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温成日躲在书房,就算一心只读圣贤书,但从平叔小荷的闲聊中或者网上也能窥见一点端倪。
方连苏的案子已经判了,无期。舆论倒没有第一次那么沸腾,时效性已过,除了当事的少数人,大众关注度已经很弱。原本以为借着万家可以躲过一劫的方连云也没躲过去,因为涉嫌境外洗钱被调查,并勒令出境。
万家由此也乱了套。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时温不清楚,但万行川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气急败坏来到洛水居和儿子大吵一架,时温几乎听了全程。
他们在书房里吵起来,声音没有刻意放低,气势也都没有收敛。一墙之隔的时温就算不想听也不成。
万行川的声音尖锐而焦躁,平常的运筹帷幄乱了阵脚。
“我从小就教你,万事留一线。你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方家完了,我们做切割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不是不知道,她出了事,我们损失更大。”
“想让人给她留余地很简单,”万重为无所谓地说,“当初不做不就是了。”
万重为的声音冷淡平静,尾音微微上翘。这个回答很混账,让万行川更加恼羞成怒,他认为儿子并不在意,且在放马后炮挑战他的权威。
“难道为了个时温,要做到这么绝吗?”
父子两人的对话没有纠缠太久,直到万行川扔下这句话,万重为终于不耐烦起来。他那点冷淡平静一瞬消失不见,转而变成咄咄逼人的质问,仿佛隐忍很久,不得不发。
“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
一句质问让剑拔弩张的空气陡然凝固。
万行川突然觉得疲惫不堪,他捏捏眉心,后退几步,有些没办法地坐回到沙发上,不去看两步开外须发皆张的儿子。
他一直回避的问题,他一直以为可以用时间抹掉的龃龉,原来剥开和平的假象,一直都在,且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已经长成参天之势。
是他大意了。
两厢沉默了很久,久到万重为以为万行川的良心又回来了。
“好,好,”万行川低声道,“就算你恨她,也该看在两个弟弟的份上,别再做丢万家脸面的事情。”
果然良心这东西在万行川这里就是水中月。
万重为嗤笑一声:“别再丢脸这种事,难道不是更应该去找万云笙和万云知吗?”
万行川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那两个好儿子,确实让他头痛不已。万云笙在海上流浪了一个月,好不容易上了岸,入境时又被查出证件作假,直接被海关带走,各种审查下来一个月又过去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接连便经历了方连苏出事和黄蕴藉退婚,他的那个项目也一直被调查。无奈之下,万行川只好将他送到临市避风头。
万云知就更不用说了,在国外留学俱乐部玩得太疯,接连被曝不学无术、生活糜乱,也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万重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是很难谈下去的意思了。
缓了缓情绪,万行川姿态放得更低了些:“重为,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有怨言,你觉得你母亲的去世……是方家插了手。可是她当年已经是重度抑郁,根本就没法正常生活,她本来——”
“别提我妈。”万重为打断他。
“要不是你和方连云出轨在前,方连苏又跑去伯明翰刺激我妈,她能跳楼吗?”万重为冷静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里面藏了多年的由愤怒和仇恨化成的怪物撕咬着裂缝爬出来。
他深呼吸了三次,脖子上暴涨的青色血管才慢慢消下去。
“那天,”他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但根本控制不住,“她本来是去乐团收拾东西回家的,可方连苏好巧不巧,偏偏那时候给她发了你俩的照片。真是一手好计谋,对付一个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病人。”
然后发问:“方连苏,他不该死吗?”
“不,他怎么能死呢?”万重为咧开嘴角笑了笑,眼底疯狂涌出恨意,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我本来是打算让他给我妈偿命的,可他对时温做了那种事,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死了。他得活着,活着才能每天经受痛苦,才能知道原来死了这么幸福!”
