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笑了笑,“是…是臣妾在吩咐奴才。” “是么…” 皇帝负手沉默,连寒风都仿佛静止于乌墨渲染的大殿,徒留满堂冰冷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你…当真病了?” “回皇上,当真病了。”雪姬的声音中带着笑,喉咙却哽咽得有些颤抖, “皇上是来看望臣妾的?” “是啊,一月不见,甚是思念。” 连敷衍都显得尴尬,可她还是接受了。 “谢皇上。” “嗯。” 又是难捱的无言,直到那突如其来的灯火通明。 骤然的光亮如万箭穿心,似铁臂将她活活拽入寒窟冰窖,按住她的头,窒息憋闷,却还逼她保持感恩戴德。 “不…” “你…皇后…你这…” 纵是见惯风浪的开国帝王,看到相濡以沫四十载的枕边人竟在短短一个月之内衰竭得不成人形,一时之间也难以恢复镇静。他甚至不敢相信,脚下这个俯首帖耳的卑微老妪,到底还是不是她。 那个高贵的,骄傲的,被百姓顶礼膜拜的女人,也会摔下神坛,衰陨枯萎么? “雪娘…是…是你么…” 雪姬阖上双目,突然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是臣妾。” “你…怎么会…” “病了。”她轻描淡写,“皇上,时候不早了,臣妾这病过人,您快些回去吧。” 各退一步,心照不宣,你我都体面。 “嗯。” 皇帝捏了捏眉心,“那,你好生歇着,孤过些日子…明,明日再来看你。” “谢皇上。” 皇帝摇摇头,转身离去,雪姬望着那步履匆匆的背影,轻笑一声,“皇上。” 他驻足,却并不回头,“皇后?” 雪姬微微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她从不追究的那个问题,此刻就是脱口而出。许是她隐约意识到,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又许是,她终于愿意正视内心早已得出的答案,只是想最后确认一次而已。 “臣妾变得这般不堪,您还会爱我如初么?” 皇帝僵硬地偏过头,他年过半百,却英武依旧,即便笑得勉强,仍不减年轻时的气宇轩昂,晃得雪姬睁不开眼。 “会的。皇后,你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孤也依然爱你如初。” 倘若他这么说,你信么?白讥那时问。 不信,又能如何?。 视线笑着笑着就模糊了,她跪拜在地,对自己的帝王夫君趴伏稽首,“臣妾惶恐,谢皇上。” “莫要多想。” 皇帝撂下这四个字,疾步离开了。 “娘娘…” 宫女在门口怯生生地唤道:“要将烛火熄灭么?” 雪姬却难得有了好脾气,“不必了,你们出去吧。” “是。”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所有的坚持和自我欺骗,都在那个人冷漠的瞬间,土崩瓦解。 我不怨你薄情寡性,只求你能,哪怕再多一丝一毫的虚伪呢? 长安宫的大门开了又闭,正如它主人的千疮百孔。 “我多想回到他刚醒来的时候,他像个婴儿一样,什么都不懂,只能依赖我,我将这江山都送给了他,他是爱我的…是爱过我的…”雪姬兀自讲起了故事,可是没讲几句,脸上的甜蜜憧憬便化成了一汪无奈的哀愁,“权力,我最痛恨权力,让我们渐行渐远的权力,可到头来,能将他绑在我身边,逼他只看我一个人的,竟然,也只剩下了权力…”
“雪姬…” “嘘…”雪姬十指抵唇,“趁我还未后悔,带那孩子走吧。” “你呢?” “白讥,你说的不错,可我就是放不下啊…我这辈子的全部意义,就是爱他,除了爱他,我一无所有,我何尝不知他对我的虚与委蛇?可我若是不爱他,不就白活了么…”雪姬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叹,笑得悲怆却释然,“谁不知道自己糊涂?谁不晓得自己愚蠢?看得清的人麻木,看不清的人哀怨,命中活该度不过的苦厄,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度不过了呗…”她瞥着白讥,鼻腔里溢出一声嗤笑,“梵玉上仙,你修为千年,道行高深,也未见得比我多活些明白…” 白讥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是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他没有任何立场。 极乐大仙从来都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慈悲或怜悯帮不了任何人,说到底,不过是故弄玄虚,遮掩自己的袖手旁观。 多不了欢愉,少不了困苦,这才是极乐门的,真实嘴脸。 “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多苍白的字眼。 雪姬垂眸,对他行一福礼,“梵玉上仙,共勉。” “嗯。” 白讥捶捶自己的胸口,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堵在那里,这就是所谓的“羞愧”么? 他不欲多想,对黑屠挤出一个浅笑,“走吧。” 黑屠点点头,正欲背起阿憨,手下一滞,耳朵动了几下,“有人。” 话音未落,大殿外便传来了清脆的孩童声,“母后,母后!” “嬴儿?” 皇子的脚步急速却有序,维持着与生俱来的教养,似乎是小小年纪就有着皇室威仪的概念,他说话时有意压低了嗓子。 “我要见母后。” “皇后娘娘…” 雪姬揉了揉鬓角,“让他进来吧。” “是。” “你们都退下。” 皇太子生得珠圆玉润,脸上挂着与他年纪不符的一筹莫展,他见了母亲的样貌,目光中划过一丝讶异,继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下子涌了满脸。他冲过去抱住雪姬,嚎啕大哭,“母后,您这是怎么了啊!” 雪姬欣慰地笑了笑,冰霜刺骨的日子,唯有这个儿子,还能给自己带来些许温暖。 他摸着太子的头,“嬴儿,母后病了。” “母后…”太子抽抽搭搭地抹了抹眼泪,“您会死么?” “会的。”雪姬慈爱地望着儿子单纯的眸子,“谁都会死。嬴儿,你嫌母后丑么?” 少年拼命摇头,“嬴儿定会让最好的太医为母后治病!” “乖孩子…”雪姬在他额头吻了一下,“让母后抱抱你。” “嗯!” 雪姬紧紧搂着儿子,满足地闭上眼睛。