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黑色木屋的大门也敞开着,屋里竟然也是一个人也没有,厅中的矮木桌歪倒在地,门外的廊下放着一双鞋子,难道主人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就出去了吗?
透明的月光阴郁地笼罩着这座山谷深处的村落。
白天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村子现在一片死寂,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这是一座空空无人的村落,仿佛已经死去,封在时间的尘土里。
“都到哪里去了?村子里的人。”羽田悦呆呆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房子。
韩悠太摇摇头,抬头注视着那轮诡异的红色月亮。他此刻也非常难受,身体内部滚烫无比,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激动的流淌。越是靠近这座村庄,身体就越是难受。这邪恶的血液,在和什么东西遥相呼应吗?
羽田悦心里一动,闭上眼。
闪电般的速度穿过一座座房屋,穿过冰冷的夜风,穿过密不透风的黑松林,透过一切重重障碍,羽田悦看见了人影幢幢,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口沸腾着岩浆的井口。
食魂之井!
“我们走!”羽田悦一把拉起有些神智迷离的韩悠太,向黑漆漆的树林中跑去。
韩悠太用力晃晃快要陷入混乱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些,略显呆滞地跟着羽田悦向前跑去。
“啊!”羽田悦蓦地停下脚步,韩悠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棵大树,这是被称为“神谕”的千年古树,也是村子里被认为通灵的树,它见证了整个村子从诞生至今所有的故事,人们在树下轮回着,出生,死去,再次出生,又再次死在树下。
这村中最老的古木,粗大的根系宛如血管一样凸现在地面,而布满裂开棕色树皮的身足有十人合抱那样粗细,从树根下向上望去,繁密的树冠庞大得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
低矮一些的树枝上,像果实一样七零八落地吊着十几具村人的尸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孩子约摸只有七八岁,原本应该绽放生命红晕的脸上,泛着死沉的青白,他身边悬挂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修长的身躯在空中晃动,这是韩悠太前几天在路上提水时,从他身边跑过的那个少女,韩悠太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扎着一条鲜红的头绳,年轻的脸蛋明艳清新,带着山里独有的淳朴,当韩悠太走过她身边,少女悄悄地抬起眼睛,羞涩地看着这个在阳光下英俊逼人的外来人。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变成了手脚僵硬冰冷的一具尸体,她不会再笑,也不会再羞涩地脸红着偷看英俊的少年了,褪去红晕的青紫色脸色平静如水,那鲜红的头绳依然系在发梢,随着风中的发尖轻轻飘动,这惟一鲜亮的色彩化作一抹炙痛划过韩悠太的心脏,灵敏的眼光瞟见一个悬挂的瘦小躯体,韩悠太猛然放大瞳孔,浑身失控地战粟着,极力握住的发冷颤抖着的手指,深深掐进手心,脸色惨白地愤怒而急促地呼吸着。树上悬挂着19个人,19条消逝的生命。
仿佛进行某种仪式,他们统一的穿着白色发暗的粗布制成的及膝袍子,一根同色的白色布条套在他们颈上,另一端系在树枝上,在瑟瑟的深夜风中,这些如果实般悬挂着的尸体像发白的鱼干一样在风里晃来晃去。
然而他们都表情平静地闭上眼,脸上看不出痛苦或是不甘的神情,似乎这是他们自愿这样做,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已经死去多时,身体已经僵硬。
