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越看男人就越觉得不对劲,时间地点以及人物都和素妍遇害时太过相似,让他不得不去怀疑,而在故事的最终,作者说出了事实。这个叫麻木直人的作者说,这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也就是说,这个叫做麻木直人的写手就在凶杀现场,却——金田任的心脏猛得一疼,这来得太过突然的疼痛让他小小地哽咽了一声。
男人站起身,走到床边,他俯视着少年脆弱又惨白的脸孔,伸出手轻轻放在对方纤细的脖颈上。
掐着少年脖子的手颤了颤,在暗暗加力后又缓缓松开,上移到少年闭合的双眼上,深切地覆盖。
如果,如果这双眼睛没有见过那场事故多好,如果这双眼睛不曾染过鲜血多好。
男人叹口气,走到沙发边拿起手机,目光冷酷而狠绝。
21、T(二)
舒懿醒过来的时候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再加上头顶的灯光太过耀眼,让他没第一时间周围环境的发现不同,然而当他看清眼前陌生的景象时,猛地瞪大双眸。
这是哪里?这不是男人的家!
少年脸上的惊异太过明显,以至于一直抱着他的男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我们在火车上。”
“你坐过火车吗?”男人问,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辨不清情绪。
他知道了?知道自己恢复记忆这件事?舒懿几不可见地收缩瞳孔,默然不语。男人的声音却是不急不缓地传来,毫无异常,“坐过火车吗?”
“没有。”舒懿猜不出男人有没有看穿自己,只能继续演下去。他没敢动,所以依旧保持着窝在男人怀里的姿态,男人为自己的外衣披到了他身上,将他的双脚放在座位上,还在底下加了个毛茸茸的垫子。
这样备受关怀的场景一下子让舒懿僵住身子。他垂下眼皮,缄默不语。
“没有吗?”男人低沉的笑意从胸膛传过来,震得舒懿耳朵发痒,“我曾经坐过火车,上大学的时候。”
“你知道我上大学时有多傻吗?我拎了一大箱子东西,什么书啊笔啊本啊都塞到里面,还有些衣服,到了学校才知道原来可以邮过去。你能想象我报道时候的蠢样吗?到现在我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囧二到不得了。”男人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声音也逐渐压低,变得难以置信的温柔,“大二的时候听说有新学妹来,我还在心里小小的开心了一下,结果根本就没我什么事,还是该宅宅该自习自习,直到辍学连学妹的手都……”
谈笑的话猛然停止,男人蓦地沉默起来。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年的头发,然后目光转到窗户外,一言不发地盯视不断掠过的风景。
舒懿一下子迷茫起来。他看不透这样的男人,他看不透这样温柔的男人,这和他认识的男人绝对不是一个人!
蓦地,记忆里泛血的画面冲了出来。舒懿立即将头埋到男人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疼。
那么疼。
不止是身体上的疼痛,心里也撕心裂肺的疼。
他永远记得那些人是怎么用力地踩在他的右手上,他听着自己的右手骨头发出悲鸣,看着自己的指甲崩裂,那些刺眼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流出来,那么多,那么多,多到哪怕将地面都染红了一片还在流。
他求饶,他哭泣,他甚至卑贱地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死亡,然而他就是死不了。他只能残忍地忍受那些谩骂,侮辱,伤害而无能为力——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因为所有的源头都是一个人造成的,这个人废掉了他的右脚,让他逃脱不得,还用他的死穴来威胁他,最后还残忍地摧毁了他的所有,可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再也写不了字,只是因为这个连名字都没有告知的人,彻底的,摧毁了他。
所以在恢复记忆后,他就一直假装下去。他是在那场旋转木马上恢复记忆的,而在恢复记忆的刹那,他看到了那个冷酷男人的另一面。
他本该杀掉他,却偏偏救了他。为什么?就因为他失忆了?
