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它似蜜
它似蜜  发于:2019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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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空中搅起旋涡,类似龙卷风的程度,以飞船为风眼,四周浓雾仿佛被巨大能量驱使,急速四散,被排斥在一个大圆之外,唯有邓莫迟这个中心格外平静。

当他走到悬梯下,握住何振声下垂的手,包围圈靠内的可燃气体已经开始燃烧。

  剧烈氧化的爆破声中,怪鸟被围困,惨叫不绝于耳,这是要灭族了,何振声想,耐受着滚烫的空气,奋力把人捞上飞船,半搀半抱地快速往总控室跑去。

透过沿路舷窗他看到整片天空的燃烧,只有它们所在圆圈的空气格外澄澈,剩下的,所有雾,在气旋的翻搅中全都烧了起来,焦黑与金红相交,就像云间一场异样的雷暴,也像烫坏了的伤口。

火势迅速染红整片天空,盖过金星光芒,与远方日出相连,将天地推向末日。

  何振声把人放上副驾驶。

  邓莫迟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摘下面罩,何振声眼前赫然是挡住五官的血。

火雾越来越旺了,说不定待会儿会烧到这边……他这样想着,同时Lucy也有提示,约十米外的风力太大,硬闯飞船会有失速的风险。

但何振声还是决定先简单止血,再去谈别的,队友已经失去了一个,要是因为耽误救治时间把这个也丢了,那他也不剩什么返航的必要。

  然而,在他把输血袋挂高,正准备处理伤口时,却惊觉自己完全无法下手。

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在他脑海中响起,很重,很密集,可他听不清也无需听清,宛如一种意识的传递,和他自己原本的那些分不出差别,却命令似的把他硬拗到驾驶座上,迫使他操作着Last Shadow,在风眼中,一路下降。

  何振声拼命从这压制中抢回一点自主权,转头瞧了瞧邓莫迟。

还是那么虚弱,呼吸很轻,大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的眼睛圆睁着,满脸血污中他也只有那双绿眸蓄着一种慑人的亮度,目眦欲裂地,迎上何振声的目光。

  这种状态相当癫狂,也相当平静,却比船外的火海更为可怖。

何振声从未在邓莫迟身上见过密度如此巨大的愤怒,持续的每一秒,邓莫迟都像扒开了骨肉,目空一切地在燃烧自己。

  “他不在。

”邓莫迟说,每个字都吐出更多鲜血。

  我知道,我也不能和你说节哀顺变,何振声头痛欲裂地想,同时他也意识到方才那番压制的力不从心,终于拼命掌握回了自己的大脑,Last Shadow在距离酸湖表面不到五米的位置险险停止了自杀般的下降。



  随后,何振声听到“扑通”一声,在骤停造成的颠簸中,副驾驶上无法系安全带的那位身子往前一倾,脑门磕在操作台上。

  有血点溅上挡风玻璃,也溅上中央的一道凹槽,那里竟然用胶布固定着一支白色玫瑰,玫瑰的主人却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彻底昏迷。

  是梦吗?邓莫迟发觉自己站在一汪圆湖的边缘。

  湖水是碧绿色的,却毫无生机,让人感到恶心。

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空洞,还在汩汩冒血,疼,非常疼,有刀割般的口子和鸟喙啄过的痕迹。

他明明不是对疼痛这么敏感的人。

接着他抬步往湖中走去。

陆汀在里面,他这样想,只要靠近就会有感觉,他又这样笃定。

  可是走了几步他就发觉,自己无法踏入水中,这湖就像面镜子,平滑地托着他,拓印他滴落的血点,唯独就是不让他进入。

有时候邓莫迟宁愿把自己沉没,比如现在,他已经到达了湖心,应有的雾都散了,周围没有陆地,天上也没有大气,他直接与宇宙接触,这一切都没有尽头,可宇宙暗而辽阔,也没有星星。

