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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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更夫都是面孔发青,哀嚎一声“有鬼”,双双丢下手里的物事拔腿便跑。

水榭之中,裴青抱着初晴倚栏而坐。四周池塘已是干涸见底,借着微弱月光可见沿岸堆满当年抄家之时丢弃的杂物纸张,一片狼藉。裴煦派人抄家之时对府中建筑格局倒是没做多大损害,亭台水榭虽然蒙尘三寸,却是完好无损,尘垢之下隐约可见几许繁华痕迹。

“我十三岁时坐船上淦京,有幸参加过一次你爹爹的夜宴。当真是冠盖云集,高朋满座。石桥的栏杆上缠着织锦缎子,柱子上贴满了金箔,桥面铺着吴绫蜀锦。你爹爹桌上一道烤乳猪,听说竟是人乳喂养长大的。”

裴青的声音平淡如水,并无起伏,白初晴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夜,才明白他的心中该是多么的苦涩哀伤。

沉香提着灯笼,插嘴道:“便是在这里,公子‘曲有误,裴郎顾’的名声第一次名扬天下。”

初晴抱着裴青脖子,奇道:“什么是‘曲有误,裴郎顾’?”她与裴青一路相处下来只觉这个哥哥可亲可近,胆子已是大了不少。

裴青不语。沉香笑道:“这句话是说公子精擅音律,谁弹错了曲子,一听便知。那些爱慕公子的人便故意弹错曲子,好博得公子一个注目。”

“哥哥,真的吗?”初晴在裴青怀里又笑又跳。

裴青抱紧她,苦涩道:“那是你爹爹顺口胡诌的。哥哥愧不敢当。更何况还因着这个名头害死过人。”

他这样说,沉香与初晴都是一惊,再不敢胡闹。三人在废园之中略走了走,初晴已经在他身上昏昏欲睡。三人出了府门,裴青抱着这个白家最后的孩子,回望那朱漆大门,忽然想起当年宣武帝远嫁细柳公主之时私下说过的话:

“南阳白家人,终当为情死。”

但愿这个孩子不会是这样的命运。

四海赌坊是城里最大的赌坊,平日从早到晚银钱流水般来去,与胭脂巷并称许州两大销金窟。这日上午掌柜正在房里算账,忽然有伙计来请他出去看看。他出来厢房,往二楼的栏杆边一站,见楼下人声鼎沸,生意兴隆。正对着天井的一桌人在玩掷骰子,长桌一头坐着一个布衣青年男子,身后尚立着一个女扮男装的丫头,两人衣着平凡却通身气派,清贵逼人。

“那人与老九猜了一上午大小,总能在老九前下注,完胜。”伙计垂手恭敬道 :“管事的看不出有没有出千,请掌柜来瞧一瞧。”

掌柜嘴角微微上扬,含笑道:“真的?老九可遇上对手了。”他们嘴里的老九是坐在长桌另一头的五旬老者,褐衣韦带,头发胡子皆是斑白。这老九不是四海赌坊的人,是一个木匠,几年前流落至许州。他手艺本不错,却不肯好好接活,平生嗜好喝酒和赌钱。每次来赌的都不大,只赢够了酒钱便走,别看他邋邋遢遢,却是个走狗屎运十赌九赢的主。掌柜为此也曾起了爱才之心,欲将其收归麾下,没想到死老头却并不领情,依然每日来赌,赌够几吊钱便走。因他赌资极少,掌柜觉得无碍大局便放任他在此,没想到也成了四海赌坊的一道风景线。

掌柜靠着栏杆看了一局,笑道:“他没出千。”他话音刚落,只见长桌边的老者站起身来,拨开人群,走了出去。想是输光了钱,回家去了。另一边坐着的青年看老者走了,也站起来,仰头朝这边看过来,与掌柜的眼神一对上,便轻轻笑了一下。只是这微微一笑,伙计站在一边已经看花了眼。

青年笑过即走,他身后的女子朝掌柜抱了抱拳,也紧跟着离开了。

伙计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走了走了,要不要拦住他们?”

