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刻,这座靠山却成了万丈深渊,让我真正的成了孤家寡人,求救无门。
泾河水患之事尚未讨论出结果来,我的母舅董砌又上奏道:“陛下,根据我大曜兵制,任何一位大将军手中兵权不可超过三十万。而大将军傅青阳虽然屡次削藩、护驾有功,但手中兵权已过三十五万,这是违背祖制的,望陛下慎重考虑,收回傅大将军手中超出限额的那部分兵权。”
我心中猛地一跳,母舅的这一番建议,倒是提醒了我。
当初青阳主动请缨前往京城压制叛军的时候,我就心里有些纳闷,青阳是如何在短短几年间,掌握了如此多的兵力的。
但那时我对青阳坚信不疑,所以即便心有疑惑,也从未仔细去推敲过其中缘由。
如今回想起来,早在淮西削藩之时,他劝我带着晋王焱提前离开沧凉,他自己则带着父皇的手谕去找宇文驰求援。沧凉之战结束之后,向来不愿站队的宇文驰,却一反常态地与青阳成了忘年之交。
而后的几次削藩,青阳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其中,每参与一次,他身边拥戴他的朋友便多了一拨。
青阳就是靠这样的手段,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暗中拉拢人脉,提高声望,筹集属于他自己的兵力。待到我察觉之时,他手中的兵权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朝廷,即便是我这个皇帝,也对他无可奈何了。
回想起之前宫中洒扫太监临死前的那番话,我心中一寒,难道说,青阳所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吗?他即将对着我,刺出他的复仇之剑了吗?
第17章
泾河两岸的灾情越来越严重,有人开始将这样的天灾与之前关于皇位正统的流言联系起来,说因为接连两位皇帝并非出自正统,终于引起了天怒神罚,泾河水患就是曜神对我大曜帝国惩罚的先兆,如果不赶紧找出真龙天子的真正血脉,曜神还会降下更多的灾难,甚至会导致大曜帝国的灭亡。
多么的危言耸听,但却非常蛊惑人心。
许多百姓,尤其是受灾地区的百姓,将这样的流言信以为真,开始对天子、对朝廷心怀恨意,并祈求真龙血脉能尽快出现,取代现在的皇帝,以求曜神息怒,停止这样的灾难。
就连朝廷之内,也有部分官员对这样的流言感到恐惧,甚至有官员奏请我尽快去神坛祭祀,祈求曜神的宽恕。
在一连看了几分相似内容的奏折之后,我一怒之下将所有奏折全都甩在了地上。
身旁伺候笔墨的内侍偷偷觑了我一眼,没敢作声,只是蹲下身去,默默将奏折捡起来,整理好,放回我的案几上。
我仰面靠在椅背上,重重呼出一口气来。连日来的舆论压力致使我精神紧绷,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我知道这样的情绪发泄毫无助益,但是我无能为力。
一名内侍匆匆跑进来道:“陛下,董国公在宫门之外与几位大臣起了冲突,一位大臣被董国公失手刺伤……”
我听得眼皮直跳。
董国公也就是我的外公董宰相,他年轻时是位武将,曾为成帝爷爷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成帝爷爷特准他带剑上殿,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没出过什么差池,不料晚年竟闯下如此祸端。
我忙问道:“董国公何故与人冲突?”
那名内侍犹豫了片刻,道:“听说起先是几位大臣退朝的时候聚在一起讨论宫外流传的皇帝血统的问题,言语似乎有些不敬,被董国公听到了,董国公一时气愤,便上前与他们理论,双方言语不合,董国公一怒之下拔了剑,于是就……”
我叹了口气,挥手让他退下。
室内很静,我靠回到椅背上,一手支着额头,闭目沉思。
我的脑中思绪纷乱,在这时候,我竟还有闲心想起青阳。如果青阳在,他会……不,他不会对我有任何帮助,他甚至可能会在内心嘲笑我如今所面对的愈演愈烈的窘迫困境。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对身边的内侍道:“派个人,去安抚一下那位受伤的大臣。另外,董国公执剑伤人,性质较为恶劣,但念他年事已高,就罚他……扣俸半年,在家闭门思过三个月吧。”
我说完之后,那名内侍却站在一旁没有动。
“怎么?”我问他。
内侍斟酌了片刻,道:“陛下,如今宫外流言愈传愈烈,那几位大臣身为朝廷中人,竟也跟着传播流言,非议圣上,此等罪过,也不可纵容啊。”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一直在思忖这件事,但一直有些心怯。如今经他提醒,我终于鼓起勇气,用冰冷的声音道:“传令下去,日后若再有朝中重臣妄自非议者,斩无赦。”
随后我起身出了御书房,撤了辇车,徒步在宫内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
当走到后宫与前殿的分界线时,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喃喃自语道:“后宫这么大,若是要挖通整个后宫,不知需要多少时日?”
