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卅看看他,夹起一筷子米线塞进嘴里,又去吃了一大口濑粉,他埋怨起容匪了:“你别骗我,这两碗吃上去是一样的啊。”
他要容匪尝尝,容匪推说:“我吃不下,一样就一样吧,那更没什么关系了。”
柳卅道:“一样的东西为什么要有两个名字?”
容匪道:“谁说烧鸭濑粉和过桥米线是一样东西?”
柳卅顿了顿,问他:“你怎么都不吃东西?”
容匪笑着,柳卅又说:“连水都不喝。”
容匪悄悄和他道:“告诉你个秘密。”
柳卅眨眼睛,很感兴趣的样子,容匪靠过去,手遮着嘴,在他耳边道:“我是天上来的人,不能吃下界的东西,这里的东西都脏,我吃了,会沾上浊气,浊气在体内积累太多,我会死的。”
柳卅鼻子里出气,没理他,端起大碗把米线汤喝了个底朝天。容匪咂嘴:“告诉你,你又不信,就是这么回事,你以后别再问了。”
柳卅一抹嘴,道:“那你不吃东西,你要厨房干吗?”
“以前不是就没有嘛。”
“那你现在要了干吗?”
容匪说:“有人送了我一壶天山雪水,这个我能吃,可以泡茶喝。”
“地上的茶叶你能喝啊?”
“泡天山雪莲。”
柳卅彻底不和他说话了,笃定容匪是在骗他,就像他骗他说那条开在街上的楼梯被他施过法术一样。
这顿饭柳卅掏的钱买单,分别前两人约好,往后每天下午两点他都去朝阳街跟容匪学两个小时字。容匪的本职清闲,出了白帮那档子事之后,他的客源一下少了许多,这事虽是买主有愧,不过容匪怎么也脱不了出卖上家的骂名,风波平息后,唯有几个熟客还偶尔会来捧捧场。容匪倒不在意生意做大做小,白风城要杀他灭口,他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况且他也不缺钱花,他用钱的地方少,更没有什么奢侈的爱好,每个星期去银行看看账面上的数额,哪怕是物资紧俏的当口,算一算也都足够他活到天荒地老了。
他有一阵子十分热衷攒钱,肖想着腰缠万贯,满世界挥霍。包下豪华渡轮,天天香槟鱼子酱,顿河游腻了,就去塞纳河上听香颂;尖顶的教堂,鬼佬的画像看烦了再去美洲,驯一匹野马,在草原上驰骋,沿着绵延不尽的山脉,踏河而过;接着还要去非洲,站在好望角上眺望东方,看太阳升起,光芒万丈,再看红日西落,暮色沉沉,人生有涯,天地无尽。旅途中他要住最好的酒店,光顾最美味的餐馆,舱位要最豪华,车也要搭最好的,想着不能在鬼佬面前露了怯,他还学过些外文,你好,再见,谢谢,要这个,要那个,现在回忆起来还能说上几句。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放弃了环游世界的理想,什么香榭丽舍,枫丹白露,彭帕斯草原都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走去了云城市郊,去看一片芒草。
秋芒开花,白的轻盈,白的隆重。白如烟,似雾,像雪。风一吹,雪被白色的浪推到天边。
总之那时攒的钱是省了下来,存进了银行,后来容匪继续干他的中间人买卖,却再没以前那么拼命了,买凶雇凶都像是在打发时间。人生海海,他一个人,还有得过呢。
容匪和柳卅约定的隔天,柳卅迟了些才出现,他像是从新旧里一路跑过来的,汗湿了衣领和头发。容匪给他手帕让他擦擦汗,柳卅看到他的手帕,忽然说:“上次拿了你一块手帕,一直想还你,又一直忘记,明天我带来给你吧。”
“不用了。”
“我洗过了。”
“亲手洗的?”
柳卅用力点头:“洗的特别干净!”
