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不记得自我介绍时你说过什么?”于谦将手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眼底因为半垂的羽睫而印下小片阴影。
“我并不是为了金财才来到这里,也并不是为了名利来到这里,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别人不受伤害。因为不可知的突变而失去自己的亲人,眼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那样的感觉,我不想让别人在承受,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少年大声的宣言依旧在耳,于谦却只觉得当时的心动变为此时的心悸,“你说你是因为父亲逝世于外出打工的时候才来参加工作,”于谦的声音渐渐变低,甚至达到沙哑的程度,“我记得,我都记得。”
并不是只有你在不知道的地方失去了亲人,我也失去了。于谦的在心里默默说着,眉头却是微微一挑,恢复平常的冷静表情,“清醒了吗?”
郑瀚猛地怔住,“什么?”
“你的大脑,清醒了吗?”于谦又冷漠地说了一遍,故意伸手拍在对方头上,“你以为我真的逼你做选择?你的职业素质都被你就着饭吃掉了吗?”
“给我时刻保持理智和清醒。你可是我带的人,不要给我丢脸。”于谦冷哼一声,接着语气冷漠地开口,“告诉我你接下来的想法,将受害人的意图和接下来的行为也考虑进去,再结合我给你的资料,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样骤然的反差让郑瀚的大脑有些转不过来,但职业习惯让他猛地站直身子,大声回答:“等。等嫌疑人出现。”
于谦冷漠地笑了一下,微微侧过脸颊,掩在黑暗里的半张脸在强自镇定后终于崩溃,露出颓丧的姿态,但是这表情还未形成完全就被主人强制扭曲成微笑,使得嘴角弯起古怪又悲戚的弧度。
33、K(四)
清醒过来时,舒懿的左手疼得几乎无法动弹,因为握拳锤砸过地面,手掌边缘一片通红,哪怕动一下都疼得厉害,但这样的疼痛并非不可忍耐。在经历过左臂的间歇性剧痛之后,舒懿的忍痛能力就大幅提升,他现在甚至还有时间调动神智去思考。
他的意识习惯性地工作,用大段大段血肉模糊的描写来表述刚才他经历过的地狱般的痛苦,但在最后一个句号落笔时,舒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再也不能写作的事实。
他再不能写作。舒懿从没认真正式的考虑过这件事情,哪怕他最初右臂瘫痪,他也没有深入思考过,他逃避着一切有关自己不能写作的残酷事实,却发现有的事情避无可避。右臂瘫痪,他还可以用左手写,但左臂也间歇性疼痛,他又要用什么去写作?牙齿?脚?
世人将承受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并克服这些困苦的人称为伟人,但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伟人都是悲剧的产物。痛苦将悲剧酿造成美酒供他人品尝,却只有酿造者才知道这液体并非酒水。
那是他的血液。一滴一滴,一点一点,都是他从生命中抠挖出来,放进痛苦的酒瓮里,以泪水调和,以怨憎稀释,在经历过漫长的时光后,才终于将所有的液体融合,成为悲剧之美。
“悲剧之美?”舒懿自虐般用左手捂住嘴,却仍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悲剧之美,哈哈,悲剧,悲剧之美。”
“真棒。太棒了。奇妙到难以言喻!”
“破碎,束缚,终结,撕裂。还有什么,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这声音越渐变形。第一次时还不明白这痛苦所带来的毁灭结局,但是在遭受过第二轮的痛苦,舒懿就明白了这名叫痛苦的恶魔在打什么主意。
他在一点一点蚕食他,从他的右脚开始,先是右脚变跛,再是右臂瘫痪,如今是左臂间歇性疼痛,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他唯一完好的左腿了。
它在将他变成一个废人!它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毁灭!
“那么,就是右边了。”
“看着你的右脚。”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脚被废掉。”
本该熟悉至极却突然有些陌生的话语从舒懿的脑中跳出来,他废了好久才想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他。
但是,他是谁?谁?大脑想突然陷入死机,再重启后才渐渐恢复运转,舒懿眨眨眼睛,然后嘴唇蠕动一下,却什么都没说:他就是他,韩英野或者金田任都不重要,那个男人即便换了千百个名字,即便被挫骨扬灰,他都认得出来。
“我认得你。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你。”舒懿有些古怪的笑出声,他隐隐觉得自己大笑的方式有些疯狂,但却突然迷恋上了这种疯狂:这种感觉就和他在写作时达到顶峰的感觉一样,那种血腥又湿漉漉的感觉仿佛灌满了整个鼻腔,进而充斥整个大脑。
很美。这种癫狂的情绪,闻起来很美。
越加疯狂的舒懿忍不住将左手伸到嘴边,他被鼻腔里若有似无的气味引诱,忍不住狠狠咬了下去。然而即便咬下去,他也奇怪的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脑中癫狂至极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强烈到即便他大睁着眼睛,也有源源不断的泪水因为太过亢奋而流出。
涎水从口腔中滴落到通红的手掌上,再从手掌滴落至床上,舒懿却不觉得恶心,他努力咬着毫无痛觉的左手,身体深处的诡异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他听过这种声音,每当他写小说写到即将癫狂的时候,或者被那些血腥又美极的画面蛊惑的时候,再或者就是他遭受痛苦的时候,这种声音就会低低回荡在他的脑海,然而如今,这声音不再朦胧,他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耳语。
“咬下去。就这样咬下去。要筋疲力竭,歇斯底里才足够!”