一个刚派到我身边不久的随侍小太监低声问了一句:“陛下是指挖隧道?”
“对。”
“大约需要一个多月吧。”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我只是随口问问,他竟如此认真回答,不禁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随即那小太监补充了一句:“奴才家中有亲戚是从事墓地修建的,所以奴才略微知道一些。”
我笑了笑,又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看着有些眼熟。”
那小太监躬了躬身子,嘴里开始滔滔不绝:“奴才名唤阿灼,以前曾经在东宫当过杂役,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内侍官,差点被打得半死,幸好陛下路过替奴才开脱了几句,让奴才得以逃过一劫。如此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
“……哦。”我敷衍地应了一句。
他说的应该是我还在东宫当太子时候的事情,我这人向来见不得对奴才体罚过重,只要被我见着了,不管认不认得,总要替他们开脱几句的。至于阿灼这件事,虽然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估计应该是真有其事的。
我与阿灼随口闲聊了几句,不知怎的又绕回到挖隧道这件事上来了,我突然心中一动,对阿灼道:“有机会,将你那位从事墓地修建的亲戚带来让我见见吧,我有些事情想同他商量。”
阿灼似乎被我客气谦和的口吻吓着了,也未多想,便受宠若惊地点头应道:“是,奴才尽快去办!”
我又嘱咐了一句:“记着,要偷偷带过来,切勿让别人瞧见了。”
青阳用兵,往往习惯以攻心为先,待得敌方人心散了、信心垮了,再以少量兵马,甚至不废一兵一卒,便能轻松获胜。
以前,他用这一招对付那些藩镇节度使,屡战屡胜;如今他又用同样的招数来对付我,也是成效斐然。
我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是最近几日,我想得更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我将得到什么样的谥号。
我的祖父谥号为“成帝”,因为他通过一连串政体改革,将大曜帝国推向了最辉煌的巅峰;我的父亲谥号为“中帝”,因为他毕生致力于削藩计划,加强了中央集权,实现了大曜帝国的中兴。
但是我呢,自登基以来,我在政治上毫无建树,而我的子民却在接连不断的天灾之中饱受折磨。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我的登基称帝,是不是真的触怒了神明,以致曜神降灾于大曜的疆土,逼我退位。
没错,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说明青阳的攻心之计非常奏效,我都快要不战自败了。
虽然我并不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但我必须为自己的失败铺好退路。
泾河水患在肆虐了两个多月之后,终于渐渐退去。
并非因为老天垂怜,而是因为,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
朝廷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又开始为灾区百姓极度匮乏的御寒物资而发愁。
就在此时,大将军傅青阳终于要回京述职了,为此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等待他的到来。
这一日晌午,青阳去兵部办理完述职手续,便入宫来探望我。
我不知这“探望”背后隐藏的意义究竟有多深,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我一早便在御花园备了宴席,严阵以待。
青阳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一些,五官显得更加锋锐刚毅,完全脱去了年少时期的青涩稚气。
从小到大,青阳就是一个全才,文韬武略样样都比我强;自从他入仕之后,所积累的人生历练也是我这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无法体会的。
就在我打量青阳的时候,青阳也在认真地打量我。
“瘦了许多。”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在为我担忧。
我苦笑了一下,口中应道:“自登基之后,天灾不断,百姓受苦,朝廷却毫无对策,我日日为此烦忧,怎能不瘦。”说罢心下补了一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拜你所赐。
青阳叹了口气道:“泾河水患之事,我在边关亦有所耳闻,无奈我对治水无甚了解,想要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我笑着点头:“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日难得相聚,就抛开这些烦心事,入内好好畅饮一番吧。”
说罢,我不等青阳答话,便率先踏入了御花园。
席上摆了两副碗筷,却为青阳备了一壶酒和一壶果汁。
我坐下道:“俗话说,佳肴当配美酒,但既然你不擅饮酒,我便只能再多备一壶果汁。那酒是摆着应景的,你若不想喝,便不必喝了。”
青阳也坐了下来,端起那壶酒看了半晌,又放了回去,然后斟了一杯果汁,对我道:“臣下午还有要事要办,就不饮酒了,仅以果汁代酒,敬陛下一杯。”
我笑了笑,不以为忤,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然后我状似闲聊地问道:“上午见着兵部尚书的时候,他可向你提起兵限之事?”
青阳不解道:“兵限?”