容匪说:“血可不好洗。”
柳卅向他保证绝对看不出手帕沾过血,容匪受不了他的固执,就说:“随便你吧,记得还就还,不记得就算了,当作送你了。”
柳卅问他:“今天学什么?”
容匪那了本书出来给他,指着封面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孙,子,兵,法。”
柳卅懵懵地抓头发:“学这个看菜单用的上吗?”
容匪笑开了,把书归到一边,拿出纸和笔说:“学那个太难了,今天先教你两个字吧。”
他站在柳卅边上,弯下腰,在纸上写了个柳字,又写了个卅字,说道:“先把名字学好了。”
柳卅坐着,看容匪写完了,伸手去拿笔,他拿笔的姿势像抓着把刀,写字吃力,写出来的字还特别难看,容匪就去纠正他。他扶着椅背,胳膊碰着柳卅的肩,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指挑开了些,先把那支笔交到他的手掌里,再收紧了手,好让柳卅握住笔,这时容匪把纸上空白的地方移到笔下,轻声念:“柳……柳树的柳……”
柳卅轻轻和着:“柳,柳树……的柳。”
柳字对柳卅来说难度太高,就算容匪手把手教他,他写起来也非常吃力,容匪看了眼他,他大约是心急,又是满脸的汗。容匪道:“你别太紧张,放松些,你跟着我,慢慢来。”
柳卅应下,抽了几分手里的蛮力,将自己整只右手都交给了容匪掌握。柳卅手背上的皮肤细腻,容匪还摸到了点汗,手心里匀到了柳卅的体温。两个人,十根指,皮肤包着骨头,摸着手就仿佛摸着整个人。柳卅身上的气味直往容匪鼻子里钻,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甘蔗汁喝多了,出了这么多汗却没什么汗臭,闻上去竟是清清甜甜的。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柳卅激动地转过头看容匪,他高兴地神采飞扬,连鼻尖上的汗珠都在发光。容匪松开了他,站直了说:“学学卅吧,这个字简单。”
他走到旁边去找烟,柳卅却没开始写卅,一边念着一边继续写柳:“柳,柳树的柳。”
他还问容匪:“那树怎么写?”
容匪凑过去看,撇着嘴角说:“柳还没写好呢就想学树,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来吧。”
柳卅直嘀咕:“我是吃不成胖子啊。”
容匪推了他一把,点上香烟,站在椅子后面吞云吐雾。他问柳卅:“最近还有人找你麻烦吗?”
柳卅道:“没有了,就是老有人想请我吃饭,我吃得多,不好意思去。”
容匪看着他黑漆漆的头发直笑:“笨得可以,那是来巴结你的。”
柳卅转头,吃惊地说:“巴结我??”
“你可是龙头钦点的保镖护卫,不巴结你巴结谁?”
柳卅又转了回去,继续认真写字,讪讪地说:“可我也没干什么啊……”
“朱英雄活着回来了就算是你干的一件大事了,”容匪说完就唉声叹气,走开了道,“和你真是说不通,榆木脑袋,干吗和你废这么多话。”
他去摆弄收音机,调了个播报新闻的频道出来,主播正在读前线战报,容匪津津有味地听着,结果没几句就插播了广告,广告之后竟然成了美食节目,介绍起红烧狮子头怎么做才好吃入味。
容匪瞄着柳卅,柳卅还在低头学字,明显吞了口口水。他上衣的衣领太大了,露出了凹陷下去的锁骨,比起武馆里那些肌肉爆炸的武师,他是瘦,瘦得出奇,也不知道吃进去的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你从小就吃得多?”容匪不经意地问了句。
柳卅道:“嗯,吃挺多的。”
“平常人家可养不起。”
“嗯,是养不起。”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好像不愿再提自己家的事。容匪想起来他之前让他帮忙寄过的一份信,便询问:“你妈怎么样?”
