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匪听出这话里的麻烦来了,不想理会,柳卅又说:“你装修有什么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容匪不爱占人便宜,可送上门的现成便宜哪有不占的道理?他想了想,讪讪地从门边走开,坐到椅子上,指着垒在墙边的瓷砖片,说道:“既然你说了,那些瓷砖替我铺了吧。”
柳卅二话不说,卷起裤腿就干起了活。他大约真是有急事相求,真是认准了容匪,容匪叫他铺瓷砖他就铺,叫他搬沙发他就搬,有次为了台留声机,他顶着大太阳又是搬货,又是换货,将云城跑了两个来回,回来还是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容匪乐得清闲自在。他迷信命理,笃定白帮那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大坎,这个坎过去了,他要给自己冲冲喜,希望往后的日子会更好,更多姿多彩。修补好弄碎的地砖和墙壁后,他将家里那些黑白水墨画全都换成了色彩艳丽的美人海报,添了许多花哨时髦的家具摆设。当然了,贴海报,搬家具,安电话,装收音机的活儿自然都落到了柳卅身上。
这么鼓捣了两个多星期,柳卅还没被累跑,这天他正给容匪砌墙,容匪心血来潮,大体装修都弄妥后,又想在家里添个厨房,就让柳卅搬来砖块做个隔间出来。柳卅汗流浃背的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搅合水泥,容匪怯意地坐在竹躺椅上抽烟,柳卅热的脱了上衣,他身上有几道疤,汗珠凝固在上面,衬得伤疤发红,他耳朵也很红,大约是热的。
容匪忽然善心大发,随口说:“说说吧,你碰到了什么事。”
柳卅听了,一抹脸上的汗,忙说给他听。原来他去了新旧里之后,一句犯冲的话,一件越矩的事都还没说过没干过,那个叫炮仗的就处处针对他。不给他好脸色看就算了还总在夜路上埋伏他,要不是他还有点本事,十条命都不够搭进去的。
柳卅说到一半,容匪其实已经懂了,他没猜错,柳卅的结局兜兜转转都逃不出那两种,这个炮仗显然心急地替他锁定了前一种。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容匪看着满屋的新鲜玩意儿,对柳卅道:“炮仗是雷符的人,他为难你,很有可能是受了雷符的指使,你还记得马面焦吧?他的事上,雷符对你我一直都心存怀疑,我就算了,闲人一个,你不一样了,你现在是青帮的人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或许是朱英雄的命令也说不定,咳,具体我们就不追究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留在青帮?”
柳卅道:“你之前和我说青帮能让我赚大钱,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是,我想留下来,还要留很久。”
容匪本想随便将他打发,可看着他壮志满怀的样子,竟也有些被感染了,头脑一热,道:“那好,你要学,起码叫声老师来听听吧。”
柳卅下定了决心,脸上虽有些勉强,嘴巴倒很干脆,张口就喊:“老师。”
他给容匪行了个大礼,把容匪看得直乐,也顾不上其他许多了,给柳卅出了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他让柳卅什么都不用干,看好戏便是了,还许诺他,不出五天,炮仗就要变成哑炮,再响不了。
柳卅将信将疑,容匪答应他后,他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容匪也不避讳,每天干了些什么,全都告诉他知道。这第一天,他去炮仗最爱出入的花坊散布了些流言,柳卅起先还怀疑这点流言的效力,结果第二天就出了炮仗怒砸大脚武馆的事。
