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杀人罪,死刑。
挂了乔律师的电话后,柳卅又被叫去探视区。他还惦记着陆冰的判决,在玻璃前坐下后才看清楚来探视他的人是叶卜。
叶卜长了张娃娃脸,笑起来眼角一堆皱纹,嘴角也有明显的笑纹,看上去人很和善。他的手臂上打了石膏,胳膊吊着挂在脖子上,抬手和柳卅打招呼:“嘿,柳爷。”
他管他叫柳爷,柳卅听着怪别扭的,把听筒移开了些。
“昨天晚上,我差点遇刺身亡啊。”叶卜冲着自己的石膏胳膊挤眉弄眼,腔调滑稽。
“那你死了吗?”
“没啊,我要是死了我还能在这儿和您说话吗?”
他还用尊称,柳卅露出个“那不就得了,无事退朝”的表情,挂掉了听筒,转头和狱警说要回牢房。这下叶卜不干了,使劲敲玻璃,咚咚咚咚,听得柳卅一阵心烦,回过去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卜撑着桌子道:“我想说,容先生实在身手过人。”
柳卅附和:“是,他很厉害。”
他心不在焉的,精力全不在叶卜这里。叶卜又说:“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哈哈,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也不过这点本事,起码你有点诚意,就自己动手吧。我从容先生那里听说了,你很厉害的,你们交情匪浅,你们的故事他都告诉我了。”
柳卅还是提不起兴致,只有叶卜一个人在说话:“他其实也来了,人就在外面,但他不想进来,他说他和你的话已经全都讲完了,和你无话可说了。”
柳卅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不可察。
“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想和他讲,我可以代你转达。”
柳卅那两颗玻璃珠似的眼睛从睫毛的遮遮掩掩下露出了全貌,纯粹却又缺乏感情的装饰,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无话可说了,只是有事情想问问你。”
叶卜的胃口一下被他吊了上来:“问什么?”
“你怎么救的他?”
叶卜笑着,一拍大腿:“咳!原来是这事啊,告诉你也无妨。那天我去山里远足,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容先生,把他带回家医治,他醒后就说他垂死时曾向天许诺,如果这回他大难不死,遇贵人相救,一定会尽心尽力替这个贵人完成三个心愿。他就问我有没有什么心愿,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就随便说了一个,结果隔天他就替我完成了这第一个心愿!”叶卜越回忆越兴奋,摩拳擦掌地继续说道,“目前这三个心愿已经完成了两个,还剩下最后一个,不过我看这最后一个要完成也不是什么难事,指日可待啊。”
柳卅听完他的故事,叹息了声。叶卜看他情绪低落,便说:“我也没想到容先生竟然会因为这三个心愿而和自己的旧友反目成仇,我实在敬佩他有义无情,能将友情恩情,分得这么清楚。”
他反倒安慰起柳卅来,还说:“哈哈,等我的这三个心愿完成,与容先生一言不和,恐怕容先生就会一掌要了我的命吧!”
柳卅道:“自求多福。”
叶卜收住了笑颜,问柳卅:“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是哪三个心愿?”
他卖起关子,柳卅偏不买账,冷着脸,不去追问也不着急。叶卜似是不满意他的反应,咂着嘴道:“你到底要不要听,这三个愿望和你可都有天大的关系。”
柳卅烦他,便说:“你既然问我了,肯定是憋不住想说,绕什么圈子?爱说就说,不说就算。”
叶卜愣了瞬,道:“之前你在议事堂风风火火杀了瞿星,我就有些想不通,也不知道你和容先生怎么交上的朋友,一个直来直去,一个弯弯绕绕,也是奇了。”
柳卅闻言,不置可否,叶卜对着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根根数着:“我呢,第一个心愿是赚一千万,第二个心愿是要作义理和的龙头,改朝换代,至于第三个……”
他摇晃自己的食指,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柳卅更不耐烦了,索性自己替他接了下去,说:“挖了杀你爷爷朱英雄的柳卅的坟,鞭尸泄愤。”
叶卜拍桌狂笑,大赞柳卅聪明:“说得没错,但我发现这位柳爷人还在世,所以我要的是他身败名裂,尸首分家,永不超生!”
叶卜不笑了,柳卅反而像是听了天大的喜讯,笑个不停。他比出个拇指:“好志向!好志气!”
叶卜要挂听筒,柳卅忽而问叶卜:“那山里风光很好吧?”
