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专心!” “师父…” “你这字都挤成团了,别写得扣扣索索的,大气一点。” “哦。” “把你的名字写一千遍,我回来检查。” “师父,你去哪?” 蒋昱在他脑门弹了一下,“远处有片林子,我去找找有没有吃的,总不能让你饿死。” “你又要去送命?” “放心。”蒋昱笑了笑,“我还挺惜命的。” 他说完便又无影无踪了,直到深夜才回来,蒋旻见哥哥安然无恙,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还是恼他独断专行,瞪了他一眼,不理会他了。 蒋昱失笑,将几个果子放到妹妹身畔,柔声哄道:“阿旻,哥以后不去了,好么?” “对啊,阿旻,大哥也是为了我们,你别气了。” 蒋旻撅噘嘴,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中动容,“我就是…担心…” “哥错了。来。”蒋昱捡起一个果子在身上蹭了蹭,“尝尝,甜不?” 蒋旻就着哥哥的手咬了一口,酸得倒牙,可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甜。” “多吃点。”蒋昱回头招呼了米粒过来,“字写好了么?”
“嗯!” “你娘呢?” “她出去了。” 蒋昱一惊,“出去?去哪了?” “娘总是出去,让我别问,说我长大就知道了。” 蒋昱心中了然,他摸了摸米粒的头,“是,你娘说的对,来,吃果子。” “嗯!谢师父。” 不多时,冯氏果然回来了,手中攥着一小袋面饼,她言笑晏晏,大着嗓门嚷嚷道:“都看我干嘛?过来吃饭啊!二师父病刚好些,得喝点热乎的,还有妹妹,女孩子这个年纪不吃饱可不行。” 沉寂的山洞之中只有她一人的声音,除了米粒,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保持缄默。 蒋昱大步走了过去,他揪起一块饼塞入口中,“谢谢。” 冯氏只是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食指抵唇,“嘘…” “好。” 潮涨潮退,日升日落。 蒋晟托着一副被蛀空的病躯强装康健,蒋旻代哥哥教米粒写字,这个大小姐甚至学会了做饭补衣,蒋昱在妹妹的默许下不时跑进危机重重的林子中,冯氏依旧借各种理由向儿子搪塞自己短暂的失踪。食不果腹的生活没有波澜更不会有变化,他们熟稔地掌握如何生存,如何坚强,以及,如何麻木。 人的强大就在于,你以为早已身处绝境,却在不经意间披荆斩棘,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寒冬将至。 蒋昱在林中一无所获,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他饥肠辘辘地回去,只迎来蒋晟的一脸焦灼,蒋旻不见了。 “人呢?” “她说衣裳脏了,想去溪水中洗一洗,我念着也不远,就让她去了,谁知这半日也没回来,人就…啊!回来了!吓死我了!”冯氏的目光突然飘忽至蒋昱身后,连忙小跑着迎了过去,她方才露出安心的笑容,看清蒋旻的样子,一张脸顿时又垮了下去。 她踉踉跄跄,衣衫不整,露出的裤脚上还沾染着一片嫣红,蒋昱恍如晴天霹雳,骤然间全都明白了。 “谁干的?” “大哥,我自愿的。” 清脆的巴掌声还泛着回响,蒋晟拉住蒋昱,“哥,你做什么啊!” “二哥!”蒋旻只是甜甜地笑了一下,这半年来,她一直很少笑。她扶着冯氏的手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几个馒头,“哥,你吃,吃饱了再打我。” 蒋昱浑身都在颤抖,他嘴角抽搐了许久,才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沙哑得撕心裂肺,“你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蒋旻,你就为了这个!” “嗯。”蒋旻注视着用身体换来的血馒头,莞尔一笑,“哥,冬天来了,我想我们活着。”她小心地用头抵住哥哥的肩膀,默默抱住了他,“蒋昱,你以为只有你有心么?阿旻没别的本事,阿旻长大了,别难过,只要哥哥们在,阿旻就不怕…阿旻不要你一个人担着,我们是家人啊…” 她能感受到,哥哥哭了。 蒋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堪堪克制住内心的痛苦,他抹了一下眼睛,推开蒋旻,对蒋晟平静地说道:“吃吧。” “大哥!” “我让你吃!” “啊呀就是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冯氏上前解围,“米粒找了些干柴,我想法烧点水,给姑娘洗洗,你们大男人懂什么,出去,出去!” “嗯。”蒋昱胃中泛着绞痛,他胡乱应了一声,仓惶离开了。 随后很多天,蒋昱都一言不发。 他总是一个人在深夜跑到海边,这一天不知怎么,他就是想放弃算了,他一头钻进冰冷的海水之中,求海浪慈悲为怀,将他一同带走。 带他去见父亲母亲,这样无愧无怍的人,应当荣登极乐了吧? 极乐世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无可奈何,他们一家人,都会幸福。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太好了。 “咳咳…” 蒋昱悠悠转醒,妈的。 “我救了你,怎么还骂人呢?” 蒋昱一个激灵蹿了起来,面前人一袭英飒的白衣,眉目如画,侠姿佚貌,正随意玩弄着手中的拂尘,一看便与寰海格格不入,可倘若不是这里的人,他又能是谁? 他揉了揉眼睛,是做梦么? “你是谁?” 男人朝他笑了笑,“我叫白讥,是个神仙,你信么?” “我信。” 男人似乎有些讶异,“你为何寻死啊?” “你为何救我?” “是我先问的。” “活不下去了,自然要死。”他指着他,“你说。” “放松放松…”男人勾了勾手指,“你这么站着,我仰得脖子疼。” 