这新旧里有两个出名的红棍,一个是红棍里的状元郎炮仗,另一个是被他压了一头的榜眼大脚。新旧里上任坐馆两个月前病逝,之后每次坐馆选举,都是以炮仗和大脚得票持平收场,新旧里坐馆空悬至今。而炮仗人如其名,一点就炸,谁都知道他和大脚在新旧里拉帮结派,前任坐馆还在世时,两人积怨已深,到了今时今日,炮仗和大脚为争坐馆的位置,更是势如水火。一点流言一个女人就让炮仗彻底跳脚,砸了大脚的武馆。
社团最憎同门相欺,大脚的武馆被炮仗砸了个稀巴烂,大脚的表弟表哥堂兄堂叔一大串亲戚连带着都进了医院。这天晚上容匪变了身装扮,去大脚家里给那堆女眷送去面白旗,几身寿衣,声泪俱下地痛斥炮仗恶行。隔天柳卅就听说大脚的表嫂表姑妈小侄女天天扯着白旗子去百味酒楼门口哭丧,嚷嚷着要朱英雄主持公道。十来个女人哭起来气吞山河,天昏地暗,堪比十个孟姜女在世。容匪借机给隶属其他字头的某份小报打去爆料电话,很快一个记者就以“青帮内斗,朱英雄难镇帮威”为题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版的故事登了报。朱英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论及面子,看得比谁都紧,炮仗这事害他沦为其他字头笑柄,他怎么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那炮仗也是个机灵人,自知这次惹祸上身,收拾了行李就要回老家,他腿脚灵便,朱英雄的消息比他更灵通,在火车站截了他的道。那天柳卅也在现场,朱英雄将炮仗从人堆里提起来,雷符看到就给炮仗求情,朱英雄正在气头上,雷符劝了几句劝得他怒火更盛,直言道:“好,你要情面,我就卖你个面子!”
说完,拔出手枪砰砰两声,亲自赏了炮仗两粒枪子。
这天,便是容匪许诺的第五天。
听说朱英雄还想办了那个写文章的记者,可惜因为字头之间错综复杂关系,没能办成,至今怄着一口气。
事后柳卅和其他几个马仔将炮仗的尸体扔进了后海喂鱼,隔天他就去了泰国,托人给容匪带了个口信,说从泰国回来后会再去找他。
容匪消息灵通,很快就打听到了柳卅去泰国的缘由。这新旧里是个武师辈出的地方,炮仗平时行事虽然鲁莽冲动,论及身手反应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炮仗和大脚彻底闹翻前,朱英雄就在谋划去泰国扩展生意了,他本想在新旧里这群人里寻个能打的带出去防身。做红棍的能给龙头带在身边,就算轮到个身先士卒的下场,那也是荣誉一桩。朱英雄本属意炮仗同行,炮仗一死,大脚上位,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能捞到这个美差,没想到朱英雄因那桩丑闻,看新旧里这群人通通都不顺眼,挑了个面生的柳卅,带去了泰国。
柳卅走后,音讯全无。容匪找了个工匠完成了厨房剩余的工序,可完工后又觉得有些多余,他有几个熟客上门找他谈事,看到满屋子新奇的摆设先是一愣,又看到了个厨房,彻底傻眼,说他近来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像个有生活的人。
容匪倒不留恋这点活人气,想拆了又嫌麻烦,费钱费事,便把厨房留了下来,每天早上起来专程到那里卷一支烟,权当发挥些它厨房的功能。
转眼到了夏末秋初的日子,往年的这段时间,云城总是雨水充沛,今年却连着十来天都是晴天,一滴雨都没下。许多人开玩笑道,云城空气里的水都在前阵子被百味酒楼门前那个十个孟姜女给哭干了。容匪在茶楼里闲坐着,听到这说法后,想起一个人来,仔细想想,回忆起他后背的一层薄汗。人嘛,都爱看美的景,美的人。这个人是美,赏心悦目,可惜太锋锐,又太笨,兴许已经做了肉盾,死在了泰国。不知东南亚海域哪条好口福的鱼吃到他这口鲜肉。
容匪想起柳卅在理发店里剪短了头发,洗干净了脸蛋,走下理发椅时的情景了。他像柄刀,天生杀人舔血的命,还有那双眼睛,那副派头,都注定他活不长久。
惦记了会儿,容匪也释然了,从茶楼出来,往朝阳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到个常和青帮走动的旧识,两人站在一处抽烟,交流情报消息。容匪多嘴打听了句:“朱英雄还没才泰国回来?”