柳卅终于开始写卅字,他吸进一大口气,没送出来,声音变了调,略像哽咽。
“钱收到了,换到省城的大医院了……谢谢你。”他抬起头看容匪,“这个月我还想再寄点钱过去……”
容匪忽地一阵无聊,既不想听食谱也不想看柳卅了,他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沉默无声。
柳卅问道路:“下次你能教我怎么写我们家的地址吗?”
容匪把玻璃窗户往外推得更开了些,一丝细微的风拂过,吹着他手心里的汗。那是他从柳卅手里顺到的汗。
这么许多个夏天过去了,他却在此刻有了添置电扇的念头。
容匪抖落烟灰,一点碎灰落在了油亮的瓷砖上,孤僻又刺眼。抽完这支烟,容匪就叫上柳卅去对面的饼店实地练习去了。
柳卅在朝阳街的这两个小时被容匪匀分成上下两个半场,前一个小时在家学习,后一个小时去各种餐馆练习。不出四天,朝阳街上的餐馆便被他们吃了个遍,准确地说,是被柳卅吃了个遍。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虽然在名义上已经结束了两年,但战乱的影响还在悄无声息地扩大,货运不畅,资源匮乏,难民不断涌入,云城的物价居高不下。食米管制的条例颁布后,社团掌控的黑市买卖愈加猖獗,肆无忌惮地囤积米面,扰乱市场,社团的生意是做大了,普通人的生活却是雪上加霜。容匪在吃喝上完全没有要求,无法体会其中艰辛,只能看到朝阳街上的餐馆小店一天比一天少,路上的乞丐一天比一天多。可云城还是繁华热闹的,总有地方供应奢靡的生活,总有人一掷千金,夜夜笙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柳卅从前或许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加入青帮后大概他也已经忘了饿的感受了,容匪每回与他去饭馆吃饭,他都胡吃海塞,全然不顾忌花销,大约是在新旧里的收入不错。
柳卅不挑食,唯独有次从一家面馆出来,小声和容匪说:“下次不来这里练习了。”
容匪不解,柳卅臭着脸说:“好难吃……”
容匪更不解了:“难吃你还吃了十碗!”
柳卅在读书写字这方面进步神速,他就像块海绵,不断吸收形形色色的字眼。容匪教得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当天教完学完,第二天他再问柳卅,柳卅还能全部默写出来。有次容匪夸了他几句,柳卅特别高兴,得意地翘着下巴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我又不笨。”
他笑起来有点傻。
后来他告诉容匪,他在武馆教拳的时候,一边教,一只手在裤腿上不停写新学到的字,走在马路上就到处看,看到有新认的字就在手心里写个十来遍。他学起东西来确实有股傻劲。而容匪也教上瘾了,柳卅能完整地看下来报纸上豆腐干似的一篇文章后,他就让他听着收音机默写。哪个团哪个师又撤出了朝鲜,哪个国家又出了什么新的限制法令,这些柳卅都不太懂,容匪和他解释,他也是听得一知半解,有时写起来磕磕绊绊。但这种新闻日渐少了,影星的八卦,邻里的争执倒多了起来。柳卅在听食谱时最最认真,耳朵竖着,奋笔疾书,广播里说个“清”,他立马就能接下去写出个“蒸”来。
这么学了半个多月,附近一片的餐馆,糕点店,卖零食的铺子都被柳卅实地考察过了。他最喜欢两家店,一家叫宝龙阁,招牌虾饺皇他能一口气吃十份,另一家叫特斯缇,卖蛋糕西点的,他爱吃里面的柠檬起司蛋糕。
要再往更远的地方涉猎,下半场的那一小时就不怎么够用了,柳卅手里的时间紧张,没法挤出更多。渐渐的,他对学习的热情盖过了食欲,这上下半场的规矩也没人再追究了。眼瞅着柳卅的字越写越工整漂亮,容匪也不再手把手教他了。兴许因为是别人教出来的书写习惯吧,柳卅的字和他的人不太像,少了点凌厉和畅快,显得谨慎内敛,秀气倒秀气,却阴柔得过分。这手字练好了,容匪也没什么可教的了,每天指着一本书念上几句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那些时间全都交给柳卅自己安排。偶尔他会给柳卅布置个看书写读后感的作业,他呢,自己忙自己的,下棋,抽烟,泡在冰水里打盹。秋天到了,他还是觉得太热。
