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一涉及到工作,郑瀚傻呆的笑容也没了,英俊的脸换上严肃的表情,无端让人觉得可靠,“但是医生说他头部受过重创,也能会失忆,而且,”郑瀚微微一顿,想起少年说“不记得”时的冷漠表情,压下心里的疑惑,“他说他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不记得?”电话那头的人蓦地加大声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后再次平复心情,“我知道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但这个时候失忆不是增加了破案难度吗!”
郑瀚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少年受了那样重的伤,也不好逼问,只能转而言他,“头儿,我觉得那个韩先生有些古怪。他明明可以在报完警后就不再涉案,却还是跟我一样在病房等了一夜。”
“受害人吃过安眠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而且双方没有任何直接和间接的关系,他为什么会对受害人如此关心?”郑瀚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开口,却发现对面的人突然间沉默了。
“郑瀚,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电话里传来低哑的声音。“不要认为你是万能的。你的职业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个人更是无法做好工作的每一项事,要承认你有时必须面对失败。”
郑瀚不明白头儿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一些东西,“你还记得四年前的那场深夜凶杀案吗?”
26、H(二)
世事总是越说越沧桑,而人也总是越活越虚假。这不是什么坏事,而是与生自来的自保手段。
尽管这种手段让人悲哀。
电话里的提醒让郑瀚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匆匆挂了电话,打的士去了警局,然后就从电脑中调出了有关四年前深夜凶杀案的信息。
郑瀚之所以将这个案件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直到今日,这个案件还没有被侦破,成了茫茫积案中的一员。而这案件中的犯罪者,又是了另一个案子的被害人家属。
这种古怪的循环并不能说不常见,郑瀚只是没想到这样的电影情节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这种堪称命运的事情蓦地让他有种沧桑感,只能感慨所谓的人间正道是沧桑。
听见他叹气,头儿从旁边走过来,一手拿着一杯,将左手的咖啡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喝吗?”
郑瀚没说话,只是接过咖啡一点一点品起来。
“犯下这个案子的人一定心理变态。”头儿前倾身子,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开口,“但他比那个人正常多了。”
郑瀚保持沉默,只是目光上移,疑问般看着头儿。
头儿的眼神骤然变得深沉,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回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吐露,只是板起英俊的面孔,叮嘱般开口:“记住我跟你说的话,我们不是万能的。横的还怕不要命的呢,看见这种神经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一个人犯险。”
郑瀚喝一口咖啡,目光依旧呆得不得了,直直看着头儿。
“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死心眼儿。”头儿大大地翻个白眼,“听我的话,准没错。”
郑瀚将喝了不到一半的咖啡放在桌上,“韩先生他们就是他的家人?”
“对。”头儿点头,眸色还是那么深,憋了半天才只突出一句话,“幸好他们只是正常人。”
郑瀚没见过四年前的案子,关于那场案件的事情都是从同事或其他人的口中听来的。他才刚从学校毕业,如果不是跟了个经验丰富的头儿,恐怕还要等上几年才能参与破案工作。郑瀚是知道头儿的性格的,如果说连他都那么忌惮着一个人,那么那个人肯定很可怕。
超脱于人类底线的可怕。
“总之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头儿最后说道。
“可是我想负责这个案子。”郑瀚的倔脾气上来了,一脸稚气的面孔显得傻呆傻呆,让头儿有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头儿叫于谦,但是他喜欢郑瀚叫他头儿,听着令人舒心。头儿也不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恰同学少年,一身帅气制服穿穿得严禁板正,看着就很精神。
“你看见有谁抢这个案子吗?”头儿问。郑瀚认真的想了想,实话实说,“没有。”
“那不就得了。这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头儿总结。
郑瀚义正言辞的说辞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就吞到了肚子里。头儿说的没错,从少年浑身的伤口就能看出犯罪人的可怕。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历过漫长折磨的死而不能。
但没等郑瀚再开口,就有一个只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一个微胖的人影端正站在郑瀚身边,“我刚才听到你的话了。”
“小于你不错嘛,找了个好跟班,有志气。”来者只是拍拍郑瀚的肩膀,然后向头儿笑了一下,“正好小郑有这个心,那个案子就交给你们负责了。”
于谦的脸猛地扭曲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对方从面前走过,然后用眼神剜了郑小白一刀,后者正用种无辜的眼神注视他。
无辜得就像被无礼斥责的家犬。
于谦顿时火气上涌,狠狠瞪着郑小白,语气无法听出喜怒:“他说你有志气。”
郑瀚一下被头儿的夸奖说蒙了,伸出右手习惯性地挠头,却发现对面的人紧绷着一张面孔,冷冰冷地继续说,“有志气,没前途。”
郑小白瞬间就蔫了,有些可怜地盯着头儿,语气都不自觉拉长,“头儿~”
于谦猛地打个寒战,直接后退一步,“别,你别恶心我。说人话。”
郑瀚将头垂得更低,“可是我们不是……”那个名称就在口中打转,郑瀚却没有说出来,就在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的时候,一只手拍在他的头上,“得了,收起你那二哈样的表情,我也没说不支持你。”
“只是你有觉悟吗?”于谦收回拍郑瀚的手,悄然正色,语气也严谨万分,“有豁出性命也要求得正义的勇气吗?”
