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卅一言不发,坐得更自在了。3477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是缩开了,话里却没让步,仿佛有火焰哥撑腰,再有一百零八个柳卅来抽他耳光他也不怕了。
“我说你到底是让还是不让,火焰哥眼下去洗澡了,等他老人家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柳卅问他:“这个位置是火焰哥要,还是你想要了过来向他邀功?”
“废话少说,结果都一样,你都得让开,滚到门口去!有什么区别!”
柳卅搭在膝盖上的手掌倏然收紧,却没再和3477争执,起身去了靠近门口的铺位,不咸不淡地说道:“区别当然是有的,区别在我,我愿意给狗扔个肉包子,让他叼走去讨主人欢心,那是我有善心。”
3477脑筋一转,品出他的话外之音,顿时火冒三丈,冲到柳卅面前,这时牢房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趿着双蓝白拖从外面走进来。他个子不高,刀疤眉,水泡眼,一双薄嘴唇颜色很深,肩膀宽厚,身材有略些发福,头顶已经有了脱发的迹象。他的脖子后面有片火焰形状的纹身。
“火焰哥,您的位置。”3477见着这人,也顾不着冲柳卅发脾气了,笑脸相迎,将他往柳卅原先的床铺引。火焰哥坐上去后,冲柳卅点了点头。两人隔着七个铺位,一个盘腿,一个闲坐,火焰哥的两只肉脚掌踩在水泥地上,脚趾缓缓张开舒展,平铺在地上,像是两张厚实的肉垫子。而他那十根同样肉乎乎的手指倚靠在他膝盖骨异常凸出的腿边,粗胖中不乏劲道,仿佛十根短而结实的棍子。他笑,露出一颗明晃晃的金门牙。
柳卅心中已然清楚:这个火焰哥是个练家子,一身都是本领,武功深不可测。
柳卅耳边响起铠甲之前与他说过的话,刚才他不该为图一时口舌之快和那个3477拌嘴,碰上这个火焰哥,他扪心自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是他的对手。现在好了,也不用担心这个火焰哥会不会被叶卜收买,对他不利,他自己迎头和这个麻烦撞了个满怀。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往后只有自己多加小心,以防不测。可柳卅万万没想到,他的“不测”会来的这么快。
傍晚柳卅去澡堂洗澡时,才洗完头,澡堂里的人已经消失了大半,起先他还没觉得不对劲,直到他身边最后一个人关了花洒踩着小碎步匆忙离开,柳卅知道,那个火焰哥要来找他麻烦了。
柳卅擦了擦眼睛,围上浴巾,接了点热水漱口。他看着澡堂入口的方向,不出他所料,很快,火焰哥带着3477和另一个面生的狱友出现了。
柳卅关掉花洒,他走到澡堂中间,扎起头发,对火焰哥道:“是为你的手下而来还是为别人而来。”
3477呸他,嚣张地指着他:“火焰哥看你不爽,还要有别的什么理由??”
火焰哥示意3477闭嘴,关照他和另一人就在原地等着,不用再跟着他了。
柳卅道:“我说两个名字,说完你再动手。”
“你说。”火焰哥信步朝柳卅走来,他的声音浑厚扎实,同他那十根手指一个风格。
“容匪。”
火焰哥不为所动。
“叶卜。”
火焰哥眼神一闪,柳卅叹息:“我知道了,你是为别人而来的。”
他往前跨出半步,火焰哥业已到他面前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柳卅抱拳:“柳卅。”
火焰哥站了个马步桩,回敬他:“火焰。”
两人再没说半句废话,眼神一对上,火焰哥起势便是招黑虎掏心,直取柳卅心窝。柳卅单手格开,移跨向前,臂膀接上发力,势如猛虎,靠山借力,压住火焰哥左侧,长臂一挥,左手成钩,抓向火焰哥右肩。火焰哥不慌不忙,立起个弓足,挑开柳卅右腿,趁柳卅左手缩回一半,重新寻找重心时,两发快拳打向他前胸。两人虽是赤手空拳对打交锋,可火焰哥那十根手指上的劲道早已超越“手指”的定义,仿佛他一手抓着五把棍子,都说棍乃百兵之首,火焰哥仗着这十把铁棍,棍棍生风,他甫一出拳,柳卅唯有见招拆招的份。
再说火焰哥的拳势,迅疾多变,一手能翻出三个花样,这三个花样还能再生出九个变化,九再生变,可谓无穷无尽。而这些变化早已跳出单纯的拳术领域,单是棍法,柳卅就已经瞧出了三十六种之多,更别提其中还混杂了各类强势指法,起,钻,捻,推,崩,抡……这火焰哥将拳法指法棍法,三法合一,样样都能往下接,往下打。柳卅叹为观止,如同见了千手观音,他许久未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忍不住赞叹道:“好拳法!”