  什么都没有。

  邓莫迟感到奇怪。

他只是蹲下来,在湖面上敲打,想敲出个裂缝出来,好把自己沉进去,为什么就会呼吸不畅呢?哦,这好像也不难解释,如果他是条鱼,那陆汀就是他的湖水。

如果他现在血淋淋的,不幸被拔了鳃,那陆汀就是直接进入他血管的氧气。



所以他现在处于绝对的真空,也许就要干死了。

  邓莫迟又站了起来。

  他看向天空,如果他真的足够特殊——那他应该能和神打个照面。

或者是外星文明?宇宙的意识?高高在上的概念太多了,对他来说也随便是什么,能量太大,把他像陆汀的飞船一样撕碎,这都无所谓。

可是他看见的仍然是虚空,偌大的空间中,他的悲伤愤怒都太渺小,自己都觉得麻木,又怎么能指望别人会注意。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

从前那些微妙的情绪好像都不单薄,有人一起品尝……哦,是那个人不在了,所以他正在找。

  他又在想陆汀。

好像活了这么多年,只认识了这一个人。

想的时候,邓莫迟在裤腿上擦了擦满手打滑的血,又摘下腰带,拿着腰带扣,在湖面一下一下地凿了起来。

这不是冰,也不知道是什么,凿得不见成效,但总比徒手要好。

  陆汀不一定在下面。

或者真的不在。

而邓莫迟一向不是这种乐于做无用功的人,有时候,他承认自己挺懒,比如以前……那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他觉得养小孩麻烦,谈恋爱也麻烦,看着弟妹和恋人,他时常看不懂他们对自己的依赖。

然后时间告诉他,被依赖才是幸运,这些关系都并非可有可无,失去会痛,眼睁睁看着失去,就会痛得要死。

  可这是他的错吗?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回答,反正只剩他一个了。

邓莫迟席地坐下,更用力地凿他的湖面,也不知凿了多久,湖面还是平滑无痕,连他的皮带扣都没有磨损。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世界维持静止,邓莫迟静静地想,我又在做无用功了。

但他准备继续做下去,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太擅长保持了,因为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走到哪儿,所以困在原处也没有关系。

陆汀觉得他来去自由,总有要走的路,却没有非要停留的地方,后一句或许没错,但前一句,未免对他误解太大。

  可他就算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消极和懦弱,也来不及向陆汀解释了。

  就这样吧。

邓莫迟想。

困在此时此地,他进入不了任何人的内心,因为没有任何人和他处于同一个维度的世界。

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这想法游魂似的缠绕着邓莫迟,如果不是听到了声音,他确认自己会一直凿,凿到手烂掉,那就换一只,或许某一个时刻他会看到一点变化,或者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让他痛快地死,这些和肚子上的血洞流干相比,说不清先来后到。

  但偏偏他的耳朵保持了灵敏,在雕凿声中,他听到了更为清脆的声音,是有人在笑。

  “我也来等车,想着也许会碰到你呢?就把伞带上了,没想到这么巧。

”  “我真的有腹肌哦!不信你就摸摸。

”  “你喜欢吃黄芥末酱还是千岛酱?我味觉不怎么灵敏,尤其感冒发烧的时候,觉得它们俩其实都差不多……我这种人居然还老爱做饭,哈哈太灾难了吧。

”  “你喜欢……”  “你喜欢。

”  这些话都是笑着说的。

好熟悉的话。

邓莫迟凝神回想,从最开始相识,到最后,在黎明时抱着他,陆汀都不是愁眉苦脸。

为什么面对他陆汀总是有用不完的笑容?这对邓莫迟来说,就和为什么自己一忘就是毫无印象,一记就是事无巨细一样费解。

  那么,当他挣脱自己的手,被拽下深渊时,藏在面罩之下的,也是笑容么。

  那么陆汀有没有说话。

  邓莫迟真想听听他最后对自己说了什么。

  “老大。

”  笑声又响起来了。

轻得转瞬即逝,所以邓莫迟必须停下自己叮叮咣咣的手。

那人其实很少大笑,身上压着的那点教养和贵气,总让他笑得含蓄,这是邓莫迟早就观察出来的,也是他两次认识陆汀,都一样得出的结论,陆汀的笑只是嘴角的热,开心地叫着他的名字,温度和话语一同呼出来,酒窝就绽开在脸上。