是吗?舒懿的眼睛渐渐迷茫起来,咬下去?用力咬?他忍不住对脑中的声音提问,但对方却只是重复那一句魔咒:咬下去。
咬……咬下去……渐渐迷失的双眼终于开始浑浊,舒懿忍不住微微张开嘴,开始聚集力道,犬齿的尖刃正对着皮肤下的血管,蓄势待发。
但就在舒懿想要狠狠咬下去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面色冷漠的男人走了进来。舒懿躺在床上,转过头打量对方,用了少许时间就清楚了对方的身份,是那个忠犬的傲娇。
“小傲娇,你来干什么?”舒懿笑得有些神经质,嘴里话没经过大脑就自动蹦出来,好像嘴突然进化出意识一样。
于谦皱了皱眉。空气中的奇异味道和少年手掌上流淌的刺目红色让他一下子就觉出了对面之人的不同,他猛地扑到对方面前,狠狠甩了对方一巴掌。
那双浑浊的双眼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激醒,瞬间就恢复了清明。
舒懿冷眼望着站在床头的男人,目光锋锐如剑。他的视线从对方冷静沉着的脸移到对方白皙的脖子上,再从脖子移到双腿,最后将整个人框在瞳孔里:“他让你来找我?”
“对。”对方回答。
“只有你一个人?”舒懿又问。
“对。”对方回复。
舒懿蓦地轻笑一声,“你真可怜。”
于谦也并不示弱,冷着脸回道:“那你真可悲。”
“对,我是很可悲。”舒懿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可悲是因为无路可走,你可怜却是因为无路可退。”
“但我最起码还有路可走。”冷静的面孔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于谦嫌恶般瞥了对方的手掌一眼,语气冷恶:“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自残倾向。”
“本来没有,后来被逼的有了。”舒懿的笑容并不湮灭,反而愈加灿烂,“但像我这种人自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是吗?”
于谦的眉头蹙得更深,“你开始不正常了,我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为什么?我以为你希望我消失呢。”
听到少年的回答,于谦的眉头几乎要蹙到一起,他第一次正视面前的少年,语气严肃:“舒懿,你现在的心态绝对不正常,你需要医生。”
“你觉得医生能治好我的残疾?”舒懿冷笑着反问,“身体的残疾治不好,心理的残疾更治不好。你应该比我懂的。”
“你的眼神,”舒懿顿了一顿,“你的眼神告诉我,心理的疾病,永远不会有好的那天,即便过了多久。”
“不,你错了。”于谦猛地呼吸口气,面色更加严肃,“舒懿,你想错了,这世界没有什么风浪是人无法撑下去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于谦的心脏猛地一抽,疼得他差点走音,他冷着脸说完接下来的话,手却不由自主在袖子中握紧,“再深的伤口也会有好的那天,只要你肯等待。”
再深沉的夜晚也会迎来破晓——只要你熬过那段最黑暗痛苦的岁月。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遇见了就不觉得曾经受过的创伤如何难以忍耐,因为在经历过死一样的痛苦后,命运突然为那段岁月赐下祝福。总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担得起你生命的重量,让你觉得下半辈子就算将自己的性命都托付给对方,都心甘情愿。”
“舒懿,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于谦缓缓地说着,嘴角勾起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少年看着这个素常冷静的面孔变得柔软,觉得心疼得难受,他冷冷撇眼对方,狠狠将一把盐撒在对方的伤口上,“但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属于你。你知道的,像他那样傻呆的人,一旦爱上,只会倾其所有,而这所有中,包括爱情。”
一个人能承受的悲伤总共那么多,能承担的爱情也就那么重,你知道像他那样的人,一旦付出,必然是全心全意,也就再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于谦猛地被这句话刺伤,蓦地沉下脸,他想狠狠揭开对方的伤疤,脑海却突然浮现出那张向自己灿烂微笑过的脸。默默将所有感情都咽下肚里,于谦的声音恢复平素的冷静,“他让我来告诉你,如果你的天塌了,而你又承受不起,那么他会替你承担。”
“我想说的也就这些。”于谦说完转过身,漠然关上门。临走时的最后一眼却让舒懿忍不住冷笑起来。
忠犬与小傲娇,果然很配,能写出一个很棒的血腥死法。默默曲起左手手指,舒懿将手掌放到眼部,他的喉咙微微哽咽,透明的泪水顺着赤红的手掌滚落。
34、K(五)
舒懿花了一周养伤,在这期间他最后接受了自己只能跛行的事实。他的手掌仍是发红,但已经可以灵活使用,就仿佛几天前的伤痛并未出现过。
认真到惊悚地盯视自己的左手,舒懿的双眼里满是古怪的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生命是多么的难以置信,无论承受什么样的伤痛,都能像野草样一点点疗愈自己,在第二年春天又烧不尽的重新生活下去。
“疯狂而无法阻止的生命。”舒懿一字一句开口,“无法阻止而只能承受的生命。”
“无药可救的生命。”舒懿缓缓地笑了起来。他先从衣服兜拿出手机,用左手拇指在键盘上敲出一句话,想了想,又敲了一句话,按下发送键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中年男人并不在家,只有女人自己在厨房忙活。舒懿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到了中午,他靠在墙上向着女人微微一笑,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梨涡。
“饭就快好了。”女人手中的动作并不停,这几天的时间她已经熟悉了少年住在家里的生活。说实话,如果不是双方牵扯进无法更改的残酷现实,宋丽甚至觉得对方是个安静到乖巧的孩子,很像英野小时候的样子。
“我要出去一趟。”但少年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女人的意料,她手中的汤勺猛地掉地,紧紧盯视少年,不自觉追问:“去哪里?”