掌柜弓起中指敲敲木头栏杆,道:“那人不过是借地头一用,无妨。”说完回房,推门一看,桌上凭空多了一个红木小箱子,箱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掌柜拿出字条一看,上书隶体“长乐”二字,墨迹未干。掀开箱盖一看,整整齐齐的三层元宝,金光灿灿,耀人眼球。

掌柜哑然失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字条,道:“果然有乃母风范。”

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离了赌坊沿街行了一时半刻,忽然停下了脚步,不耐烦道:“出来。”

胡同口闪出两个人影,一人道:“方才人多口杂,裴青未曾见礼,老前辈勿怪。”

老者听了来人名号,身躯微微一震,慢慢回过身来,细细打量一番,恍然大悟道:“我以前见过你。”

裴青也是一惊,回过神来方点头道:“那时在西山法门寺的原来就是雷老前辈,真是相逢恨晚。”

第七十六章

蜀中多奇人。其中雷氏家族最善造琴,传承数十代,以雷氏家法所造之琴古朴重实,声温劲而雄,激越而润,被称为“雷公琴”。自蜀帝开国以来,封为皇家御用斫琴师,所造雷琴尽数收于禁中,偶有流传在外的,人莫知其价几何。常有宵小之辈行伪造冒名之事,故世上所传雷琴大多名不副实。四大名琴之中,沧海龙吟与九霄环佩俱是出自雷氏之手。从烈帝平蜀之后,坊间只道雷家早已死绝,却没想到尚有后人在世。

雷九扬眉道:“你凭什么认定我姓雷?”

裴青道:“楚公子所用之琴,虽非雷氏家法,已是传世名器。若非楚公子功力未到,此琴压过九霄环佩、海月清辉、万壑松风扬名天下,不过指掌之间。半年前我在宜城宝音堂见过一把旧琴(见53章),当时掌柜刚刚让人将他修补好,混杂在寻常乐器之中出售。我顺着宝音堂这条线索才一直追到许州来的。今人造琴颇多花哨,那琴貌不出众,却是一把千金难求的雷琴。能够修补雷琴的,若非雷家人难道还有别人?蜀中九雷,传至老前辈这一代,斫琴之术已臻化境,当世之人谁与比肩?”

雷九听他说到前事,不由喟叹一声,道:“那是我幼年所制之琴,赠与友人,谁知世事难料,辗转红尘,都是残破不堪。年过半百又遇此琴,起了感怀之心,却叫你窥破身份行踪,果是命也。”

他叹了又叹,裴青立在一边只是默默无言。

蜀人最擅琴书。蜀惠帝孟子莺尤爱制琴,嗜琴如命,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间。惠帝一代,四川制琴名匠辈出,而雷家历经百年积淀,厚积薄发,终于制出沧海龙吟这一把雷公琴,又经白细柳、谢玉之手而成为啸傲遗事独步古今的一代神器。

雷氏家法传至雷九之手,便遇到蜀中大火,禁中所藏雷琴皆已付之一炬。雷九闭关几载,功成而出,忽见山河变色,国破家亡,雷氏子孙流离失所,渐渐悄无声息,他纵然已达天人之际,满身琴技却无人可传,落魄世间,只以酒水赌钱为寄。

雷九捻了捻胡须,看着裴青道:“你随我来。”

三人依次穿街过巷,来到一处低矮的棚屋之前,雷九看了看沉香道:“家传手艺,传男不传女,女子莫进。”

沉香脸上显出一丝怒容,很快便消失不见,垂手立在门外。

裴青弯腰随他进了屋,只见巴掌大一块地方,地上堆满了垃圾,一张破床,异味刺鼻。雷九曲着胳膊一肘将只有三条腿靠墙摆放的桌子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扫落在地,矮身在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抬眼打量裴青,过来一会说:“不太像淑睿皇后。”又道:“你答应了轩儿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裴青恭敬道:“是。”

“你想问我什么?”

裴青猛然抬头,见老人正襟危坐双目有神,便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呈上,道:“老先生可曾见过这把剑?”