万行川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儿子,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的儿子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只是他一直生活在幻想的“父慈子孝”中罢了。
“你做了什么?”万行川问。
“其人之道罢了。”万重为答。
挺直的腰背颓然塌陷,万行川突然之间老了十岁。自从在景雨去世后,他已经和万重为好久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他甚至很长时间内以为儿子天生就是沉默寡言的个性。
原来,只有在发泄仇恨的时候,万重为和他才有话说。
“你也恨我,是吗?”万行川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万重为刚刚冲了一杯滚烫的咖啡,他在发怒期间必须要做点事,以防因为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决定,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只有一杯。他慢慢啜着,视线移到窗外,能看见远处那片人工湖上的寥落灯火。他心想,撕破脸皮不过如此,亏他等了这一天这么久——因为跟万行川撕破脸皮,意味着他的计划已经接近尾声,再无什么能够阻拦既定结局的到来,他不需要再伪装。
他没有回答万行川“恨不恨”的问题,在他看来这跟问一个乞丐“饿不饿”是一样的愚蠢。
显然万行川也懂。
他只是用这种示弱的方式让儿子给他留一条生路。但万重为从来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在这一点上,完全继承了他的父亲。
“你们每个人,都是刽子手。”万重为说。
握过咖啡杯的掌心滚烫,贴上墙壁,墙的另一边是时温的书房,万重为知道他一直在里面。他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里面,坐在书桌后面,小部分时间看书,大部分时间放空和发呆。
万重为闭上眼,不再看强弩之末的父亲,脑海里略过时温惨白的脸和咸涩的唇,喃喃又补了一句,“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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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重为快要掉马了
第33章 我说了算
两个小时后,万重为走进时温的书房。
时温坐在窗边,额头贴在玻璃上,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来看进来的人。他额头上压了一个绯红的印子,黑玻璃珠一样的瞳仁里映着麻木和疲倦。
万重为没有太靠近,停在书桌前,认真地看着时温的眉眼。
“我冷静了两个小时才敢来找你。”万重为的嗓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示弱,“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接着是蛊惑,“阿温,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
时温张了张嘴,对站在面前的人没有什么实感,只是干巴巴问了一句:“你的计划都结束了吗?”
万重为一愣,含糊着说“快了”,说“还差一点”。
“还差万家是吗?你父亲、万源都要付出代价是吗?”
“是。”
“那我呢?我也需要吗?”
万重为终于感觉到不对,眉头微皱:“你在说什么?”
时温别过脸不再看他,很轻很轻地说:“我们可不可以离婚?”
万重为脸色冷下来,他倚在书桌上的上半身直立起来,仿佛时温提的这个话题多么煞风景和不应该。这是第二次了,从时温口里听到“离婚”二字,这比万重为想象的更令人恼火。
万重为似乎想要压下什么情绪,耐着性子说:“计划结束和离婚没有什么关系。你好好休养,别的不要想。”
时温却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或者他一直都不好糊弄,只是因为他愿意为了万重为做一些不计后果和无偿付出的事。
“我们为什么结婚你很清楚,”时温慢慢地说,看起来很好脾气,尽量想和万重为和平沟通,“就像你朋友说的,现在我一点用也没有,帮不上你,还是个污点和笑话。以后别人谈起你来,首先会想到你有这样一个伴侣,上不得台面,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对我的课题投了那么多钱,我帮你完成合同约定,我们算是两不相欠吧。至于其他的……有些东西是奢望不来的,我不怪你,这本就是我自愿的。离婚之后,我会搬到学校去,我们……就这样吧。”
这是时温出事以来,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万重为突然低低笑起来,原来报应一环扣一环。刚才万行川还在另一间书房里求他留一条退路,他觉得对方愚蠢至极。如今愚蠢至极的角色变成自己,才发现求一条退路真的很难。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和父亲没有多少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他立刻又想,父亲被他逼的一条退路也无,只能来求。可他不是,他有大把的办法自己创造退路,无需谁给,自己就可以。
所以他说:“结不结束,什么时候结束,我说了算。”
时温当时便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因为这样的答案和这样毫不掩饰霸道强势的万重为,在他意料之外。
他退回到自己的巢里,仿佛再次重新认识了这个身边人。
万重为红着眼看他把自己缩起来,在时温收到绑架视频之初就产生的后悔情绪再次汹涌卷来。在此之前,他做任何事都没后悔过,原来后悔的滋味这么不好受。
他最近常常想,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搞垮方家,他准备好了所有,最后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引线。而时温无疑是最简单、最好用的引线。所以他作出了选择。
他的深情人设也为他积累了口碑,在董事会里,大家都痛斥方家,连带着对万行川和万云笙都颇有微词。
他大获全胜!