蒋昱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回沙滩上,“神仙…还管凡人的事?” “本是不该管的。”他漆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但你身上…有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就这么让你死了,未免太过可惜。”第25章 负重前行 “神仙还会有求之不得的东西?” “当然。” “你这神仙也忒不称职,不是要斩七情绝六欲么?” “何止是不称职啊,简直就是没资格。” “那你还占着茅坑不拉屎,当个屁神仙!” “嘶…”白讥眯起眼睛睨着他,“蒋昱蒋公子,腐书网,风流蕴藉,说话不该如此粗鄙啊。” 蒋昱愣了一下,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在了煊赫显贵之家,我宁愿做一个乡野草莽,换亲人一世无虞。话说回来…”蒋昱冷漠地盯着白讥,疏离的目光中没有敬畏,甚至还有恨。 “你这个做神仙的,当真懂得人间疾苦么?” 他的声音极轻,仿佛一片羽毛卷入夜间聒噪的浪涛,却又极有力,每一个字,都是明目张胆的诘责。 “我啊…”白讥亦不逃避,他听得一清二楚,这话他被无数困厄之人质问过无数次,每次的回答都一模一样,可这回答又绝对都是由衷的,他就是这样想的。唯一不同的是,蒋昱是第一个亲耳听到答案的人。 “我是不太懂。” “那就对了。怪不得…”蒋昱松了口气一般,回过头目视前方,“你说,有的人,明明做了那么多错事,为什么还渴望去那极乐世界呢?” “怕受苦吧。”白讥随口应道。 “是么?那我可瞧不起他们,作恶,不图下地狱又图什么?行善比作恶简单多了,都不用昧良心啊…” 白讥勾唇一笑,“所以我说,我不太懂。” 蒋昱讥讽地笑了一下,“神仙的门槛可真低。” “是啊。” “连我身上都有你想觊觎的东西,可见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
“好过是挺好过的,不过我还是羡慕你。” “嘁,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不不不…”白讥伏了过去,与他凑近了些,“你身上的东西,可宝贵得紧呢。” “哈哈哈…”蒋昱张开双臂,单薄的囚服在寒风下大敞衣襟,他瘦骨嶙峋的躯体几乎一览无余。 “你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 白讥笑了笑,手指在他胸前一点,“这里,可装着一件稀世奇珍。” “哦?”蒋昱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胸膛,“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颗心?” “废话!谁没有心?” “我就没有。” “是么?”蒋昱不以为意地拢好衣服,“普天之下的凡人,皆而有心,你随便找一个就是,何必来烦我?” “你的心不一样。”白讥歪歪头,“我能感知到,你灵根深厚,它…”白讥用力戳了戳蒋昱的心口,“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我这九百年,也就遇见过这么一次。”他突然顿了一下,蹙起眉头沉吟良久,又露出一抹暧昧的微笑,“说起来,还有一个奇怪的傻子…” “谁要听你扯这些!”蒋昱一把拨开白讥的手,“你想要我这颗心是吧?正好把我杀了!来!动手啊!” “非也非也…你这小孩,怎么不听人说话呢!”白讥按了下他的头,又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么爆的脾气,也不知好不好管教…” “少啰嗦!”蒋昱耐心耗尽,腾地站了起来,他太久没有吃饭,一时头晕目眩,白讥拂袖一挥,牢牢揽住了他。 “啧啧…” “滚蛋!” 蒋昱狠踹了他一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根本不是神仙,就是个神棍!” “你想当神仙么?” 白讥拂尘垂臂,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或者说,当个小神棍,你愿意么?” 蒋昱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犹疑,“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想离开这个地方么?” “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 “想。”蒋昱咬了咬牙,“又如何?” “我可以带你走。” “去哪?” “极乐门。” “那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白讥扬起头,“于你而言,就算下地狱,也比呆在寰海强上百倍,不是么?” 蒋昱沉默了。 白讥在他的沉默中等待着。 “我这种人,也配当神仙?” “没有人配当神仙,正如你心中所想,我也不配。” “我弟妹呢?我朋友呢?” 白讥垂眸一笑,语气不波不澜:“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 “为什么?” “有玲珑心的人是你,又不是他们。数奇不偶,命符即是天意。” 蒋昱轻蔑地冷哼一声,“神仙,不就是拯救众生苦难的么?” “拯救?你指谁?你们?还是…”白讥指向远方高地上的砖楼,“他们?”他笑了笑,“人间之事自有人间消解,我不是菩萨,没有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个襟怀。” 蒋昱抿了下嘴唇,“可我…不能舍弃他们…” “不急。”白讥捏了捏他的肩膀,“你自己做主,我不会强人所难。我在那边的悬崖上等你五日。你来,我带你走,你不来,我自己走。” “等…” 蒋昱使劲揉了揉眼睛,力气大得连眼泪都搓了出来,可他还是确信,白讥不见了,就在转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