风险的本能之下,淡化了足以让时温崩溃的细节。
他坐在地毯上,周边散落了一地的文件,那只录音笔变成了会咬人的怪物,被他扔了出去,远远地滚到了一个角落里。
扔远了也没有用,那怪物已经在刚才狠狠咬过他,整个人现在都血肉模糊。
原来方连云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所有的恩爱都是假的。
真相已经十分完整。
为了扳倒方连云,万重为设了一场很大的局。从协议到动心,从结婚到绑架,从流言四起到无法离婚,一切的一切,都在万重为的计划之内。
很多不愿意深究的细节纷纷跳出来。万重为对自己舍友的漠视,对自己专业名称总是记不住,喝多酒之后在床上不加掩饰的恶劣,包括自己出事后对方的毫无厌弃,都指向背后那个真正的原因。
——不在意,不在乎,不爱。
楚门的世界换成了万重为的牢笼,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这才是切肤之痛。
万重为制造了一个恩爱假象,让所有人以为他若是在意什么,那就只有时温,以此引方连苏孤注一掷。
原来他真是那个最便利的鱼饵。
其实在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里,时温不是没有察觉。万重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很少表现出同理心,偶尔有些真情实感,也是浮在表层。
但爱让他大意,让他原谅,让他失智。
再往深了去想,这段婚姻和爱情包括万重为本人,其实一直以来都像长在深渊里的一团雾,看不清也猜不透。没人知道雾气下面的深渊有多黑多深。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那深度足以让他摔得尸骨无存。
震动声从地毯上传来,时温伸手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那三个字仿佛兜头下来的一盆岩浆,被他烫手般扔了出去。
时温茫然地去看书房墙上的摄像头。绿点闪烁的镜头像一只吃人的兽,虎视眈眈盯着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人。
万重为看到了。
走吧,快点走,离开这里!
时温混沌的大脑中突然跳出这句话。
对,他要离开这里。
时温是从书房里奔逃出来的。他没有冲下楼梯,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咬着牙转身返回主卧。他所有的证件,一些珍贵的资料,都在飘窗下面的立柜里。那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放在那里的。那个立柜上也设置了指纹锁,是万重为专门买给时温用的。
把东西胡乱塞进背包,他毫无形象可言地又冲出来。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分寸、顾及大体的时温,甚至推开了跑出来拦他的平叔。
“阿温,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平叔急得说话声音都发抖,“刚才万先生给我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拦下你,他现在正从公司赶回来。你这是急着要去哪里,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好吗?”
时温急促地喘着气,脸色惨白,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赶。他没站稳,从玄关台阶上摔下去,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往大门口冲。
两个保镖从外面赶过来,互相对视一眼,堵在了时温跟前。
平叔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时温:“你先进去,有什么事再说。这个情况,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他冲时温使眼色,有保镖守着,时温根本不可能出得去,闹得太僵了反而不好。
平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从未见时温这样子,知道事情应该很严重,想来是和万重为有了什么矛盾。
“你先冷静一下,阿温,好孩子,别冲动,有什么事坐下来说,不然会受伤的。”
他了解时温,也了解万重为。或许万重为对时温是有点不同,但真要有什么冲突,时温一定不是万重为的对手。
“先去我房间,我给你处理下伤口好不好?”平叔温言劝他。
时温看了看堵在面前纹丝不动的两个保镖,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平叔。他刚才摔倒的时候擦伤了胳膊,有血流下来,沙沙地疼。
他知道今天见不到万重为,是走不出洛水居的,眼底涌出一股绝望的悲恸。
平叔见他回过神来了,便试着牵他往回走。
平叔的房间在一楼最里面,他找来绷带和药水,小心帮他包扎。刚刚剪下多余的绷带,门外便传来引擎声。
万重为回来了。
“平叔,”时温从窗户里看到万重为的车拐进地库,终于开口说话,“我好冷。”
时温在大二曾经参加过一场越野马拉松,遭遇过遽变天气下的极速失温,初时很冷很痛,到了最后,又觉得热,想把全身衣服扔掉,最后那一点热源从心脏极速涌出,奔向四肢百骸,然后散掉,肌体彻底死去。
那次他被志愿者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濒临极限。虽然人是没事了,但那失温的过程太痛苦,以至于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参加过环境不可控的越野马拉松。
没想到今天还能再经历一次那种冷。
万重为裹挟着一身疾风暴雨进门,和时温对上视线时停下脚步。
“你听了录音?!”
他接着说:“你要离开?!”
他全身都处在一种极端的难以自控之中,强压着急促的呼吸心跳,上前一步,距离时温不足两米。
万重为接到监控报警的时候正在开会,手机切进监控画面,时温坐在他书房地毯上,周围散落了一地文件,而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支录音笔。
他脑子轰地一声,顾不上会议室满座的公司高层,一边拨平叔的电话,一边往外走。
他的情绪和理智在看到监控时,已经岌岌可危,又接到保镖电话说时温试图硬闯出去时,彻底炸了。
时温像一只被围猎的兔子,在他的连续追问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他说。
时温抵在平叔房间的一张写字台上,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手指用力到发白。他眼底猩红,涌出一层雾气,还掺杂着惊惶惧怕,死死盯住挡在自己身前、如铁塔般无法撼动的人。
“你冷静一下!”万重为说。
其实看起来更应该冷静的是他自己。
视线落在对方刚刚包扎好的手臂上,他眼神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先回房间,我可以解释。”
平叔在万重为进门的时候已经退出去,但这里仍然不是谈话的地方。然而时温少有地不妥协:“就在这里说。”
万重为深呼吸两次,压下胸口起伏,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时温,缓缓地说:
“是,方连苏的秘书把录音给了我,在你被绑架之前,我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万重为紧紧盯着时温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没再隐瞒。
“方连苏不敢做什么撕票之类的事,因为杀人成本太高,他不会冒这个险。顶多……顶多你受点苦。祁望安排好的营救队伍也在附近……你不会出事的。”
万重为头一次跟人解释自己做事的动机,也头一次发现解释远比想象中难。
“将计就计,漠视危险,放任你被绑架,”万重为喉结艰难地滚动,看起来十分痛苦,“是我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正午炽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亮得扎眼。时温却觉得自己仍然没从极速失温的痛苦中缓过来,越来越冷,阳光像一把刀,将他每一寸肌肤都刮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