  邓莫迟放下皮带,抱起双膝,脸也埋下去,把自己蜷成一团。

因为陆汀的声音又停止了,原先在四面八方,也让他辨不出方向,他想把自己缩小就可以缓解疼痛,但立刻又发觉,疼的不是肋下的血洞。

陆汀所经历的一切早已完全传递到他身上,到现在,它们在他内心不断冲撞,就像一盘磁带被拆开,带子将他的心脏缠紧,从菜地里扎起的花束,到车站相遇后独自迎来的发情……邓莫迟全都看了个清楚,他甚至能看见陆汀小时候坐在飞行摩托后座时看到的下层城市,能闻见身前陆芷的发香,他甚至还能看见关住陆汀的衣柜,数清里面干瘪的壁虎和老鼠!  这几乎把邓莫迟摧垮。

过量信息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他在乎的,这样强硬地、持续地降临,无异于是要逼出他的疯狂。

邓莫迟用力掐住手背,指甲嵌入肌肤,抠出了血,可还是不够,他想把手伸进腹部的空洞,看看能掏出什么,就在他碰到伤口,坦然接受所有钻心的感觉时,两双脚站在他身侧的绿色湖面,出现在他的余光中。

  “你不想活下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邓莫迟怔忪着,打开自己的蜷缩,抬眼望了上去。

  白净、秀丽、年轻,这样的一个女子,留着长长的乌发,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裙,正低头冲他柔柔地微笑。

  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厚连衣裙、圆领毛外套、长袜和小皮鞋,全都旧且整洁,衣襟上还扣着两颗银闪闪的六芒星的奖章。

  在学校,她是个好学生。

  邓莫迟顿时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妈妈,妹妹,怎么回事,他试着张开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发音,他是哑的,也是失魂落魄的,可那女子就像都懂,半蹲下来,用一个母亲的怀抱搂住了他。

  “好了,好了,”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明白,我们明白的。

”  邓莫迟终于能呼吸了,他大口地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把母亲绕在自己身侧的两只手臂拿开,“你们怎么来了。

”  母亲笑了,对他这般冷冰冰的盘问,就像是意料之中,“这是你心里的湖,之前,我们一直没办法进来,但现在你的心可以接收到任何人的意识,即便这个人留在这个世界的粒子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微弱到即将被时间磨灭,”她柔声道,“我们就要走了。

如果你也想走,可以和我们一起,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  邓莫迟沉默了。

可耻?陆汀或许认为丧失求生欲可以与此画上等号,但这个词早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看着眼前的两扇影子,他也怀疑这是一个骗局。

  “妈妈当然希望你选择活下去,”母亲把女孩揽在身旁,望着邓莫迟,又道,“但是妈妈也看见你活得很辛苦。

”  “哥哥,”女孩牵他的手腕,“你不要哭。

”  我没哭。

邓莫迟想。

  “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了火……”母亲忧伤地说,“烧得你很难过。

”  “哥哥,你是普罗米修斯吗?”女孩弯下腰,抱住了邓莫迟的脖子,“你送给我的书里有他的故事。

”  邓莫迟简直要冷笑了,他怎么会是普罗米修斯,他只是个劣等的贼。

他盗来的火没有照亮任何,包括他自己。

可他的胸腹还是被剖开了,心肝被剜去,不会再长出来。

  “我身上没有火,”他僵在女孩的手臂间,没有波澜地说,“我只烧死了别人。

”  “是你的愤怒。

”母亲叹着气,“你的愤怒有无人能比的能量,很多人想利用它。

他们总觉得这能让你站得更高。

”  “谁想利用?”邓莫迟敏锐地问。

  “是先知……”女孩怯生生地说,一如她活着的时候,回答邓莫迟大多数问题时的模样,“我没有给爸爸开门……”  邓莫迟有些恍惚,把她的双手从肩上摘下,用力地抓住她的大臂。

  母亲又蹲回了两人身边,“我也没有难产。

是先知钻进来,命令我自杀,”她明明自己眼角挂泪,却摸了摸邓莫迟的眼睑,好像真的存在什么需要揩下的湿润,“在失血过多死掉前,我把两个孩子生了下来。

”  “……”邓莫迟眨了两下眼睛。

  我也有过一个孩子。

他想。

  可我没有像你一样,付出生命,去保护它。

  同时诸多疑惑也变得明了,从一开始,他身上的苦难就是蓄意为之,牵连他身边爱他的人,他也就活在层层叠叠的痛悔和欺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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