可是现在,他却一点喜悦都没有,甚至不敢回家看到时温,也不敢看那个视频。直到方连苏宣判那天,他坐在书房里,想把电脑里一些东西清理掉,却在把那个视频拖进垃圾箱之前,鬼使神差点开了它。
进度条拉完之后的半个小时之内,他都处在极度愤怒和痛悔当中。他连冲了三杯苦咖啡,滚烫着吞下去,喉咙的灼伤感换回理智,他的大脑才开始重新工作。
然后是持久不息的偏头痛。
但那个每次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头痛的人,每次都用轻揉手法为他缓解疼痛的人,被他丢弃在了绑架那天,被他扔在了那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小小摄像头里。
万重为终于切身体会到时温遭受的那种把人撕碎的痛。
这种痛带给他的唯一警示,就是他绝不再对时温放手。
他把电话打给祁望,让他找了蛇头,安排几个不要命的人进了监狱。花多少钱无所谓,那些人只有一个任务,在里面给方连苏点教训。
祁望把万重为的原话转给蛇头:别一次性弄死了,余生很长,慢慢来吧。
时温听完万重为那句“我说了算”之后,瞳孔骤然一缩,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的眼神再次刺激了万重为。
但越是不可控的情况下,万重为越冷静——这是他在多年的勾心斗角中获得的本事——他迅速调动所有精力,并且很快找到了一个时温无法拒绝的理由,比“我说了算”这种伤人的借口更适合用到时温身上的理由。
“我还差一点就能完全控制万源,”万重为观察着时温的表情,缓慢地说,“上市公司最大的股东离婚会导致股价不稳,其他股东也会重新站队,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万重为毫不避讳把关系到自己生死存亡的机密计划说给时温听,仿佛知道时温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他。而这也正是万重为的策略。
——分享秘密能至一个人于死地,也能套牢一个人不得不担负起无法背叛的责任和枷锁。
时温显然是后者。
他继续说。
“万源目前最大的合作方Soundpost,那个德国的能源集团,实际控制人是我。”万重为轻松说出这个计划中最大的秘密,“合作的那个最大的能源项目,真实目的是做空万源,最终为我控制。”
“这就是你要的最终结果吗?”时温已经对什么都不感到震惊,万重为这个人身上每一层都是秘密,一层压一层,像个永远剥不到芯的洋葱。唯一的真实,或许就是很多人评价过他的那句“心狠手辣”。
万重为说“是”,沉默半晌,又说“不是”。
时温没有什么精神,很困,如万重为所料,这个秘密成功得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是料定了我走不出这里,所以才毫无忌惮地告诉我这些吗?”
万重为一怔,他忘了时温单纯,但并不傻,傻子是研究不出让地球持续发展的生态保护课题的。
他没否认,说了真心话:“毁掉方家,做空万源是我的目的,至少原本是我活着唯一的目的。”他自嘲般笑了笑,笑容里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如果时温像以前那样时刻关注他,一定不会忽略。
“现在,我还有一个必须要达成的目的,”万重为抬起眼,望进时温布满红血丝的眼底,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离开我。”
“你不能在我尝过了被爱的甜头后,又妄图收回你所有的宠爱和依赖。什么理由都不可以。”
时温心想,原来他以为的万重为果然都是假的。
那个温柔儒雅、虽然谈不上多么喜欢自己但还是尽己所能让时温体会到甜蜜爱情和幸福婚姻的万重为,一直都是假的。
真正的万重为是个可以为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是个只愿意讲着自己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