舒懿觉得他永远无法原谅叫男人为哥哥的自己——他是希望有个哥哥,甚至渴求到病态的地步,但绝不会是这个男人。
少年的眼睫毛颤了颤,静默地抽咽。他知道自己在失忆后为什么会叫对方哥哥,因为他非常,非常,想要哥哥想要到不得了的程度。
舒懿有时候想,如果他有个哥哥,比自己年长,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强健,那他就一定不会变成这样的怪胎。这个哥哥甚至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成为他活下去的力量,他太需要被人呵护,需要到变成缺爱的程度。
如果有个哥哥,那么在家暴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蜷在角落哭却无人理会,也再不会在家暴时轻易被父亲揪住,毫无理由地暴打一顿。被赶出来的那一夜,天气那样寒冷,夜色那样残酷,他就那么孤独地绕着楼栋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内心在恐慌,煎熬,难受和自厌后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甚至有种离家出走,或者去死的冲动。
去死一回吧。当时的自己这样想:死一回再重生,也许就能投胎到一个好家庭里。
然而事实是他没有哥哥,于是在狂热地爱上写作后,他就喜欢写兄弟,喜欢那样残酷而不得不相爱相杀的结局。这样隐秘的宣泄方式是他生命的支柱,如果再也写不字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排解内心的恐慌。
他好害怕,他好害怕那些幼年的鲜血再次如噩梦般夜夜纠缠在他的梦里,就像他幼时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瞪着眼睛到了天亮才敢睡眠。
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舒懿再也不想去经历——然而现在,他的右手失去了知觉。
有一双手放在舒懿的头顶,一下一下,平缓又有力的摩挲着他的头发。少年的身子几不可见得轻颤一下,在半响后抬了起来。少年的神色懵懂而纯真,彷如什么都未曾经历的幼童。
“怎么了?”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抚摸少年秀发的手却没有停。
舒懿抬起头,不言不语,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然而下一刻,温柔的触感在他的嘴角浮现。
男人吻了他,在嘴角。
惊异使少年瞪大了双眼,黑色的瞳仁就那么直愣愣地盯视男人,嘴唇在细细颤抖几下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多了吗?”男人的话风马牛不相及。那双冰冷的眼睛突然泛起笑意,像皑皑的白雪终于遇到春天,冰消雪融,袒露出冰雪下从未出现过的真意。
他知道了。几乎一瞬间,舒懿的脑中就出现这句话,然而男人的话让他提起的心骤然放松。
男人叫的并非他的名字:“素妍。”
“哥哥。”少年脆生生地叫着,双眼露出狡黠的笑意,微微歪着头,表情无辜而天真。
“我在。”男人回答,伸出手拥抱住少年,在对方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继续睡吧,等到地方了我会叫你的。”
22、T(三)
少年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确实有个哥哥。而且还是个非常爱他的哥哥。他不知道哪些事情能证明对方爱他,也看不清哥哥的面容,但他就是这样觉得。直觉的相信。
梦里他和哥哥一起去游乐园。那个游乐园不知道为什么很空,明明占地极广却毫无人烟,只有他和哥哥两个人在街上走着。
哥哥在前面拉着他的手,他们似乎走了很久,也可能只走了一会。周围雾茫茫的,根本就看不出路程的远近,而就在哥哥停下时,面前的白雾突然消散个干净,然后他就看到了旋转木马。
那是用什么词汇都无法描述完全的豪华木马,有着世界上最精致的做工,最漂亮的装饰,甚至有着世界上最璀璨的灯光。漆黑的夜色将那旋转木马照得仿佛水中明月,完美至极,不可挑剔。
哥哥转过了头,少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但是能感觉出对方的微笑,那是种宠溺而温柔的微笑,对方将他领到一匹黑色的凛然木马上,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似乎说了什么话。
他知道对方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是听不清对方后来说的是什么。
哥哥和他一起坐到了木马上,而就在那一刹那,烟花在天空绽放,绚烂之极的烟花下,木马开始旋转,有悠扬地音乐在空间流淌,是他最喜欢的致爱丽丝。
致爱丽丝,致爱丽丝。
太过温柔的音乐让人的灵魂都缠绵悱恻地沉醉起来,少年忍不住闭上眼睛,他觉得这种梦幻般的场景用尽了他的柔情。这样唯美多情的时刻,本该是完美结局的时刻,然而钢琴的声音猛然走调。
这声音太过诡异一直少年不得不睁开了眼,而睁开眼之后,他才发现身后早就没有人影,极远的地方有人在玩摩天轮,但是当座舱到达最高的时候,坐在里面的人突然打开了舱门。那个盘着头发的女人从摩天轮最高的顶点跳下,直直摔在地上,血肉模糊。
少年记得这张脸,这张脸——是他跳楼未成,轻伤进医院的母亲。
然后少年就闻到了血的味道,但这四周空无一人,他正好奇血腥味从何而来时才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腹部蠕动。有某种东西在里面酝酿,吞噬,然后猛地破皮而出。
那是一双手,而继手之后,是沾满血液的头发,有人的头部从少年的肚子里缓缓上升,恰停在少年的对面,当那人脸上的血液都褪尽时,少年才终于看到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他的脸。
“你知道夜夜做噩梦是什么感觉吗?没有做过噩梦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没有死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死人的感受。”曾经在电脑打出的文字仿佛红色的灵魂烙印,直接浮现在少年的瞳孔里。
“请给我无可救药的爱情,让我明白,自己被你所爱。”
少年猛地捂住身子干吐出来,而就在他干呕的时候,有一双手迅速摸到他的后背,开始轻而缓慢摩挲。舒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醒得无声无息,诡异莫名。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舒懿听着这样温柔的声音,突然觉得恐慌得想哭。他的动作先于理智,在男人靠过来的时候就冲了过去,然后哭得一塌糊涂。
而哭着哭着,少年又累极地睡了过去。
男人看着怀中睡过去的少年,突然觉得无奈,他无奈地笑起来,无奈地看着窗外匆匆掠过的风景。竟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不可能陪少年一辈子。他犯下的罪孽,少年犯下的过错,不是之后的修补就可以弥合,彼此的人生在未遇见之前就已经发生崩坏和扭曲,此后再亡羊补牢,也无济于事。
就在金田任如此思索时,手机接收短信的声音突然响起。男人从兜里拿出手机,看到短信的瞬间微微眯了眯双眼。他发了会呆,然后迅速发出一行字回复过去,之后果断将手机关机,放回兜里。
火车几乎行驶了半夜。一直望着窗外风景的男人在看到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后,无声从从包里拿出一包安眠药粉,神色平常拿出地倒进了水杯里。这是他在上火车前就碾碎的药物,现在让少年喝下去,到下车后就差不多能见效了。
男人拿着放有药物的水杯,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叫了妹妹的名字,“素妍。”
少年仍旧在睡,被男人吵了好几声才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还未清醒的大脑些微迟钝,只问,“下车了?”