雷九并不接剑,就着裴青手看了几眼,点头道:“凤鸣剑,当年丹凤宫里竟日挂在墙上的镇宫之宝。你想问龙吟琴的下落?”

裴青浑身一颤,抖声道:“正是。凤鸣一出,龙吟既现。为何这二十年都寻不见我娘亲的龙吟琴?”

雷九闻言捻须思索,裴青翘首以盼,满目期待之色。雷九雪白的眉毛一扬,正色道:“你知道龙吟琴是何模样?”

裴青稍愣片刻,答道:“传言依上古神器伏羲琴而制,以玉石加天蚕丝制成,据说拥有能支配万物心神的力量。”

雷九闻言呵呵一笑,道:“我爹贺惠帝登基大典,斫琴之时,我就在旁边。那不过就是一段好一点的木头罢了。而且,”他顿了顿,接道:“龙吟琴是没有琴弦的。”

无弦琴。

裴青震撼。他忽然脉搏加快,心室颤动,血流迅速涌上头顶,眼眶微红,脑海中浮现过往二十年来的旧事。一下难以相信一下又觉得被世人欺骗玩弄了,一下又感到世上再无可信之人,万事成空,生无可恋。

雷九没想到一句话就引他走火入魔,连忙伸手按住他手腕,以真气注入他经脉。少顷,见裴青喘息渐缓,峻声道:“你练逍遥游心法也算小有所成,我问你逍遥游宗旨何在?”

裴青嘴角渗出一缕血丝,淡笑道:“要在‘玄心’二字。”他喘了喘,复道:“琴之一道,与治国同理。蜀国开国便奉行老庄之言,清净无为,孟子莺无为而治,自然便鼓捣出无弦琴来。我将大事寄托在龙吟琴之上,实是瞎了眼。”他声音嫉恨凄凉,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泪来。

雷九一怔,过了一会叹气道:“你这孩子,竟然是这样的气性,不知是福是祸。”

裴青慢慢跪在雷九面前,目中含泪,一字一句道:“宣武帝白雁声,名盖四海,身负重任,少壮临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耽于情爱,坐失良机,破坏天下,正是此君!方今四海暂宁,而识者知其将乱。我不愿后人回顾神州陆沉,百年丘墟,责我白家未尽其职。裴青欲辅名主,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南阳。老前辈精通琴理,亦知为国处世之道,请为裴青一言。”

雷九思忖半晌,道:“你要我做什么?”

“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游。请老先生为我斫一把能与沧海龙吟并驾齐驱的宝琴。”

雷九直视他面庞,见他脸形柔和纤细,嘴角紧抿,美眸淬血,眼底眉梢间满是渴盼,又隐隐含着煞气,仿若心尖上缠着一把钢丝,箍得人心直颤。

终于狠下心来道:“昔神农氏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八音广博,琴德最优,感格幽冥,充被万物。你不是要治世之音,却是要一把杀人的利器。老夫不能制这样的琴。”

裴青眼中显见失望之色,再三请求,雷九终是不允。

天色渐暗,裴青只得告辞。

出了棚屋,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沿着小巷缓缓步行。沉香不敢打扰,远远跟在后面,见他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江边。落日将近,水天一色,秋风凄凉,岸边柳树只余光秃秃的枝条。码头上的人都散尽了,遥遥听见江上小船上传来渔夫歌咏之声。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沉香见江风凛冽,忍不住走上前道:“侯爷,我们回去吧。”

裴青背景寂寥,过了好半天,沉香才听他低声道:“萧殊手下会一门狮吼功,我本无内力,若没有雷公琴助阵,决计赢不了他。”他说完话就转过身来,眉眼一弯,含笑道:“明日我们还要去拜访雷前辈。”方才他脸上的阴霾之色已是一闪而逝,身后浩渺烟波间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撒清辉,无上晶莹皎洁。

二人沿江而返,步行数十步,忽闻高空中有磔磔怪声,由远及近而来,即尖且厉。两人同时抬头望去,见江北有大鸟迎空飞来,到南岸盘旋不去,全身黑褐,颈部金黄,翼长而宽,有半人多高。在空中回旋一阵后,辨明方向,径直往城里飞去。