羽田悦仰头,看着那一双双挂在空中晃动的光脚,作为一个医学院学生,作为一个通灵者,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与恐惧,然而这发生在自己熟悉的村庄中,如此令人毛骨耸然的大面积死亡惨案,极大的震撼了他的心。
“不要看了,走吧,还有更重要的事。”韩悠太揉揉额角,一把拉过惊呆了的羽田悦,向前跑去。
愈来愈沸腾了,韩悠太步履沉重地走在羽田悦身后,脸上汗水涔涔。越是接近那口食魂之井,自己内心潜藏的黑暗欲望便越是兴奋躁动无比,自己几乎控制不住了,身体内部有东西想爆发出来。
不行啊,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够收伏恶灵呢?自从五天前一进村落,便敏锐地觉察到这村子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邪气之中,那怨气日益强大,尤其是夜里,心脏有时候简直化作一团火焰,喷涌出滚烫而噬人的血液。
红月祭,不管他们要进行的是什么仪式,祭祀的是什么东西,韩悠太已经肯定这是一种极度邪恶残酷的祭典,从刚才的情形来看,他亦隐隐觉察整个村子,会在这一场如此酷烈的仪式中凶多吉少。
可是这里,却是悦的家乡,也是会给悦留下惨烈记忆的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韩悠太的心里忽然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滚烫的血液痛楚地流出,灼烧着心脏。
然而神志稍一松懈,一股气从喉间便翻滚上来,几乎要窜上头部,韩悠太强迫自己静下心,深深呼吸一口冰凉带着微苦松木味的空气,抬起手指在空中一划。
十字星的冰蓝色符文在空气中如流星一闪,便没入韩悠太体内。
忽如其来的冰冻感,让韩悠太浑身一震,已经炙热无比的血液忽然遇到强力的冻结术,温度蓦然降了下来,奔流的速度及蠢蠢欲动的欲望也跟着被暂时抑制,但是身体却由于冷热的冲撞而更加难受,韩悠太牙齿冻得格格作响,他几乎能感觉到血管遇冷忽然收缩的刺痛,这是从四肢百骇每一条血管同时传来的尖锐疼痛,韩悠太额上的汗水又密了一层。
稍作休息,韩悠太咬咬牙,追了上去。
食魂之井就在前面,羽田悦放慢了脚步,向韩悠太比划了一下,两人便尽量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到一丛密密的灌木后面。
虽然已经用灵瞳见过这样的画面,羽田悦的心脏还是猛烈的震动了一下。
食魂之井四周的空地上,站满了村里所有的人,母亲抱着幼小的孩子,青年扶着年迈的老母,甚至还有不能走路的残疾人,也坐在一个木架上,上千人井然有序地围在井边。虽然有这么多人,可是林中却静悄悄的,没有交谈,没有动作,没有发出一丝脚步或是整理衣服的声音,甚至没有听见呼吸声。他们只是树木一样安然地站着,神色平静。
井的周围已经搭了一个简陋的木台,木台中心便是那口翻滚着浓稠红色的食魂之井,此刻它透出冲天红光,井水咕嘟咕嘟地不断翻涌,与天际那轮流转着血般光芒的圆月遥相呼应。
木台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红色巫女袍,另一个却穿着月白色的粗布衣服。
穿着红色巫女袍的女孩神色变幻不定,眼中闪烁着泪光,柔顺的眉目中带着某种无助凄怆,女孩的手指紧紧绞着巫女袍的袖子,身体不断地发着抖。那是由于惊恐害怕而发抖,所以双肩仿佛哭泣一样,上下晃动得厉害。
穿着白衣服的人,戴着一个狰狞的青红相间的兽头面具,仿佛来自地狱的索命使者,他的手里执着一把狭长的银刀,冷银色的刀身映着红月,刀身也泛着流动的红光。兽头人双手握着刀,向前走了一步,叶立神的表情立刻惧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眼中乞求之色更浓。
“小神!”羽田悦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韩悠太一把按住羽田悦的肩膀,悦侧过头,看见韩悠太决然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羽田悦焦急地看看祭台,又回头看看韩悠太,他的内心剧烈挣扎着。在这一刹那,他选择了相信韩悠太。
兽头人重重推了一下叶立神,叶立神笼在宽大巫女袍中的娇小身体空荡荡地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她的眼里迸出泪水,张开嘴无声地说了一句。
在叶立神倒地的那刻,兽头人毫不迟疑的举起银刀,用力刺了下去!