话说出口女人才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唐突,她尴尬地笑笑,想要缓和突然僵持的氛围,却只见对面的少年笑得清秀,“在房间里呆了太久,很闷。”
“啊,啊,你是要去散步?!”女人顿时放下心,弯腰捡起地上的汤勺,一边直起身子,一边开口,“你是应该去外面走走,现在天气很好,正适合散步。散步好,散步很好。”
少年几不可见地勾勾嘴角,笑容却是更加的灿烂明媚,“等我回来了在吃饭。”
“好。 ”对面的女人连连答应,舒懿微微向对方点点头,然后打开防盗门走了出去。虽然走得很慢,但舒懿的心情却很好,他缓缓向前拖走,进了电梯,出了楼道。当阳光再一次照遍全身时,舒懿却是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觉得冷。
目光在四周巡视少许,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后舒懿再次勾勾嘴角,他走出社区,拦了辆的士,面无表情的说出一个地名后侧过头看不断向后退去的风景。
这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舒懿微微眯起双眼,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倚在靠背上,然而这生活过十几年的城市,现在却是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少年的瞳孔里渐渐盛满迷惑,而掺杂于迷惑的神色越来越寒冷。
车在一个牌废旧的老房子前停住,舒懿交完钱下车,看着面前恍如鬼宅的楼房,歪着头微微眯起双眼。因为即将拆迁,整排楼都空无人烟,歪斜的窗户耷拉在窗框上,玻璃却早已碎裂,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散布着一些建筑废材,两栋楼之间用来当做仓库的砖房顶上有一些塑料垃圾,在微风中颤颤地发抖。记忆里生活过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一片死地,彷如地狱,舒懿的心却没有丝毫触动。
这片地方在许多年前对于他来说就是地狱。
舒懿拖着右腿前行,鞋底和粗糙地面接触的感觉带来些许陌生,他熟练地找到自己所住的楼房,却并没有立即进去,只是站在扬起头望向二楼的某个方向,嘴角没有意义地勾了勾。
就是这地方。舒懿在心里低语,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自从那个神经病自杀,母亲就带着他搬了家,之后即便仍旧住在同一个城市,舒懿却从来过这里,上了大学后更不可能前来,却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回到这里。
“该怎么说?”舒懿嘴角的弧度越渐扩大,“天定弄人?世事无常?”
嘲讽地冷笑一下,舒懿迈出左脚,踏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然后借着拐杖的力道拖起右腿,艰难地上楼。幸好他家就住在二楼,所以上楼并没有让少年如何受累。站在二楼护栏旁,舒懿的目光盯着下方的楼梯入口。他并不关心跟踪而来的郑瀚和于谦藏在哪里,他只想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他在赌妹妹在那男人中的地位。
“今夜之前,在这个地方见面,我会告诉你她弥留时的景象。”舒懿想到自己发给男人的短信,在心里无声冷笑。他自然不知道对方最后时刻如何,他根本连女孩的长相都不知道,但认为他袖手旁观的男人并不这么认为。
舒懿突然想到当初决定改编事实时的情况。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想,真的什么都没想,大脑空白一片,但灵魂却是那么焦灼,若不通过某种途径发泄,那种庞大的渴求就会将他湮灭。然后双手仿佛被巫术控制,自动打出了一段他想都没想过的文字。
“深夜的小巷,仿佛鬼魂居住之所,黑暗得没有丝毫人气。”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寂静,唯有月色像水中的尸体般,泡得诡异地发白。在这诡异的月色中,巷子里突然传来了响声。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隐忍而悲切,好似月夜下的孤魂,在嘤嘤切切地哭。”
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变形写出,是每个写手都会经历的事情,少年也是如此,他写得如此顺手,以至于自己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将笔下的人物给虐待致死了,还是用最残暴痛苦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