郑瀚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蓦地从椅子上跳起,站直身体,声音响亮而清澈:“有!”
看着这样傻呆傻呆的小尾巴,于谦无奈地伸手捂住额头,“我知道了。你以后跟我出去时别这么丢人。”
“是,头儿。”恢复元气的郑瀚听头儿说什么都觉得是在夸奖他,颠颠儿从兜里拿出手机,将趁少年熟睡时拍下的照片递到头儿面前,“头儿,这就是目前我掌握的有关信息……”
而就在郑瀚走出医院的瞬间,在大厅等了许久的人急忙站起了身,他几乎小跑地走向刚才在心里念叨千百遍的病房,直到站在病房前才微微怔了怔,深深呼吸口气,郑重而谨慎地打开门。
病房里的少年并没有睡,瞪着黑白分明的双眼望着白色窗柩外的天空。
外面的天空罕见的白,不见一丝阴霾的白,但就是因为太过澄澈而显得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听到开门声,舒懿将目光从苍白的天空中收回来,病情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猜到对方回来,语气也是平缓冷静:“您是他的父亲?”
谈话双方都知道他是指谁,所以两者心照不宣的没有点破。
“对。我是他父亲,刚才的人是我妻子。”对方回答。赫然就是之前在病房,欲言又止的沧桑男人。
“我猜到了。”舒懿冷酷地笑,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不会跟别人说起你的儿子。就像刚才,刚才我不就是那样做的吗。”一边说,少年一边垂下眼睛看向自己身上蓝白相间的病服,觉得有些刺眼。
蓝色和白色,这两者都是太过干净的颜色,跟他并不相配。
“谢谢你。”男人无声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腰背越显佝偻。
“不用谢。”舒懿笑,“只是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所以希望能以此和你做个交易。”
男人的瞳孔骤然阴沉,他无声望着病床上笑得有些邪气天真的少年,低声问,“什么交易。”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讨厌医院。“带我回家吧,他的家。”
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视少年,男人得瞳孔变得更加深邃。他从对方的身上隐约看到了某种影子,而这种影子他曾在四年前在长子的身上见过。
那是一种,逐渐崩坏的气息。
27、H(三)
对于自己出院会受到阻挠这件事,舒懿早有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想过那个傻呆的忠犬也来掺上一脚。
之所以说对方是忠犬,是因为舒懿觉得郑瀚挺符合他心中忠犬的形象,又二又傻又呆,就像某种叫做二哈的生物。舒懿修养许久的大脑在产生这一想法时开始工作起来:他突然想写关于忠犬和傲娇的故事,这一定能让他想不出与众不同的血腥死法。
然而这个想法最终也只能是想想,他再也不可能彻夜在电脑面前敲打,将自己的内心化为文字,从而安抚那无法安歇的灵魂。
再次认识到这一点时,舒懿冷漠地笑了笑,看了看追到车外的郑瀚。对方在努力拍打着车窗,一边拍一边喊他的名字,而似乎是对方朋友的人就那么慵懒地站在出租车前,穿着深紫色风衣的身躯颀长而瘦削,双眼却是冷冷的。
那是不同于冷酷的冷,沉静而理智,让舒懿蓦地就眯起双眼,有种被挑衅的错觉。
“舒懿,”郑瀚大声呼喊,“你的伤还没有好,快点回到医院去。”郑涵说了半天,翻来覆去的也就这几句,再不就是“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的”这类话语。
长久的僵持让司机耐心告罄,他无声看眼坐在副驾驶座的中年男人,又看眼倚在靠背上神色冷漠的少年,低声开口,“你们走还是不走?”
