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煦捏了捏小春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面色沉凝。
他早猜测了石尽云的身份,此刻得到证实,一点也不意外。
反倒是这个原山。
身为奴才,却违抗主命,尽管犯罪的手段应该被诟病,但救下孩童确是初衷。
面对审问,他沉稳有度,分析场面后,果断地把求助的目光对准了角落的石尽云…… 多好的孩子。
让宋煦不由得想起了钱小雨。
☆、第 47 章 钱小雨轻飘飘地走在路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木屋, 嗤笑一声, 没有半分留恋。
莫世安莫非真的以为把他困在小屋里,就能让他“洗心革面”吗?况且,这哪里能困得住他? 莫世安最初每天来看他一眼, 后来隔几天来一次, 而最近,他半个月都没有出现了。
天气渐渐转暖,日子也好过得多,给他送饭的村民根本禁不住他引诱, 没多久就把附近的情况给他抖了个清楚明白,还总是弄些好东西给他吃。
虽说这些“好东西”钱小雨实在看不上,但并不妨碍他演出一副感动得要命的娇滴滴姿态, 把那村民迷得是晕头转向。
太无趣了。
这一切都太无趣了。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和这样的人纠缠?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钱府离了他两个多月,不知道还在不在正轨上。
家里主子有人伺候着也就罢了,生意上的事,光靠那几个管事, 他还真不太放心。
宋煦那些人太会做生意, 他生怕回去了以后包子铺都要被挤垮了。
万一那宋煦趁机把点心也做起来,那吃食方面的生意很难再力挽狂澜。
除去这些, 他也有点担心钱三狗作妖。
以往有些事他帮着处理,外人看不到,也就事不关己了。
但钱三狗想不到这些,万一他一时兴起又干了什么兜不住的事,怕是袁老爷也不想再保他了。
至于袁老爷…… 钱小雨脑袋一晕, 一阵熟悉的窒闷感从胸口窜上来。
他捂着嘴咳得眼前发黑,一时间气喘不上来,跪倒在地上。
跪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熟悉,从小到大,他一路跪着长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位的提高,他跪的越来越少了。
这成了他幸福的来源,生活的动力。
到了后来,他只要跪钱三狗夫妇就够了,其他人都成了他股掌上的玩物。
可现在,明明四维空旷,天地茫茫,他还是跪下了。
这是跪的谁呢? 半晌,钱小雨终于咳完,嗓子疼得像被砂石磨过,嘴里一股甜腥的味道。
他太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他的血。
手脚还是软的,他勉强撑着地,小口呼吸。
地上有零星血迹,渗进泥土里,呈现不祥的暗红,仿佛是对他无声的嘲笑。
钱小雨咬紧牙关。
缓了好一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了,他又爬起来,向着前方迈步。
据那个村民说,这里靠近南天镇。
向东走十里路,便有些零星村落。
若是给些银钱,或许有人家会愿意把他带到春阳县去。
他身上本没有钱,那村民给了他二十文,他面上千恩万谢,内心却半点不感动,仿佛收了人的钱还是施舍了他。
凭借着二十文,与他人畜无害的外表,他果真找到了一家人,愿意送他回春阳县。
那家人人口不丰,一个老头并一双儿女。
天色已晚,他们见钱小雨身形狼狈可怜,便要留他休息一晚再走。
钱小雨也不推辞,笑眯眯的说好。
这农家破落,钱小雨从没住过这样的地方。
屋顶漏风,时不时还有稻草屑掉在他脸上,他心烦意乱,半夜胸闷又咳了一阵,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钱小雨警惕地睁开眼,却见到那位白日里状似淳朴的老头。
“嘿嘿,小双儿还没睡……?” 钱小雨见他形容猥琐,一阵倒胃口,但他伪装惯了,竟下意识地把用在钱三狗身上的手段使了出来,轻声细语道:“是呢……大叔也睡不着吗?” 说罢,钱小雨突然一阵茫然。
钱老爷也就罢了,这老头算什么东西? 竟也要我放下身段这样哄他吗?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做回了一张笑脸:“大叔……我心口闷……” 钱小雨让那老头吃了点不痛不痒的豆腐,便把人哄得晕晕乎乎地离开了。