叶卜被他问住了,心下费解,答不上来,挂了听筒后与柳卅对视了片刻,两人才分别起身离开各自的位置。
柳卅回到牢房后躺在草席上午睡。他做了个梦。梦里,他走在野外,四周青山绵绵,绿树苍翠。这天应该是个春天,阳光和煦,路上开着些黄色紫色的野花,山里的风光很美,他心里也很美。走着走着,他看到不远处的树林中好像躺着一个人,他看不清他的样子,就想过去仔细看看。他快步来到了树林前,伸手分开那些黑色的树枝往里面看。他看得很用力也很认真,但他什么都没看到,树林里没有人,只有一片草,几棵开着稀稀落落的白花的树。他看走眼了,却又不想离开,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站在那里静观草木枯荣,花开花落。岁月变迁,仿佛六十年从他身边飞过,但依旧什么都没发生,他没遇到任何人,也没人来给他三个心愿。他就只能走开了。
厚重的乌云盖住了太阳,天色昏暗。他的梦里下起了雨。
柳卅醒来后没多久,就听到了陆冰自杀被送进医务室的消息。
事情发生在陆冰得知自己的判决后,他用吃饭时偷藏下来的筷子自杀,躲在浴室里使劲戳自己的脖子,被狱警发现后直接拉去了医务室。柳卅溜到医务室看到他时,他的脖子上包了层厚厚的白纱布,他没法转头,也没法低头,躺在床上直直看着柳卅,眼睛红得像兔子,脸色灰白。
陆冰不说话,柳卅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纱布,说:“没伤到喉咙。”
陆冰眨了下眼睛,他看上去很虚弱,指了指放在柜子上的餐盘,对柳卅道:“你晚饭吃了吗?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我也不饿,那里有份我的晚饭,你拿去吃吧……
“你多吃点,唉,我说什么呢,你吃得本来就多。”
他想笑,扯起嘴角,表情像哭。柳卅抓起餐盘里的一个馒头咬了口,馒头早就冷了,但他吃得很香。陆冰笑着说:“还是看你吃东西高兴,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你一吃,什么烦恼就都没了,你说说你……你啊……”
他接连感慨了好几声,蓦地声音一抖,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我妈的养育之恩,我只能下辈子再报了,来世我也要好好吃饭,也不挑食了,什么都吃,好好活着,活下去……”
他语无伦次,柳卅往他脸上一抹给他擦眼泪,陆冰哭得喘不过气,眉头皱紧了,似是牵动了伤口,很疼的样子。
柳卅问他:“你想见你妈吗?”
陆冰喃喃着说:“我不要她再为我奔波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我这条命……我来世再报答她吧!”
他魂不守舍,柳卅给了他一巴掌,打得陆冰回过神来。
“不要胡说!有今生就别谈来世!你听好了,你要上诉,你要继续争取!不能放弃!”
陆冰哭得鼻尖都红了,张着嘴用力呼吸:“没用的……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浪费钱……没用的……”
柳卅才要开口,陆冰突然推开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歇斯底里地跳下病床,指着柳卅的鼻子骂:“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老婆带着孩子去我们家闹,搬了家都没办法,学校已经明确告诉我,我不能回去了。我妈身体里查出了肿瘤,要开刀,她一直不肯,一直拖着,她还有救,可是我没救了啊!我情愿她拿这些钱去看病治病也不要她全花在我身上!就算上诉成功,我会被判多少年?一年,两年,三年,拖着的都是我妈的身体啊!我出去之后我还能做什么?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我的所有梦想都破灭了,我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个罪名,背着那个孩子无辜又怨恨的眼神!我每天都做噩梦……他就像个幽灵!
“我妈的前半生已经够苦了,现在却连安享晚年都没办法……你什么都不懂……你不会明白……”
陆冰声泪俱下,柳卅把他按在床上坐下,颇为严肃地说道:“你没用那把弹簧刀。”
陆冰低着头:“我怕他们查到弹簧刀的来历,连累你……”
柳卅说:“如果现在你有机会离开这里,你会做什么?”
“去找我妈,带她立即离开这里,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啊……”
柳卅道:“我可以帮你。”
陆冰惊恐地看着柳卅:“帮我……难道你要越狱??”
柳卅道:“不……我只是带你出去,之后我会回来。”
陆冰说不出话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柳卅,柳卅道:“我问你,你妈的肿瘤,医生有没有特别推荐的医院?”
“有……但是不在本市。”
“好,你告诉你妈,明天晚上十二点,在后海码头等你。然后你们就去那家医院申请手术,做完手术后,再走得远远的。”
“我要是突然在看守所失踪岂不是会引来警察追踪??”
“你放心,这些我会想办法,我会让你‘死’在这间看守所里。”
陆冰人很机灵,一下明白了柳卅的意思,他抓住柳卅的手,热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柳卅道:“我对我母亲未能尽足孝道,希望你能好好对你母亲吧。”
他作势要走,陆冰靠在床头,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呆了许久,兀自呢喃:“如果早点遇到你……那就好了……”
陆冰捂住了脸。
柳卅答应陆冰之后就联系上司马九龙,让他想办法弄一具死刑犯的尸体和后海码头一艘快艇的钥匙进来。司马九龙没有过问太多,隔天下午就把尸体和快艇钥匙藏在物资里运了进来。柳卅亲自将这具尸体处理了番,先行藏在了厨房里。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他潜入医务室,将陆冰用床单包了起来,叮嘱他切勿惊慌,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陆冰对他已经完全信任,点头答应,柳卅用床单蒙住他的脸后,将他扛到了肩上。
陆冰被裹在床单里什么都看不到,突然觉得自己似是飞到了空中,阵阵热风扑面,他有些心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叫出声来。这么忽上忽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柳卅带着他去了哪里,只能感觉到路途好似比先前平坦了,柳卅换了个姿势,将他抱到了前面。陆冰靠在柳卅怀里,听到他平稳的心跳,人也不由跟着安定了下来,约莫十来分钟过去,柳卅终于停下了脚步,外面隐约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响,陆冰心道:难道已经到了后海码头?