柳卅也不是省油的灯,在火焰哥叫人眼花缭乱的攻势中能接下他数百招不说,尚有余裕寻思破解的法子。仗着手里的万千变化,火焰哥的套路叫人难以捉摸,正因如此,他的短处也尤为明显——这些变化并非衔接得天衣无缝,棍法变为拳法时留出的破绽空隙尤为明显!柳卅早早便将这弊端看穿,总在棍拳突变时试图出手破解,可他既已能看出问题,火焰哥本人怎可能一无所知?越往后打他便越少从棍法直接改成拳路,往往引指法作为过度,柳卅看出他的意图,更加笃定自己猜得没错,要破解火焰哥这套花样武功,唯有从这里突破!他转动眼珠,左手拳头松开,五指并拢成了单掌挡在胸前,又立即朝火焰哥面门推出。火焰哥似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用双拳去打,柳卅掌风强劲,火焰哥那两枚铁球似的拳头撞在他单掌上,竟向后偏去,火焰哥当下便展开双手,用那十根粗胖手指挥向柳卅,正是这一展一挥间被柳卅抓住空隙,单掌转过四十五度,直劈向火焰哥。火焰哥自知不妙,想要收手,柳卅怎会错过这天大的好机会,掌上气势更盛,仿若天上掉下的盘古斧,一掌劈下,天地变色,将火焰哥那十根短棍砸得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比试场上风云突变,在旁观战的3477也看出了问题,大喊:“火焰哥小心!”
火焰哥向后跳开,十根手指已然通红,他在身边甩动双手,为求散开柳卅方才那一掌打来的力道,大声笑道:“你也不差,原以为是个只会耍一套本领的愣子,没想到是在给我挖坑埋陷阱,引我入瓮,再打我个措手不及,哈哈只是迷踪拳这套踏沙步到了澡堂里,你还得小心地滑!”
言罢,火焰哥踢开自己脚上的拖鞋,光脚踩在地上,他那十根脚趾全数张开,仿佛脚底长了吸盘一样紧紧吸附在瓷砖地上。柳卅汗颜,道:“我没您这样的本事,要是打滑,请勿笑话!”
他一个翻身,将后背朝向了火焰哥。高手过招,后背对敌,乃是大忌,火焰哥乍一眼有些犹豫,似怕再中柳卅的计,但他盘算一番,他现在若出手,自己有六成把握能制住柳卅,剩下四成变数,他自问凭他经验本领,定能化解,火焰哥再没多想,脚上连踢柳卅左右两腿,身体前倾扑向柳卅,全身力道全都聚到他两个拳头里头,同时横打出去,直打柳卅龙骨。柳卅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这双拳飞出,还未近他身,他一个下腰,人几乎躺到地上,又立即拍掌,贴着地面转了过来。火焰哥眼里一紧,慌忙收住拳势,但柳卅出手的速度比他收手的速度更快!他用脚后跟发力,将自己整个人从地上顶起,身上脸上因为打斗沾染到的水珠汗珠在空中飞散,柳卅仿若一条蛟龙,窜出水面,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似两支快箭,扎向火焰哥,踩着他左膝飞身跃起,右拳直打火焰哥腋下,左拳接上,靠近火焰哥后化作掌形,如同推门般将火焰哥推开半寸。但火焰哥那两只吸盘一样的脚又很快粘在了地上,他调整呼吸,对柳卅比出个拇指,无声中,两人又过起了招,火焰哥拳法百变,论及脚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左右双脚交替使出个鸳鸯连环踢,无论澡堂地上多么湿滑,沾了多少水,他落地时总能站得稳稳当当。柳卅打得迷踪拳出自北方多风多沙处,因此才有了这特殊的踏沙步,本意是在与人对决时踏沙迷乱敌人,诚如火焰哥所说,这套步法到了澡堂里确实不利,拖了柳卅的后腿,尤其是遇上火焰哥的彪悍腿法,片刻间,柳卅已打了好几次滑,甚至被生生逼退了两步。柳卅回头看,倘若再往后退个半步,这场武斗他是输定了!