时日无多,他不爱我了,还有孩子,和他长相酷似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呃…” 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在身体内突如其来的割裂下,亦灰飞烟灭了。 她甚至不太疼,只是痛。 雪姬猛地瞪大眼睛,她一把推开太子,艳丽的红浸透了雪白的薄纱,蔓延,再蔓延,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之上,开出了一朵,最残忍的,曼珠沙华。 可她到不得彼岸了。 她伸出手,血泪充盈着双目,瞳孔渡上了一层可叹的阴霾,悲痛欲绝却又哭笑不得,极尽嘶哑的喉咙近乎无声:“为什么…” 太子的嘴唇颤抖着,“没有为什么,母后和父皇,儿臣选择了父皇。” 没有哪个皇帝不贪图绝对的主宰,至高无上的巅峰,容不得他人在畔。 亲人,朋友,爱人,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异己。 “你才十二岁啊!十二岁…” 太子双手握着淌血的匕首,覆水难收,踏出这一步,再也回不了头。 他咬着牙,稚嫩的脸上堆出一缕狞笑,“母后,父皇说,你死后,会追封你为天后,尊享…” “闭嘴!” “好…好…”太子提着一口气,又向前靠近了几步,“母后,你也说了,你会死的,父皇厌弃你,儿臣这是在帮你…” 他一狠心,又朝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刺去,却在即将得手之际,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把势如破竹的匕首,不偏不倚地,插入了一个陌生人的心脏。 “你是谁!” “她那么爱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阿憨忍住剧痛,一步一步地逼近这个弟弟,他简单的心灵中第一次产生了那种被称之为仇恨的情绪,他想杀了他,杀了这个不惜福的东西,母亲的爱,多么宝贵的礼物,他梦寐以求都求不得的恩赐,却被这个人,当做草芥一般轻易抛弃和践踏,不可原谅,不能容忍! “来人…来人啊!” 皇太子大概忘了,谁将人支走,谁就要自食恶果。 “你是谁?” “我…” 母亲不让我说,我不能说。 阿憨直接向太子扑了过去,皇子自小精通骑射,阿憨瘦弱不堪,本不是他的对手,凭那不要命的架势,竟一时扭打得难舍难分。可他失血过多,太子对着那伤口狠踹一脚,一声闷哼,阿憨呕了一大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了过去。 太子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晃了几下,擦干了脸上的血渍,拿着匕首又向雪姬踉跄而去,雪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决明宗,那个脏东西,是不是跑到嬴儿身上去了,是不是?是不是啊!他要杀我,是因为那个脏东西,是不是啊!哈哈哈…你告诉我是啊!嬴儿怎么会想杀死娘亲呢?我的嬴儿那么乖,怎么会是…会是那样的孩子!决明宗,你回答我啊…快回答我啊…哈哈哈…回答我啊…” 就连要她的命,都要竭力为他找一个推脱的蹩脚借口。好像被爱的那一个,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不是。” 决明宗寡言,因为他从不说谎,可世间诸事,不说谎,就无甚可说的了。 “他竟然…连最后几日…都…等不得了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太子望着皇后对着空气嘶吼咆哮,却又仿佛被捏住了脖子,戛然止住了话语。眼睁睁地看她如一片枯叶飘零倒地,瞳仁逐渐扩散,内里的震惊,困惑,失望,悲愤,终于演变成了一纸空白,连同她的生命,一起消弭在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寒夜。 “母…母后…” 他咽了咽口水,心跳如擂鼓,战战兢兢地去试探她的鼻息,死了,彻底死了。他松了一口气,可那大睁的双目又让他胆寒心虚,他覆上她的眼皮,发现含不合她的眼睛。 他脚下一个趔趄,摔进了一片血泊之中,等等,还有一个人,他去哪了?去哪了! 他慌乱地左顾右盼,那个丑八怪无影无踪了,他是人?是鬼?还是幻觉? 他心惊胆战,狼狈地爬了起来,再不看一眼母亲的尸体,抱头鼠窜地逃离了这个梦魇的宫殿。 黑屠抱着阿憨,白讥跟随在他的身后,行至宫门,蓦地撞上了他的后背。 “怎么了?” “雪。” 一点点冰凉熨帖到脸上,消融,滑落。 莫琼很冷,却没有人见过雪。 白讥张开手掌,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银絮流萤,鸿雁掠过残阳,耳畔传来幽咽的悲鸣—— “皇后娘娘,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知道这一章有点残忍。。。 嘤嘤嘤(*/ω\*)第17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 长安宫的奴才们齐齐人间蒸发,皇室还是那个皇室,困兽之斗,只有成王败寇,谁缅怀恩情,谁一败涂地。 皇帝从噩梦中惊醒,“来人,来人!” 贴身太监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接过太监递来的绢帕,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稍松了一口气,“皇后…可入殓了?” “回皇上,入殓了。” “她可闭眼了?” 那太监迟疑了片刻,拘谨地说了实话:“皇后娘娘…不愿瞑目。” 刚挺起的脊柱又瞬间瘫软了下去,他突然握住太监的手腕,慌乱地吩咐道:“去…快去…去…” “皇上?” “命人…将她的眼睛缝上,严丝合缝!用稻草…用稻草塞住她的嘴,用蜡封得死死的,烧干净,烧干净!不要…不要…不要让她来找孤…不要…” 他的神态像极了一条丧心病狂的野犬,老太监这样想,面色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只是应了一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