“走。”舒懿应道,同时打开车窗玻璃。在外面拍了良久的郑瀚看见少年的动作,突然有些紧张,连说话都不会,只是讷讷叫对方的名字:“舒懿。”
舒懿没有回答,只是状似无意地瞥眼站在车前的冷静男人,然而又看了看车门外的二哈,低语:“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少年的话让郑瀚摸不着头脑,但他牢牢记得自己的来意,“你先下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能……”
“永远不会好了。”舒懿回答,“这些伤,永远都不会好了。”
郑瀚仍旧不明白少年的话,只以为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右臂和右脚,“不会的,只要不放弃治疗,一切都会有希望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舒懿看着这样的男孩,突然就笑了起来,眼中明媚而温暖的笑意让对方顿时正在原地。
“谢谢你。”少年如此说,然后的士就一个后退,调头飞驰出去。
郑瀚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僵在原地,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不回头看他一眼的少年,心疼厉害。然而一只手覆在他的头上,头儿的声音清缓缓地飘来,“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不要认为你是万能的,郑瀚。人心,从来都不会被掌控。”
郑瀚不懂头儿在说什么,只以为头儿在安慰他。他露出沮丧的表情凝视许久,想要对方安慰安慰自己,却只看到头儿嫌弃地后退一步,“变回人。”
然后郑瀚就被这句话雷的里焦外嫩,尽管他并不知道头儿的深意是什么。
而在的士飞驰之后,舒懿的心情越来越沉,越来越暗。他明白这个中年男人不会知道有关那个人的讯息,更不会知道对方在哪里,但他确定中年男人能够和对方以某种方式联系。
他需要的就是这一点。
无声无息地眯起双眼,舒懿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这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但在离开几年之后他就对这里感到了毫无归属的陌生。
他突然响起自己坐火车从这里离开时的场景,轻微晃动的火车,拥挤的车厢,坐在对面的母亲眼眶仍旧青紫,紧抿着嘴,双眼似乎是在看他,却是透过他望向更深远的地方,或者,和他相像的某个人。
他隐隐觉得母亲嫌弃他,这种感觉在幼时并不明显,等长大之后却越发清晰。他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疏离,那是种浅淡的感情,虽然浅却埋藏的极深,仿佛来自于灵魂。
而时隔这么多年,再回到这座城市,舒懿只觉得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的士在街上行驶不久就停在一个社区里。中年男人交完钱下车,将舒懿从车上半扶半拉地拽出,然后牵着舒懿的右手,向前走。
舒懿的右脚还是疼,但最开始的那种刻骨疼痛却渐渐淡去,到了如今的能够忍受。
皱着眉跟随男人前行,舒懿的额头缓缓流下汗水,他们穿过社区的石路,进入楼道后坐了会电梯,就在他的脊背彻底湿透之前,男人终于开口,“到了。”然后伸出钥匙打开门。
门一打开,就能看到一个妇女站在门边,她似乎在那里等了许久,刚见到少年就露出笑意,有些磕磕绊绊地唤道,“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不知怎的,这四个字差点让舒懿泪流满面。他摆出冷漠的表情,微微点点头,然后弯下腰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他的右脚穿着毛绒拖鞋,很轻易就能脱下。
走进屋子后,女人仍旧有些不知所措,绞着手僵在原地,目光游移在整个房间后看向了自己的丈夫,然而丈夫的表情让人难以揣测,女人从那张苍老得几乎有些麻木的脸上看到了难以让人承受的悲哀。
“很抱歉麻烦你们。”舒懿弯下身子,尽自己所能做出最大角度的鞠躬姿态。男人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僵着脸微笑一下,“没什么。”
然后三个人就在原地沉默,并不交汇的目光兀自深沉,貌合神离。直到食物烧焦的味道从厨房飘来,女人才惊慌失措地说声“抱歉”后匆匆跑进厨房,而舒懿就在这时望向男人,两人直直对视。
“我不会伤害你们。”舒懿冷漠地歪了歪头,“毕竟这是我和他的事。”
男人没有说话,目光复杂又难测地看向对面少年,最后停在少年黑白分明的明晰双眼。对方的双眼很理智,但就是因为太过理智才让人觉得恐慌。
男人突然间跪了下去。
这样突然的转折让少年一下子僵在原地,顾不上自己的右脚,想要走上前扶起对方。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少年一个失重直直跌向地面。
男人的手适时撑住了少年。他抱着那双混着惊慌的沉静双眼,突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
六年前,他的孩子就是用相似的双眼看着他,说出自己想要追查的决心。他当时同意了,虽然面上是一副谆谆教训的样子,内心却不无私心,只是他没想到结果却那么惨烈。
他在失去幼女的两年后,继而失去了长子。
男人忽然透彻地明晰了命运的冷酷。有的事情并非无可更改,只是在可以更改之前,宿命的轮盘就已扭转,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28、H(四)
女人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丈夫抱着那个孩子,面容是说不出来的寂寥和追思,蓦地让人想起思考者。而那个孩子——
女人微微垂下眼睛。那个孩子,她该如何对他?他们的身份如此尴尬,以至于见个面都能陷入窘境,她又该如何劝说那个孩子?
少年很快就恢复理智,露出个浅淡又冷漠的笑容,靠左手的力量站了起来。其间男人想要扶持,却被那双太过冷酷的瞳孔镇住,只能在站在原地,无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