韩悠太眼疾手快地捂住羽田悦的嘴。
“啊!”叶立神发出一声划破天空的惨痛哭号,林中栖息的夜鸟被惊得扑楞楞飞起,在深蓝色的诡异夜空中飞过。
兽头人用狭长的银刀把叶立神的左手钉在木台上之后,丝毫不为叶立神的惨叫所动,他挺直脊背,刷地一声,从身后又抽出一把同样的银刀,闪电般把叶立神的右手也同样钉在木台上。原来他的身后的黑色刀鞘中,竟有四把同样的银刀!
叶立神尖声哀嚎着,双手手心被银刀如钉子一般扎在木台上,鲜血一股股从刀口中流出,原来银刀中央,刻着极细且深长的引血槽。
羽田悦大睁着眼睛,浑身由于惊讶愤怒而颤抖着,韩悠太紧紧抱着他,一手捂住羽田悦张开的嘴,把他的呼叫声生生压了下去,眼睛却敏锐地盯着那屠场一般的祭台。
兽头人深深了一口气,缓缓从身后分别抽出两把银刀,双手同时用力扎下,把叶立神双腿也钉在了地面。
叶立神惨痛的呼叫声在空寂的树林中回响,夜鸟惊飞,然而站以台下的几百村民,却依旧保持沉默,一个个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台上,仿佛没有见到没有听这样的惨剧,每个人的眼中都是淡泊而茫然。
兽头人在叶立神的惨呼声中,从怀里掏出一支黑色的巨大尖利铁钉,握在手中。
叶立神看见那尖锐的巨大铁钉,立刻神经质地猛烈挣扎起来,然而她的四肢却被四柄银刀穿透,用力钉在地面上,她的徒劳的挣扎只让她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液,四肢浸在血泊中。
看着那伸向心脏处越来越近的巨大尖利铁钉,叶立神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声哭喊起来:“不要啊!我不想死!”
这从肺腑中用生命嘶吼出来的声音,震撼了兽头人,他的握着铁钉的手凝固在了空中。
看见兽头人停止了动作,叶立神反而不叫了,她用力咬着嘴唇,忍住由于四肢疼痛而发出的惨叫,只是怆然看着那杖铁钉,眼泪却顺着两边脸颊不断地滚落。
兽头人跪在叶立神身边,举着铁钉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静止得仿佛一座雕像。
过了许久,一阵带着寒意的山风吹了过来,兽头人的白色衣服被卷得在空中翻飞,这冰冷的夜风仿佛让静止如雕像的兽头人醒悟了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此时正在作一个巨大的抉择,他的胸脯明显地上下起伏,他在剧烈喘气。
猛然,兽头人高高举起铁钉,对准叶立神的心脏扎了下去!