柳卅凝神望向火焰哥,他手里的乾坤是被他看穿了,可这腿脚本事,一时半会儿柳卅也想不出个办法。
火焰哥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步步紧逼,一个后外摆腿,扫过他脚踝。柳卅眼神一斜,瞅着滑溜溜的瓷砖地,心生一计,他先是配合着折过右腿,滑步上前,夹住了火焰哥左脚,接着贴身上去,右手出了半拳捶了过去。火焰哥反应极快,早有准备,双手叠在胸前,包住柳卅的拳头往后一推,两人同时仰面跳开,又同时飞奔向对方,柳卅侧身飞到墙上,连踩几步,挥拳冲火焰哥面门而去,火焰哥见他上了墙,哈哈大笑,大手一挥一握,将飞到半空的柳卅拽到地下,这下轮到柳卅大笑了,只见他倒在地上后瘦长的身子好像搭上了艘快船,乘风破浪,向火焰哥跨下空当飞去,反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这棵大树连根拔起,摔了个狗吃屎。
火焰哥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柳卅已经一跃而起,抓住他一只肉脚,道:“还要多谢火焰哥挑澡堂打架,变化这么多的少北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火焰哥往柳卅方才滑来的方向看去,那里静静躺着一块肥皂,想来是这小子借着这块肥皂才能滑得这么老远。火焰哥拍地大笑,脚上使劲,踹开柳卅,翻身起来道:“再来!好久没打得这么过瘾了,你小子,有趣!”
柳卅也正打到兴头上,此言正中他下怀,一拱手便又和火焰哥过起了招。所谓迷踪,顾名思义,踪迹难觅,乃是门大开大合,拳腿兼顾的拳法,而火焰哥以少北拳为主体生出拳腿上的变化,本就神秘莫测,两人的路数论及根本都是要让人看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倒颇有些相似。加之两人又都是各自拳法中的绝顶好手,碰到一起,没个半天一夜绝分不出胜负。
这边他两人棋逢对手,激战正酣,打得不可开交,难分难解,却是急坏了场边观战的3477。他摸出自己裤袋里一根磨尖了他的牙刷,忽然从人群中窜出,直刺向柳卅,柳卅翻身躲开,人撞到墙上,火焰哥目露关切,转头一掌拍向3477,怒道:“老子干架,要你他妈的多什么事!”
3477躺在地上抹掉嘴角鲜血,梗着脖子辩驳:“火焰哥!都说了是要他的命!我这是给您帮忙!”
火焰哥又是一掌打过去,打得3477再说不出话。火焰哥看看柳卅,又看看他,怒向胆边生,一拳砸在墙上,墙砖应声碎裂,那被打出原形的灰色墙面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形。
柳卅自己站了起来,对火焰哥道:“看来今天就要到此为止了,要是前辈愿意赏脸,我们明日再聚。”
火焰哥看着柳卅腰间那道血口子,连叹三声,对他拱了拱手,应答的话还没说出口,一群狱警突然冲了进来。只见陆冰从人群里挤出来,指着他们说:“就是这里!打架杀人啦!!”