裴青面色大变,不由分说,疾步追赶,脚力却远远落后,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大鸟踪迹,只得作罢,最后折返清商馆。

沉香晚间与馆里的厨子学做了几样许州的地方小食,高高兴兴地用碧玉盘端来给裴青用,见他正在翻阅馆里南来北往的消息,就将食物放在外间,退出房去。初晴今日在馆里玩耍,馆里的琴师乐女支都很喜欢她,小孩子闹了一天也累了,沉香照顾她沐浴更衣休息,忙好这一切已是戌时三刻。到裴青那边去伺候,见他尚在奋笔疾书,一个多时辰前端来的食物动也没动。只好将饭菜端出又热了一回。

她实在忍不住趴在隔壁房里打了一阵瞌睡,恍惚中听见更声,立时惊醒,出门一看,已是三更天,裴青房中烛火未灭。推门一看,饭菜依然未动。裴青一手托腮冥想,一手放在腰间,手里摩挲着长乐玉璧。柔和的烛光下,他眼神飘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微微剪影,嘴角抿着,表情淡漠,一眼望去似是神思难测,手里的玉璧却又分明透露出所想之事与所想之人些微的信息。

沉香再想端起饭菜重热,忽然一股委屈袭上心头,便将碧玉盘狠狠往桌上一掷。

裴青一惊,回神看她,见她立在外间,身形颤抖,面有不忿,看着自己,眼眶微红。再看见桌上摆着几碟饭菜,忙道:“对不住,我倒是忘了用饭,现在几时了?”

沉香开口,声音哽咽:“三更了。”

裴青忙站起来,走过去道:“今日事多,累你至此,你且去休息吧,我这边不用照看了。”

沉香咬紧牙关,恨道:“原说是出来散心,这样与在淦京又有什么分别,反而更忙了。”

裴青过意不去,正待开口,又听沉香道:“君侯尽忠为国,可是宗室历来能力大,声望大的,皆是不受重用。我替君侯不值。”

裴青一时脸上异彩纷呈,又感到好笑,又想呵斥她,又觉得她本就出自紫宸殿,行的是监视之事,却说这样不明不白让人误会挑拨的话。正想义正言辞虚应几句,抬眼仔细端详她,女孩子一脸认真的表情,掷地有声,又感怀她关爱之情,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屋中沉默半晌,过了一会,裴青温言道:“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了。你知道北燕皇帝有几个兄弟,萧殊有几个兄弟?我哥哥却只得我一个。我不为他分忧,谁又为他分忧呢?”

第七十七章

沉香听了,接道:“兄弟又如何?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她这样说完便心怀惴惴,望向裴青。却见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发作,只淡淡道:“你自个心里真是如此作想的吗?”

沉香心中一悚,仍然点点头:“我亦是如此作想。”

裴青嘴角边还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眼里却温情渐消,春风不再,黑沉沉只剩夜凉如水树声如啸:“沉香有这样的见识,日后离了我想必也不会叫人算计了。”

沉香随他日久,对他性情已有了解,这时只恨自作聪明,悔不当初。

雷家三代九位斫琴大师,号称“蜀中九雷”,至雷迅最后一人始集先代之大成。雷九经历过蜀中大乱,又流落江湖多年,裴青自知与他说什么家国天下,通通都是狗屁。因此再不去骚扰他,只慢慢等待机会。寻常的日子里裴青便带着初晴和沉香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或弓马弋猎,率意独驾,一时逍遥好过神仙。

如此半个月过去,便是十月初十,许州城里乐祖祭的日子。许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勾栏与常年一样都挂上了瞽宗大人的画像,摆好了祭品。

“哥哥,瞽宗是什么人?”初晴对着一个小小的白玉笛爱不释手,眼角却瞥着江上一艘三层楼高的豪华画舫问道。那楼船前头挂着一幅大大的布画像,以及许许多多的经幡,一群人正在烧香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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