那人说:“说是今天回来,怎么,你这儿又接了个单子?”
容匪哈哈笑,喷出口青烟。这阵烟散开,他就和这位朋友分开了。
这天实在热,热得没完没了,已经到了九月,暑意却毫无消减的趋势,反倒劲头更足,盘踞在云城上空。多云的云城一片云都没有,雨下不来,这股热就憋着,海上的凉风吹进这团热空气里都被搅合热了。容匪热得有些难耐,到家后将门窗全都敞开了通风。他摆出棋盘,坐在窗边下棋,依旧是自己和自己对着下,黑子先行,白子接后。不知不觉又生了个死局出来,白的困住黑的,黑的围住白的。
本打算静静心,入了死局后,越下越焦灼不安,容匪哑然失笑。这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他带进来阵更热的风,容匪抬眼看了看。来者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好看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手里提着两个布袋子,身上也穿了件布衣服,米白色,短袖,看上去质地柔软。原来他没喂了泰国的鱼,离开数月后,晒黑了一圈,又回到了朝阳街。
看来这个柳卅八字够硬,好几次以为他要死局收场,他却又都活了过来。命够大的。
柳卅走进来后又自己退了出去,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看里面,又瞅瞅门牌。容匪笑了,推开把纸扇,说道:“新装修新气象,你没走错。”
柳卅还是立在原处,默默打量唐楼。唐楼里的墙壁是绿的,地砖也还是绿的,布置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摆上那些洋派的家电后,一整间屋子都显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容匪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两个问题抛出,柳卅却说:“不是这屋子变新了奇怪,原来是你奇怪。”
久别重逢,一上来就要探讨人性问题,容匪有些吃不消,注意又回到了棋盘上,闲闲问他:“你度假回来了?”
柳卅道:“不是去度假,是陪朱爷去泰国办事。”
“泰国怎么样?”
“好热。”
容匪轻声笑了,心念一动,双眼倏然发亮,往黑子堆里落下了一颗白棋,欣然道:“你倒是个福星,本来以为死透了,没想到还能救活。”
棋局活了,他也没了下棋的兴致。柳卅又往里面看了看,没找到和容匪下棋的人。容匪见他东张西望的,就示意他往卧室找找。柳卅提着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望得更起劲。容匪觉得他好笑,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进了盒子里,拿着纸扇悄悄走到柳卅身后,冷不丁用伞柄敲他一下。柳卅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棋盘,失声道:“你……你怎么悔棋?”
柳卅忙要去卧室拉那个被容匪洗干净了所有棋子的倒霉蛋出来,他雄赳赳气昂昂,煞有介事地进去,没一会儿就苦着脸出来了。容匪乐开了,心情转好,指着浴室说:“记错了,人在那儿呢。”
柳卅哪还会信他,大步靠近,把手里的两袋东西塞给他:“从泰国带回来的,给你的。”
他说完又马上补充:“谢礼。”
容匪眼珠一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柳卅是要谢他什么,但这会儿对着柳卅,他却装起了傻,犯起了糊涂:“谢我?我给你帮了什么忙,你要谢我?”
柳卅一着急张嘴要说什么,却又哽住。
容匪知道,他是来谢他炮仗那单事的。他看着柳卅,加深的肤色让柳卅看上去更为坚毅,他脸上表情又不多,眉眼愈发霸道邪气,真出落成了个凶神恶煞的社团打手。容匪不太喜欢这类形象,他偏爱柔软些的气质,就和人爱猫爱狗爱小动物的心态类似,放到柳卅身上,那就是他在露怯和茫然时显露出的特质。容匪遂说:“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炮仗那件事吧。那件事也没什么好谢的,唉,可怜大脚那几个表亲被打得体无完肤,还有那个记者,也是无辜被牵连……”
他伤春悲秋起来,将柳卅拿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件从布袋子里掏出来摆到桌上。柳卅听他说着说着,似是被那些悲惨的结局感染,也不怎么好受了,低下了头。
容匪偷眼看他,觉得他这番模样有趣极了,连那身晒成了蜜色的皮肤也充满了趣味,变得讨人喜欢了。他又说:“不过混社团就是这样,本来赚的就是不义之财,赚的是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柳卅摸着桌面,声音略显古怪地说:“我知道。”
容匪看他的低落看满意了,就安慰他说:“如今这世道,对自己有义便是最大的义了,哪还顾得上别人。”
柳卅道:“我没想到炮仗会死……”
“那他死了,你痛快吗?”