只是他自己心里茫然又恐惧,恨自己下意识的讨好,恐惧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翌日,天气晴好,几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吃了些糠粥,老头也信守承诺将他送到了春阳县。
钱小雨踏进城门的那一刻,心头怦怦直跳。
时隔两个月,他终于回来了。
他像一只习惯了呆在笼子里的鸟,只有回到了这样窒闷的地方,才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他一路小跑,终于回到了钱府。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扇残破的大门。
钱小雨呆住了。
他茫然地看看左右,不敢上前一步。
来往行人见到一个娇小的双儿,狼狈地站在钱府门前,均心生同情。
有人上前搭讪道:“小哥儿,你也是被钱家害过的人吗?不用再来寻仇啦,钱府被抄了家,全家都下了大狱,那钱三狗听说都快死啦……” 另有人也附和:“是呀小哥,别伤心了,上元节那天,袁老爷把他们拉出来当众宣读罪状,我们整个县的人都朝他扔了石头呢!那场面,可壮观了!坏人自有天收啊!” “我看也是,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可不是恶有恶报。
” 钱小雨颤抖着手,问道:“所有人都不在了吗?” “是啊,全抓起来了。
” 钱小雨脑袋发痛,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扬起装惯了的笑容,他向围观群众道了谢,往沿街铺子的方向走去。
包子铺已经换成了一家首饰店,布庄的大门贴着封条,点心铺子还是做着点心,不过他钱家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钱小雨回到钱府,从后门悄悄进去。
一片狼藉。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只见床铺被翻过,床头的柜子也被打开,存的钱一点不剩。
什么都没有了。
钱小雨感觉很累,他侧躺在床铺上,蜷着身子,感觉自己喘不上气。
不知道又是心口的毛病,还是自己的错觉。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见到了百姓说的上元节的夜晚——钱三狗一家,连同他,一起戴着枷锁游街,沿路的百姓们手中攥着石头,那一块块石头缠绕着怨气与仇恨,打在身上仿佛要把人打穿。
他疼哭了,不住地求饶,却没有人放过他。
一个眼熟的泥瓦匠举着石头,大声哭喊:“让我饶了你!?你可曾饶过我们——” “啊!”钱小雨倏地坐起,双目通红。
屋子里昏暗,已经将近黄昏,却并没有石头,没有那些愤怒的呼喊,也没有前来索命的恶鬼。
只是他疼得厉害,从胸口泛起的窒息感时时刻刻萦绕着,让他烦躁不安。
他不敢再呆在屋子里,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还有个宅子,他还有个宅子。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梅花,熟悉的大门。
尽管是他自己买下的宅子,却没有住过几次,莫世安或许都比他更了解这里。
可他还是生出了一丁点的安心,仿佛在这偌大天地间,还有一处地方可以落脚。
推开门,却见有人已经坐在了院子里,在他们曾经对饮过的小桌边。
那人身形高大,作为同伴自然让人觉得安心可靠,但作为敌人,无疑代表着强大、不可战胜。
钱小雨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莫世安抬头看了他一眼,自己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然后低声问道:“你想清楚了吗?知道错了吗?” 这一句话,他翻来覆去问了两个月。
直到此刻,钱小雨才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人,只有当报应来临,才能知道自己错得彻底。
钱小雨低低地笑了,没一会儿就像呛了水一样闷闷地咳起来。
这一阵发作比他之前经历过的更加严重,只出气却不进气,很快就眼前发黑,口鼻溢血,跌倒蜷缩在地。