“是了,”我故作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额头道,“兵部尚书胡光义与你也算多年好友了,想必他觉得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我顿了顿,继续道:“但国有国法,兵有兵制,乱了规矩,则不成方圆。这一点,别人不好对你提,我身为一国之君,却不得不开这个口。”
青阳肃然道:“陛下请讲。”
“自我大曜开国以来,便要求每位将军手中兵权不得超过三十万,否则超出部分将由兵部收回——此事,你应当知晓。”
青阳深深看了我一眼,面上表情岿然不动,点头道:“臣知道。老实说,臣此次回朝,也正有此意,但今日述职内容繁琐,一时未能兼顾,臣打算日后便将多余兵权交还兵部。”
“如此甚好,”我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你已有所安排,那么我便不再赘言了。”
我一直用“我”来自称,而不是用“朕”,为的是拉近与青阳的关系,用以前的交情来让他降低防备,或者说,让他以为我疏于防备。
然而交谈至此,青阳始终表现得滴水不漏,让我抓不住把柄,也就缺少了发难的理由。
但是青阳当真会如他所说,日后便交回多余兵权么?
其实我是不太信的,凭我对青阳的了解,一旦时机成熟,他极有可能会在近几天内就有所动作。
我一边保持着面上的微笑,一边不着痕迹地拭去手心汗水。
就在这御花园周围,我事先埋伏了上百的禁卫军侍卫,只待我手中杯盏跌落,他们便会伏击而出,将青阳生擒,或当场诛杀。
但是直至酒宴尾声,我手中的杯盏仍是落不下去。
我始终还是对青阳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一切皆是我毫无根据的猜测,希望青阳对我赤诚如昔。
送走青阳之后,一名内侍惊魂未定地跑过来道:“陛下,幸好刚才您没有下伏击令。”
我不解道:“怎么?”
“宫外围了一圈的士兵,少说也有千把人,这要是真打起来,我们人少势寡,必输无疑啊。”
我脚下微微颤了颤,后背已经完全湿透。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输了,输给了青阳几乎可以只手遮天的强大兵权,也输给了自己对青阳最后一丝可笑的奢念。
第18章
三日后的夜里,我被寝殿外传来的一阵喧嚣之声惊醒。
殿外依稀有火光闪动,殿内却黑暗空寂,不见一个人影。
我唤了几声值夜内侍的名字,却不见有人前来,只得按捺住心下惶恐,披了件睡袍踱出寝殿。
一开殿门,我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只见殿外围了黑压压一片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一排每人手中举着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寝殿外执勤的侍卫与值夜内侍,全都被五花大绑着押跪在台阶之下,口中堵着布棉。
值夜内侍见我开门出来,忙欲起身,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但很快又被他身旁一名将军模样的年轻人给强行按了回去。
“陛下,不好意思,把您给惊醒了。”那名将军嬉皮笑脸地向我走过来,语气很和善,但倨傲散漫的态度,似乎一点也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傅将军原本千叮万嘱,让我们等到明早您醒了之后再跟您商量个事儿,没想到……哎,真是罪过罪过。”
我眯起眼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十分眼生,估计是青阳手下的一名将领。
我问道:“傅青阳呢?”
“傅将军正忙别的事,来不了。这不,就让末将来当个跑腿的。”
我冷笑道:“有什么事情,能比逼宫这么大件事还重要?”
“哎哟,什么逼宫啊,陛下您言重了。”年轻将军躬了躬身子,笑道,“傅将军只是不希望陛下您太过操劳,同时为了天下百姓着想,请您顺从民意,退位让贤,做个无事一身轻的太上皇,岂不是更好?”
我死死盯住对方,不让自己在气势上有丝毫颓败之象,冷声道:“想让朕退位让贤,他傅青阳好做‘正统’皇帝是么?那就让他自己来,朕有话要当面问他。”
“都说了,傅将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年轻将军有些不太耐烦地挠了挠后脑勺,“再说了,傅将军此举可是一心为民,为了我大曜江山着想,他可不是自己贪图龙椅之位,陛下可不要误会了。”
我被气笑了:“他不贪图龙椅之位?那这龙椅要让给谁?”
“这个嘛……”年轻将军犹豫了一下,道,“自然是让给拥有真龙之血的人来坐咯。”
说来说去,还不是青阳自己。
我懒得再与这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废话,挥手道:“总之,要逼朕退位让贤,就让傅青阳亲自来见朕。否则,就直接将朕这个皇帝给废了罢,反正他傅青阳也不是没本事做到这种地步。”
年轻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亏了傅将军一心想给陛下您留点余地,是您自己不赏脸,那就别怪末将不客气了。”
我就这样被软禁在了寝殿,说是在大局未定之前,只能委屈我在殿内安分地呆一段时日了。
这年轻将军还算有些人性,将两名内侍留下来照顾我的日常起居,其中一个是自我当了太子之后就一直在身边伺候我的赵琨,另一个便是两个月前才跟我熟络起来的阿灼。
我想我可能是大曜历史上最狼狈的一任皇帝了,但事到如今,我却没有太多的心情自怨自艾,从流言传出至今,已过了好几个月,我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我告诉自己,造成现今的局面,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怪只怪我自己信错了人,放错了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安静地呆在寝殿里,不绝食,也不试图自残,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数着漫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