未免节外生枝,柳卅捂住了伤口,火焰哥也换上了笑脸去和狱警打招呼,那群狱警看到是他,没过多询问,把陆冰推到外面,教训了顿,让火焰哥和他的同伴先行离开,柳卅稍微再回牢房,这事儿就算解决了。只是那3477始终一脸激愤,看柳卅是如此,看陆冰亦是如此。
火焰哥一行人离开后,柳卅在更衣室里换衣服,陆冰还没走,他瘪着嘴对狱警颇有微辞:“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偷偷看柳卅身上那道口子,伤口不长,也不深,柳卅拿毛巾擦掉了上面的血之后穿上了衣服,他问陆冰:“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你,本来是想和你道歉的……看到他们要对你不利,我就……”
柳卅始终不回话,陆冰听不到他出声,也不敢看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是我该谢谢你……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下午的时候我……我想和你道歉……”
“不说那件事了。”
“我看看你的伤。”陆冰伸出手,他的手指尖才碰到柳卅,柳卅便避开了。他道:“没大碍。”
柳卅这时从柜子里摸出把弹簧刀,他看一个狱警站在门口很远的地方正在玩手机,便将弹簧刀塞给陆冰:“你今天替我得罪了人,这个你收着防身。”
陆冰没敢收,诧异道:“这刀你怎么带进来的?”
柳卅道:“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他们没收了,我又自己拿回来了。”
他说得轻松,可这更没法解释了,逻辑上都理不顺,陆冰道:“你从看守所里偷的?天呐,你有这种本事早就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了啊!”
“我杀了人,认罪伏法,认命。”
陆冰的圆眼睛鼓得更圆,又痛恨又欣羡地说:“多少人想出去都出不去,你倒好……有这个本事却……!”
柳卅让他别说了,陆冰擤擤鼻子,道:“我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了,其他都还好,只是不知道我妈现在过的怎么样。”
他靠在墙边,身体缩在自己的影子里,那影子仿佛是一团悲观的阴霾,紧紧抱住了他。
柳卅问道:“你爸呢?”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妈把我养大。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读书,原以为教授真的是要指导我……我喜欢男的难道就能随便和一个男的就怎么样么,我喜欢男的我就有错吗??”
提及伤心往事,陆冰渐渐泣不成声,柳卅递毛巾给他擦眼泪。陆冰抓住他的手,这回柳卅没有反抗,任凭陆冰握着他。
“你的手好暖。”陆冰靠近他的手背,整个脸贴了过去。他闭上眼睛默默啜泣,柳卅出声安慰他,那声音很轻,还有点说不出的亲切,仿佛陆冰的心境他都能体会,他的故事他也感同身受似的。他说道:“没事的,我给你介绍个律师吧,他人很好,他会愿意帮你。”
“还有,你以后别那样了……”柳卅低着头看陆冰,“还是要和喜欢的人才好些……”
他说这话时没了平素的干脆和利落,拖泥带水的,陆冰不禁想和他深入探讨下这个话题。他道:“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在外面?她经常来看你吗?”
他静静等了会儿,柳卅没出声,他也不指望他告诉他什么了,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柳卅揉了揉沾着陆冰眼泪的手背,颇为慎重地说:“有,他在外面,但是他不会来看我。我喜欢他,他又不喜欢我。”
陆冰替他着急:“那怎么办啊??她不知道还是怎么样?怎么办啊!”
柳卅搞不明白他在急什么:“什么怎么办?我喜欢他是我的事,和他没关系,他理会也好,不理会也好,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不会变,就是喜欢着。”
陆冰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转移了话题:“听说这里以前有人越狱过,用五十公斤的炸弹炸开了看守所东墙!”
他和柳卅并肩走到外面,柳卅听他说了一路东西方近百年各种越狱大法,把押送他们的警卫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四章
第二天,柳卅见到了乔律师,田曼迪那方面一直在替他打点之前几个作证的目击证人,已经有人反悔了,案件诉讼又要继续往后压。柳卅对自己的事情不怎么关心,他把陆冰的案件告诉了乔律师,拜托他调查。乔律师很快给柳卅带来回音,陆冰是个出身在单亲家庭,家境贫寒,成绩优异的大学生,某天被系里的教授以辅导为由叫去办公室,教授对他动手动脚,陆冰反抗时杀害了教授。乔律师联系上柳卅的那天,陆冰的判决恰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