后海码头与看守所一东一西,正在对角线上,开车都要一个半小时,可根据陆冰估算,柳卅带着他跑这一路所用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三十分钟,难不成柳卅这腿脚比汽车的四个轮子还要快?
他正这么想着,柳卅将床单一掀,陆冰环视四围,他们真的已经从看守所来到了云城的后海码头!陆冰满腹疑问,他望向柳卅,柳卅出奇地镇静,好似这越狱的事情对他来说稀松平常,扛着个大活人从城西的看守所在转眼间赶到城东的码头也是小菜一碟。柳卅的镇静多少抚慰了陆冰,他裹着床单往海滩的方向张望。
后海码头停泊的多是私人游艇,加上地处偏僻,晚上十分冷清。此时码头上只有陆冰和柳卅两人迎风站着。
柳卅跟着他看了会儿,没见到第三个人影,便问他:“时间不早了,你妈呢?”
陆冰说:“再等等,或许遇到了什么事。”
柳卅点头,他走到往海里延伸的细长的栈桥上,按照司马九龙送来的钥匙上的记号很快找到了一艘快艇。他对陆冰挥手,陆冰跑了过去,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的母亲还没出现。
柳卅道:“你先上船吧。”
陆冰点了点头,却又低呼一声往旁边跳开,躲到了柳卅身后。他指着快艇抖索着说:“柳……柳爷……那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柳卅回头看他,那眼神里掺了点温柔的月光,仿佛在看自己的一个亲人一样,但他整个人却很拘谨,他身上涌现出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感,这让他的注视变得非常漫长。陆冰避开了柳卅的视线,他缩在柳卅身后瞅着快艇上那隆起的黑影。他不知道柳卅看了他多久,只觉得久得已经有些难熬了,心中不由默念:快转过去,快去游艇里看看。
柳卅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他转过了身。陆冰如释重负,他看着柳卅往栈桥的边缘走,他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无声。但那意味不明的漫长还尾随着他,显得他这短短的几步走得无限的慢,无限的拖沓。
陆冰怔住了,他好像有些明白那漫长,和他周身的矛盾意味着什么了,但此刻他不愿去细想,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往前跟上。他始终躲在柳卅背后,躲在他影子的庇护里。
“对不起,柳爷……我对不起你……”
陆冰小声说。他摸出弹簧刀,一刀捅进了柳卅的身体。
海风吹拂而过,船艇晃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码头上忽然热闹了起来。
陆冰这一刀似是没捅对位置,好像只是刺穿了柳卅的衣服,柳卅微微转过头,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平稳地说道:“不是人,你多心了,只是拱起来的毯子。”
陆冰尖叫,拔出弹簧刀抱住他对准同样的位置又连捅了好几刀。
“对不起!柳爷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骗你!我真的很需要钱,我要给我妈治病!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演的这出戏的!!”陆冰哭叫着拔出刀,他满手都是柳卅的血,又粘又热。
他满腔的勇气全都发泄完了,他没劲了,手上脚上,身体里全都没劲了。他摇摇晃晃,几欲坠地。
这时,柳卅缓缓回过身来看他,他的腰弯曲着,再也没法像之前那样站得笔直了,但是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直白,问得话还是那么直接。他道:“我问你,派你来的人是不是姓容?你的身世是不是他编给你的。”
陆冰不停摇头,他怕了,他是真的怕了,尽管柳卅的眼里没有杀气没有怨恨没有怪罪,但他还是怕。他怕他眼里投射出的自己的倒影。
“拿了钱……好好照顾你妈。”柳卅脸上的血色正在急速流失,黑色的大海衬得他更白,更透明。
陆冰扔下弹簧刀,双眼一闭,冲过去将柳卅用力推开。听到巨大的落水声,陆冰才敢睁开眼睛去看。
柳卅跌进了海里,海面上那一颗颗扁圆的月亮倒影应声碎开,柳卅得长发在海面上起浮了阵,终是往下沉去。
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他当然可以反抗,当然可以挣扎!他那么高的本领,他甚至可以拒绝,可以不向他伸出任何援手,但他朝他走过来,扔给他半颗桃子。那桃肉上蒙了层沙,又甜又香。
陆冰脚上发软,坐到了地上。他回想起了柳卅问起他怎么没用弹簧刀时的语气和神态,他恍然大悟,自那一刻,柳卅已经将他看穿。他知道,他是来取他命的。他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跟他来了,他还是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朝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