莫世安惊住,心中一慌,把人抱起就往医馆狂奔而去。
钱小雨的血蹭在他胸前。
他对这个小双儿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一点点合乎时宜的在意。
也许是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的作态,撩拨了一下心弦。
浅浅的,轻描淡写的,没有负担的。
但确实是在意的。
因此当他明白了钱小雨面具下的姿态时,内心才会深深失望。
原来他所有的可爱情态,全都是装出来的。
他的内里是个不堪的人,皮囊里头装了一颗奴才的心。
甘愿被人踩在脚下关在笼子里,做恶人的鹰犬。
这样可爱的人,怎么会甘愿做这样的事? 莫世安那天挣扎半晌,随手结果了他当然可以,但他心中总有那么点不甘心。
不甘心他在意的人,做他讨厌的事。
钱小雨还小,如果他好好教,是不是能把人掰过来? 于是莫世安将钱小雨关在了小屋里,可他却并不懂得反省。
那么是时候让他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什么是真实和罪恶。
钱小雨果真上当了,或者也不是上当,他不可能关钱小雨一辈子。
然后他果然惊呆了,他在不大的春阳县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转,找不到了自己曾经呆过的笼子。
那样简陋的、不牢靠的笼子,随手一砸就灰飞烟灭。
也只有曾经把它当做全世界的人才会看不清这个事实。
可莫世安没有想到,钱小雨竟然在他面前吐了血。
医馆的大夫给人把了脉,仔细查探了一番。
钱小雨已经晕过去了,恢复了呼吸。
但仔细看,他的脸蛋已经没有了数月前的圆润,微微露出几分尖削。
病人昏着,大夫也就不避人,对莫世安摇头道:“这小双儿病入肺腑,已经活不长了。
好好养着,或许能再续几个月,别怪我说实话……你是他什么人?” 莫世安沉着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回答。
如果一切重来,如果钱小雨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他还会是现在的样子吗?如果他早一点发现他的不正常,做些努力,能够把人扭回正途吗?如果他没有插手这一切,他会仍然仗着钱府势力耀武扬威,做他“应该成为”的坏人吗? 世上没有如果的事,前世因今世果,钱小雨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就快死了。
钱小雨做了个梦。
梦里,他成了一只小鸟,被坏人捉住,剪了羽翅,飞不起来了。
它很难过,只能在笼子里扑腾几下,望着天空,兀自伤心。
可呆久了,它又觉得一切也不错。
它不用自己找食找水,路过的凶恶猫儿也只能在笼外看着它,它渐渐感到安心,变得快活起来。
笼子也很好嘛,做笼中鸟,什么都不要烦心,多么美妙呀。
主人也很好,为它遮风挡雨,带它周游世界。
他只要做一只快乐的笼中鸟,高兴时唱首歌,不高兴了哀哀叫,不管怎样都玲珑娇俏,惹人怜爱。
它来世还想做一只笼中鸟。
钱小雨慢慢醒来,这一场睡眠中没有噩梦。
但他知道今后还会有,在未来的夜晚,会日日缠绕他。
他蹭了蹭枕头,看到床边坐了一座大山。
“莫大哥……”他哑着嗓子叫。
他没什么力气,好像突然衰败下去,也不再有什么斗志了。
他很难再思考什么艰深的问题,只是眼巴巴地盯着男人。
莫世安心中沉重,被他看得更加不好受,应了一声。
“我是不是要死了?”钱小雨问。
这问题很好答,莫世安也不想跟他敷衍什么,便点了点头。
钱小雨歪了歪头,娇声道:“那莫大哥带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啊……” 莫世安定定看着他,答应了。
小双儿开心的笑起来,一如他以前戴的面具。
他撒娇讨好的习惯已经融进了骨子里,到最后就成了本真的模样。
即使梦中惶惶不可终日,他醒来时仍然像一只快乐的笼中鸟。
☆、第 48 章 江天天觉得自己要疯了! 小黑人们活蹦乱跳, 昨天折腾了她一夜, 好不容易耗了八桶水把他们一个个的给洗白了,一觉睡醒竟又想集体越狱。
上街讨饭的感觉有那么好吗!? 他们住的客栈人流量极大,算不得多么高档, 却也不简陋。
每间房有前后三扇窗, 一扇与门同侧,外头是走廊,另两扇对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