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灌了一大杯凉茶,水像馒头一样噎在喉咙里,他艰难地吞咽下去,奋力摔烂了瓷杯,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碎片,再也无法安眠。
七日了,恶毒的梦魇已经纠缠他整整七日了。 他恍然意识到,登上这帝王之位,杀人放火,过河拆桥,口蜜腹剑,数不尽的蝇营狗苟,他似乎没少做,又确实一件都不曾做过。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女人的那双手,为他,沾满了淋漓罪恶。 她说过,你只要做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就够了,脚下的皑皑白骨,由我,替你杀戮。 臣妾为您披肝沥胆,将这江山赠与皇上,只求换夫君一生恩宠。 这么划算的买卖,他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信任她了呢? 百姓爱戴她,朝臣敬畏她,岁月厚泽她,碍事的女人。 我怕她,我嫉妒她,我恨她。 “父皇…” 皇帝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森然可怖的笑容,太子心头一紧,连忙跪下,“儿臣未经通传,请父皇恕罪!” “恕罪…”皇帝将这两个字喃喃嘀咕了几遍,晃了晃脑袋,“是嬴儿啊,起来吧。” “…是。” 太子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父皇,母…那个女人…” “嬴儿,杀了你娘,能睡得好么?” 太子一惊,又跪了下去,“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分忧?杀他的是你又不是孤!” “父皇!” “孤想善待她的,想的!”皇帝头疼欲裂,痛苦地按揉着鬓角,“是她!是她自己不好!一个女人不在后宫相夫教子,跑到前朝捣乱!什么神仙?什么圣母!她就是一个祸水,祸水!” “父皇息怒!” “孤本打算饶她的,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孤被她控制了四十年,错过了这一次,孤就再也没机会了!”他冲上前去捧住太子的脸颊,“嬴儿,爹说的对么?” “父皇…说的是。” “是什么是!” 一个狠辣的耳光甩在了太子脸上,皇帝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斜眼瞟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中透着寒霜般的阴鸷,“你十二岁便弑母,打算几岁弑父啊?” “父皇!”太子面色苍白,“儿臣…从未想过…” “未想过?哈哈…”皇帝弯下腰,挑起儿子的下颚,左右端详着他,“你这凉薄的样子,和孤,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下巴疼得就要脱臼,太子咬着牙,不做任何顶撞。 “去吧。”皇帝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日常的问安:“去长安宫陪你母后吧,没有孤的吩咐,不准出来。” “父皇!”太子大惊失色,膝行向前,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您不能这样待我啊!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说了,只要…只要我…” “畜生!”他将太子一脚踹飞,仰天喟叹了一声,“你也说了,一生效忠于孤,不存二心,难道都是谎言不成?你去…去长安宫给她赔罪,告诉她都是你做的,与孤无关!只要她不再来找孤,孤就放你出来!” “父皇!不要…饶了儿臣,饶了儿臣吧!” “来人!” 门外的御林军应声而入,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威言道:“太子思母至甚,悲痛欲绝,准,入长安宫守孝。” “父皇…” “皇上!”老太监回来,看了一眼太子便目不斜视,径自小跑到皇帝身旁,面露焦灼之色。 “说。” 老太监颔首,低声道:“皇后娘娘的尸身,不见了。” “不见了?”他一把抓住老太监的肩膀,用力得连指甲都泛起青紫,“什么叫不见了?去哪了?” “老奴不知。棺中空空如也。” 皇上的脸上骇然蒙上一层难看的土色,龙袍下的双腿抖如筛糠,裆下泛起一阵濡湿,凝重的气氛流淌于大殿,所有人都如同入了定一般,不敢多发一言。 “你真的,亲手杀死了她?” 半晌,他紧闭的双唇中,终于发出了暗哑的声音。 太子绝望地瞪着面前这个自私癫狂的男人,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我当圣上有多大胆子,也不过如此。” “滚!” 太子拍拍膝盖上的土,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一个马趴,他被御林军拎了起来,往长安宫的方向去了。 长安宫内不时发出太子的哀嚎,终究变成幽咽沙哑的悲鸣。皇帝不允许任何人踏入长安宫,他打算活活饿死这个儿子。 小小年纪便自不量力地挑战一身罪孽,身在帝王之家,太着急揠苗助长,没有母亲的庇佑,他以为凭自己的羽翼能飞多久?