柳卅抬起了头:“起先痛快了阵,后来就不怎么痛快了。”
“为什么不痛快?”
“人命金贵。”
“他要是不死,往后你还是没好日子过,说不定死的就是你,你的命就不金贵?”
柳卅不假思索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练过金钟罩还是铁布衫?”
柳卅抓耳挠腮,答不上来,容匪道:“那也还要小心枪火,子弹不长眼。”
柳卅默默点头,这时才问:“你刚才在和自己下棋?”
“这你也想学?”
柳卅看着他:“你教吗?”
容匪笑了,自己坐下,示意柳卅也坐下,把从袋子里挑出来的六只木头碗推到他面前,说:“我用不上,还给你吧,你用得上。”
柳卅看了眼他,有些紧张,拿起一只木碗在手里摩挲,带着几分试探,问道:“读书认字……你教吗……”
授了一计之后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老师了,学棋,认字一股脑儿都来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学什么呢。
容匪没有开班教学,培育三合会精英的宏伟志向,敷衍地问了句:“你学这些想干吗?”
他心里已编好了几套说辞,无论柳卅回答他是因为想往高处爬还是想长点文化,他都能将他打发。只见柳卅将那六只木碗一个个叠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个纸团放到桌上,小声说:“我想看看餐厅里都有些什么吃的……”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容匪的盘算里,他愕然数秒,有些哭笑不得地将那团纸拿过来展开了看。这张发黄的长方形纸片是一张菜单,上头的菜色充满东南亚风味,纸有些湿润,似是被柳卅的手汗濡湿的。
原以为他有多大的野心,多高远的志向,闹了半天还是为了口腹之欲。容匪憋着笑,板起脸孔问柳卅:“奇了怪了,我为什么要教你?”
柳卅把容匪从布袋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归到一处,聚拢了推向他,态度诚恳地说:“学费!”
容匪瞪眼了:“你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谢礼还是学费?”
“谢礼啊,提前谢你教我读书认字的礼。”
“谢的不是炮仗那件事吗?”
“我没说是谢那件事啊……”
容匪噎到没词,他原以为柳卅只懂舞刀弄棍,打打杀杀,连一个炮仗都搞不定,没想到他还有点鬼机灵,在这儿设了个套等着他呢。
柳卅看容匪半天不答应,又摸出十块散钱摊在桌上,说可以分期付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容匪看看他,仔细,深入地看了看。柳卅不躲也不闪,两人对视片刻,容匪勾起嘴角,从那堆散钱里取走了一块钱,甩手径直往外走。柳卅忙问他要去哪里,容匪把那张菜单扔回给他,说道:“你要学看这个,那还得实地练习,去吃饭。”
听到吃饭,柳卅赶紧跟上,此刻他正也有些饿了。
第二章
到了饭馆,饭菜上桌,容匪立刻就教上了。柳卅学得很快,吃到一半已经能认得“包”,“面”,“粉”了。他靠感官来区分记忆不同的字,可这一招在辨别濑粉和米线上却遇到了麻烦。容匪看他吃一口濑粉,寻思片刻才再吃上第二口。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柳卅在吃饭时面露难色,食不下咽,便打趣说:“错点了濑粉和米线也没什么关系,上桌了发现不对劲就赖下单的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