“没有。”男人压低声音诱哄般开口,“你刚才不舒服,我去给你找了药。”
“乖,喝下去。”
少年的脑子仍旧迷迷糊糊,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却又不确定这是否真是梦境,但传过来的声音实在太温柔,满足他对幻想中的哥哥的任何要求,温柔,耐心,最重要的是,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满是情深意长,情真意切。
这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听到这样符合妄想的声音。少年想着,微微张开嘴,然后那些微苦涩的液体就流进了他的嘴里,顺着咽喉,进入胃部。
喝到一半的时候,舒懿猛地就清醒了,他一下拍开眼前的手,目光锐利而冷酷,“你给我喝了什么?”
“不装了?”男人并没有任何反应,面瘫的脸依旧一派冰冷,只是拿出纸巾擦干被液体溅到的手和衣服。男人望着少年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到对方有那么一瞬,浑身战栗。
“你知道了?”舒懿反问,双眼锐利眯起,“什么时候?”
“你哭了。”然而男人的回答让人毫无头绪,他的目光望向不断变化景色的窗外,声音低沉。
我哭了?舒懿蓦地沉下脸。他竟然哭了?在什么时候?在梦里,还在这个男人眼前?一大堆问号浮现在脑海,让少年不知道自己是在乎他哭泣的事实,还是在乎他是在男人面前哭泣。
“在坐旋转木马时,你哭了。”男人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直直注视少年的双眼,“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滴眼泪,就像只翩跹的蝴蝶,自出生之时就无休止地飞舞,最终沉重地堕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听到男人的解释,舒懿默然语塞。他在长久的沉默后猛地转过头,侧对着男人过分直率的视线,“所以,你这是在后悔救了我?”
少年忍不住哼了一声,又转过头,狠狠盯着男人,刚想要大声呼救,就听见男人突然前倾身子,靠过来,嘴唇贴在他的耳边,温柔而深沉的低语,“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舒懿,或者,麻木直人?”
23、T(四)
世事往往是浑浊而纠缠的,因各自的特性而越渐模糊,分辨不清。人之于人生,每一段都如碎片,不知过去流向哪里,不知未来如何到来,而在这无常无妄的人生中,人的生命会如丝一样与别人的生命缠绕,发生意料之中,或者预料之外的纠葛。
有人将这些无能为力且无法更改的不幸,称之为宿命。
舒懿是个半吊子的宿命论者,他认为世事皆有因果联系,但不相信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而他和男人的孽缘,缘起何处,终将何方,无疑是他必须认清的,唯有看清整个事件,他才能收集所有的证据,最后将致命的一刀插入男人的心脏。
舒懿无声将自己的身子后倾,然后伸出左手食指点在男人的胸膛上:“后退。离我远点。”
男人闻言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他的手在前方的桌子上敲了几下,嘴角忽然勾起微笑:“那么,你最想知道什么?”
“原因。”舒懿回答。他的头不知为何隐隐发疼,且只有左侧大脑产生隐秘的疼痛,右侧并无痛觉。舒懿不知道这和他瘫痪的右臂是否有某种关系,但他只觉自己的大脑某些程度地受到了损伤。
只要思考时间微长,他的头就会隐隐发疼。
“你还记得自己六年前经历过什么吗?”金田任望了眼少年,敲着桌子的手并不停止,反而有加速的趋势,“你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事情吗?”
听到男人的问话,舒懿皱了皱眉,他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六年前,他十四岁,那个神经病的父亲还没有自杀,家暴依旧在延续,而且越演越烈。随着年龄长大,小孩的某些特权消失,比如家暴时可以躲在母亲和奶奶的身后,采取被动的防御姿态。十四岁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成人的年龄,有义务在家暴的时候冲在两个妇女的前面,亲赴前线。他的青春期没有什么叛逆的概念,因为他一直都是反抗者,他也没有交过任何女朋友,因为他深深为自己的存在和血脉所耻辱。
耻辱,自卑,以及憎恨,让他和父亲之间的暴力越加升级,到了最后几乎不见血就不会停止,有时候见了血双方也会野兽样继续撕扯。他拿起所能够到的任何东西砸向父亲,桌子,椅子,衣架,甚至在挣扎中打碎的窗户玻璃片,而对方也并不留情,如果不是义务制教育,如果不是深刻的明白唯有受教育才有出头之日,舒懿觉得他总有一天会离家出走,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