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白讥在殿外的长阶上盘膝打坐,他能做的,只是再为亡者吟唱一首太虚往生,浮光谁也不收留,一切都于事无补。 鹅毛大雪覆上他的发,黑屠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个人,融进了这片苍茫的白色之中。 他忍不住捧起了他的一缕发梢,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掌,将那上面的雪捂化了,不明所以,他就是想要这么做。 “黑屠。” “嗯。” 白讥仰望苍穹,那个他活了一千年的地方,遥远又陌生。 “莫琼日后会怎样?” “从无人之境,重归无人之境。” “哦…”白讥夸张地叹息一声,“报应啊,报应,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用这两个字来宽慰自己。” “梵玉…” “人呐,扒了皮,你就算将他碾碎了磨烂了,也断不会知道,那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 “他们会自食恶果。” “他们?我说的不是他们,是我。” 他扭头盯着黑屠的侧脸,莞尔一笑,“屠屠你说,我会遭报应么?” 黑屠坐在他的身旁,揽过他的肩膀,“梵玉,你没有错。” “没有错啊…”白讥自言自语,嘴角却渐渐沉了下去,他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着圈,轻声说道:“神仙不问人间事,所有的无动于衷都能用这个绝佳的理由搪塞过去,高兴的时候就说普度众生,不高兴的时候就说人各有命…”白讥自嘲地冷哼一声,“其实,我只是嫌麻烦而已。” “对这人间冷眼旁观千载,习惯罢了,莫要介怀。” 白讥“噗嗤”笑出声来,黑屠呆呆地望着他,“怎么?” 白讥捏了捏他的脸颊,“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决明宗,累不累啊?” 黑屠怔了一下,攥住他调皮的手指,回答得极认真:“不累。” “你啊…”白讥被逗乐了,顺势躺进了他的怀中,“总能帮我找出个无力反驳的好借口。” “不是借口。” “好,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白讥笑了笑,沉重的心情竟莫名舒畅了些。他伸出手,去接纷纷扬扬的雪花,轻如鸿毛的每一片,零落成泥,都是她的生命。 “屠屠,下大雪了呢。” “嗯。” “好美。” 黑屠紧了紧手臂,“冷么?” “当然冷啊。雪是凉的,雪啊,血啊,都是凉的。” 白讥在地上随意掬起一把雪抛洒了出去,“屠屠你说,雪姬她后悔么?” “无悔。” “爱错了人也不后悔?被辜负了也不后悔?” “无悔。” 回答得不假思索,白讥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那你呢,你后悔么?” “无悔。” “爱错了人也不后悔?被辜负了也不后悔?” 黑屠凝望着他,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唇瓣,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般的决绝: “不会爱错人,不怕被辜负。” 白讥与他对视着,明眸善睐,在那漆黑的瞳仁中,映出了他,全部都是他。 他笑了一下,肋下某处涌起一阵惊悸,他猛地拍上自己的心口,恨不得掏进里面摸一摸,却一如既往的失望,半点动静也无。 倘若不是心跳,这种难耐的冲动,又是什么? 虽不是时候,但他就是突发奇想地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惑。 “既然早就喜欢我了,为何不对我明说?偏要苦等我五百年?怕我拒绝?” 黑屠不答,而是反问道:“你为何要偷这颗心?” 为何?扪心自问,白讥从未认真思考过。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得出了一个姑且站得住脚的答案:“我总觉得,这东西不属于极乐门,而是属于我自己。是不是很无耻?” 黑屠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等你真心收下它,我才会来找你。” 白讥呆滞了须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难得郑重了起来:“决明宗,我梵玉无心,不懂何为真心,但我向你保证,至少不是假的。” “足矣。” 白讥爽朗地笑了笑,起身牵他,“去看看阿憨吧。” “梵玉,你没事…” 白讥潇洒地挥了挥衣袖,“我自诩极乐大仙,自然心无挂碍,多愁善感亦是一时兴起,会忘记的。” 会忘记的。 会么? 岁月的浩渺藏污纳垢,终有一天,所有的痴缠苦怨,良善鄙陋,都将化为黄土一抔,埋葬于俗世尘寰。太阳东升西落,万物周而复始,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依旧,却再也回忆不起谁。 连怀念都不会有。 健忘的人们,健忘的人间,就是这个世界,最讳莫如深的残忍。第18章 与子成说 莫琼边境。 趁着还有些日头,周氏从茅屋中出来,收回了冻得硬邦邦的衣裳。 不远处走来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她眯起昏花的老眼定睛看了一会儿,连忙放下手中的木盆,快步迎了上去,“恩公去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回来了。” “孩子怎么样了?” “恩公真是妙手仁心,只是睡了这几日,也不知何时会醒。” “快了。”白讥径自步入茅屋,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我说过,不要叫我恩公。” “可您救我一命…” “我还说过,什么都别问,这辈子,莫要再提及此事。你忘了么?” “老身不敢忘。”周氏看了一眼尚在熟睡的阿憨,叹道:“不受待见还奋不顾身,难怪是个傻子。” 白讥笑了笑,“傻人有傻福。” “借您吉言。”周氏躬了躬身,“恩…大人,天冷,你们且歇息,我去烧壶热茶。” 白讥点点头,周氏将炭火燃旺了些,出去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炉火哔啵作响,白讥注视着床上的孩子,轻声问道。 “你出去。” “凭什么?”白讥抬眸谛着他,“你做,我看。” “不可以。” 白讥挺直了腰板,“那我们便这样耗着。” 黑屠突然缄默,二人彼此逼视着,谁也不肯相让。 “浮光!” 黑屠一个箭步拦了过来,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梵玉,不要胡闹。” “我胡闹?”白讥抿了一下嘴唇,狠狠甩开他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那个脏东西,你要将它化回你体内是不是!” 黑屠闭口不言,白讥不欲取闹,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是纯善之人,那东西在他体内无伤大雅,你什么都不做也相安无事,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自己呢?” 黑屠靠近他,轻轻将他揽入怀中,白讥身体一僵,没有挣扎,乖乖地偎了进去。 “这么干净的人,脏了,就不好了。”他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解释道。 白讥只觉得那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飞快地蛰了一下,倒刺还留在里面,泛起阵阵酸楚。 那一刹那,他再也狠不下心去骂他了。 “哈…”白讥拽住黑屠的衣襟,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的:“你何时变得如此善良了?” 黑屠淡淡一笑,“恶人当够了,想和你换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