柳卅看书时遇到不懂的词就会去问他,有回容匪在浴桶里泡着,闭目养神,柳卅拿着本书进去,看到他睡着了,没好意思叫醒他,就坐在边上等,等着等着他自己也睡着了。容匪醒时看到他,也没叫他,出去换了身衣服,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他去推推柳卅,柳卅惊醒过来,一问已经是五点十二分,问题也不问了,抓起外套就跑。
柳卅自从跟着朱英雄跑了趟泰国,但凡遇到大小谈判,朱英雄都喜欢带上他。加之他那则一柄大刀怒斩白风城的传说,还有不少人慕名去找他学拳。他的“公务”日渐繁忙,早上在武馆教拳,下午和晚上跟着朱英雄东奔西走,一有空闲还要回去指点徒弟。容匪之前就看出柳卅打的是套北方长拳,有个玄乎的名字,叫迷踪。柳卅年纪很轻,这手拳法却十分精妙,容匪曾问过他从哪里学的拳,提起这件事,柳卅讳莫如深,什么都不透露,只道:“我挂名的那家拳馆是教咏春的,我也教咏春。”
容匪听后,摇摇头:“咏春不适合你。”
“这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迷踪要一双毒眼,你眼睛够毒,什么样的人就该打什么样的拳,该发挥自身所长。”
柳卅搓了搓鼻子,看着容匪道:“那你该练花拳。”
“我怎么就该练花拳了?”
“浑身上下都是骗人的花哨。”
容匪朗声笑:“看看,我真是没说错,你这双眼睛是够毒的。”
柳卅似是有些生气了,但没发作,埋头写字,在白纸上写了四个字给容匪看,毕恭毕敬说:“容老师,送你四个字,我自己学来的。”
容匪低头看去,纸上写着:八面玲珑。
柳卅管他叫老师,他自然要摆出老师的派头,抱起胳膊,教训柳卅不能冒犯师长。柳卅又送了他四个字。
心如止水。
容匪看到,僵了一瞬,错愕间失去了扮演任何角色的能力。今天这课他不教了,也教不下去了,手一扬,对柳卅道:“柳同学,教了这么些日子你也该出师了。”
柳卅看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那黑和亮盖住了所有情绪,容匪都有些看不透他了,忙说:“走,考试去。”
容匪起身去拿伞,秋老虎反扑,阳光毒辣,不撑一把伞,他实在不愿意出门。
柳卅还坐着,问他:“走去哪里?”
“都说是考试了,你见过考试之前让学生知道考题的吗?”
柳卅闻言,忙又来回看了几遍摊在桌上的报纸和笔记,嘴上说道:“不能考太久,我晚上还要和朱爷去龙虎山。”
容匪耳朵一动,等柳卅走近了,才问道:“龙虎山不是海州帮的地盘吗?”
柳卅似是不能透露太多,敷衍着带过了这个问题,和容匪走到了街上。容匪并不怎么介意,柳卅开始学会隐瞒,学会敷衍,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种进步了。可没一会儿,柳卅就对他说:“不是不想和你说,不过社团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这还关心起他,教起他道理来了。容匪道:“你们社团怎么样,我本来就没兴趣,也不用和我说。”
柳卅问他:“我要是考得好,以后还能去你那里吗?”
“考得好那就出师了,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柳卅摸摸口袋,掏出一把钱:“我学费还没交齐呢。”
容匪挑挑拣拣,从那堆硬币里拿走了一块钱,往前走开,柳卅捧着硬币追上去,着急地说:“怎么又是一块钱?你再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