“住手!”羽田悦再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叶立神在自己眼前被兽头人杀死,他大喊一声,用力挣开韩悠太的压制,几步跳上台,一脚把兽头人并不高大的身体踢倒。
“悦。”被钉在地面的叶立神惊叫起来,然而失血过多,她的声音微弱得有气无力。
瞟见兽头人被踢中身体,倒在地面,叶立神激动起来,嘴唇喃喃地焦急嚅动着,四肢也无力挣扎,但是她被钉住的身体却无法行动,一急之下,她竟然昏了过去。
羽田悦狠狠瞪了一眼伏在地面的兽头人,迅速拔掉钉住叶立神四肢的四柄剑,把浑身浴血的叶立神抱了起来。
韩悠太没能压制住羽田悦,也跟着走上了祭台,冷然地看着祭台四周。
发生如此大的变数,祭台下的人依然静悄悄的地睁眼看着,没有发出想象中的惊叫和骚乱。他们就像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塑像,冷漠地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不用看了。他们失去了意识。”韩悠太把双手插进裤袋中,仰头看着那悬着一轮红月的天空,沉重地叹了口气。“可以说,他们全都死了。”
“啊?”羽田悦紧抱着脸白得像纸一样的叶立神,惊异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刚才你没有发现吗?这么多人,却没有听到他们的呼吸。”
“那么,奶奶她……”
“不过那个叫叶立神的,你准备怎么办?”韩悠太打断了羽田悦的话,冷冷看着羽田悦抱着的叶立神。
羽田悦犹豫起来,他想寻找奶奶,但是叶立神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们先逃离这里吧。”羽田悦望着韩悠太说着,目中充满了恳求。
韩悠太直直地看着羽田悦充满恳求色彩的清澈眼睛,半响,沉沉地点了点头,眼睛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倒在祭台上的兽头人。
得到韩悠太的赞同,羽田悦抱着叶立神跳下祭台,穿过人群。
穿行在人群里,羽田悦却觉得身体周围仿佛是有生命的雕像一般,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偶尔碰到的皮肤也是冰冷得没有温度,站了这么久,他们竟然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只是丝毫感觉不到疲倦与干涩般地睁着,默然望向祭台。除了心脏会在衣服下面微微跳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生命体的痕迹。
47.叶立零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用力打在脸上。
羽田悦不可置信地望着手掌还停留在半空中的少女,一时回不过神来。
“啊,我竟然……”叶立神望着脸上被打得有些泛红的羽田悦,呆呆地说,“我竟然打了悦……”她猛地抬起满是血污的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羽田悦脸颊还有些热辣的疼痛,却把叶立神轻轻扶住,安慰着:“没事的,小神,我不痛。”
哭泣着的叶立神放下双手,泪水朦胧地看着悦,突然站起来:“我必须回去。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黑色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神谕树上吊死的人,还有全村的人为什么会变成活死人。”
“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快让开。”叶立神急怒地看着身前的韩悠太。
“小神,不要回去了,你会被那个兽人妖怪杀死的!至于村子里的人,我们会想办法的。”羽田悦拉住叶立神:“何况你的身上还有伤……”
话没说完,却被叶立神失控的大叫声打断:“那不是妖怪,那是我的姐姐!叶立零!”
羽田悦震惊地看着叶立神:“那个要杀你的人,是小零?”
叶立神无限凄惶地点着头,身体渐渐瘫软下去:“那个要用灭魂钉杀死我的人,是我的姐姐,叶立零。”
“那这么说,这样的话……”羽田悦由于震惊,思绪陷入混乱。
叶立神凄然呜咽着,“悦哥哥,不要怪我姐姐。因为……因为,我必须死!否则全村的人便会死去,另外……你知不知道,你的……”
“不要说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韩悠太猛然粗暴地打断叶立神的话。
叶立神被这怒吼声震得瑟缩了一下,立刻住了嘴,羽田悦皱着眉责怪地看了一眼脸色突变的韩悠太,不明白他为什么脸色大变,忽然冲叶立神发火。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马上回去。”韩悠太努力收了收急怒的脸色,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小零不是还在那里吗。”
“对了,我们还要去救小零。小神,你就在这里等我们。”羽田悦站了起来,拉拢外套,他已经撕破自己的衣服,替叶立神把伤口包扎妥当。
“不。”叶立神却挣扎着站起来:“我必须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小神。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羽田悦看着叶立神的伤口又渗出血,一把扶住她。
“时间来不及了啊!”叶立神焦急地叫起来,同时眼睛看向天空中悬挂着的圆月。
韩悠太抬头望去,那月亮,竟然从刚才的明亮鲜红,变得暗红起来,月中如血丝的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流转。月亮似乎变得愈来愈暗,周围有一些地方,几乎暗得隐入蓝黑的天空。
叶立神望着那轮越来越暗的圆月,急得失声痛哭。
“全村的人都会死的啊!我,我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那么,赶快回去吧。”韩悠太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叶立神,抱起来,大步向祭台跑去。“悦,赶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