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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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那人看也不看一眼,仍然潜心研究手里的箜篌。

初晴抬头见裴青两条眉毛几乎要蹙到一块儿去了,咬了咬嘴唇,又道:“伯伯要怎么样才能把箜篌还给我?”

说来也怪,那人不愿理裴青与沉香,却十分乐意逗弄初晴,这时拍拍身周的船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开口笑道:“你要是有办法能让我从船头站起来,我就把箜篌还给你,好不好?”

初晴想了想,道:“我虽然没办法让您从船头站起来,但如果您是站着的,我却能让您坐下来。”

“真的?那我倒要见识一下。”那人闻言从船头一跃而起,双手叉腰,迎风站立。

裴青与沉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初晴笑吟吟地说道:“您已经从船头站起来了,请把箜篌还给我。”

那人一愣,方知被这稚儿洗涮了一回,面上有些不好看,硬声道:“小姑娘说谎诳人可不好。这次不算。再来再来。”

初晴扬起小脸,一本正经道:“愿赌服输。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东西,那么也就必需想要手段。伯伯未经我们同意便拿走我们的东西,所采取的手段与我现在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仅仅因为您是大人便不必受到谴责吗?”

那人一时哑口无言。

裴青与沉香都是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也是一惊。裴青蹙着的眉头逐渐松开,拍拍初晴的肩膀,眨了眨眼睛。初晴便退到一边,裴青道:“这箜篌既然这位兄弟稀罕地很,就留给您玩赏一阵吧,日后可以送到清商馆来。我与家眷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说话间小舟已远去数十丈之远,那渔翁不料他如此好说话,只是笑嘻嘻看着他们,提防有假。却见船只转瞬而逝方才醒悟过来,一时间傻眼了,拿着箜篌看来看去,嘴里不可思议地念叨着:“啊,真的不要了,这个可是很贵的。”

裴青见初晴眼巴巴地望着,便开口道:“那箜篌日后哥哥定会为你取回来,现下此地不甚安全。”他欲伸手去抚小姑娘的头顶,初晴微微一抖,偎依到沉香身边去了。沉香打趣道:“哎呀,生气了生气了。”

裴青却看得分明,小姑娘眼中半抹惧色半抹忧色,手下一滞。方才与那人一言不合,竟是动了杀意,连沉香也没觉察,孩子却敏感了许多。又想到初晴说“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东西,那么也就必需想要手段”更是惭愧无比。那是对自己说的吧,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吗?

他看着初晴,终于叹息道:“到底是白家的孩子。”

第八十一章

清商馆的车马停在码头上,裴青送沉香与初晴上车,自个却并不回去。他沿着长满青苔的潮湿石板路往雷九住的小弄堂走去,道路两边门巷修整,青槐荫柏,绿柳垂庭,将将看到那破败茅屋的顶棚之时,忽觉空气中传来不安的躁动,脊背一下子挺直了。

石板路的尽头停着一辆油壁车,有人在车内轻轻笑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一别经年,君侯安好?”

说话间一个女子跳下了车,朝裴青抱拳一礼,一手拂开织锦花缎面车帘,里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是一年多前见过的北燕使臣萧宁。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君侯,此间尚有余地,不如上车一叙?”经年不见,他气度体态都和先前有了稍许的不同,少年的圆润消失了,人更瘦销挺拔,一身江南仕子的青衫玉带,眉目间却也多了几分世故练达之色。

裴青面上淡淡,答了声好,便登车与他同坐。萧宁端起影青壶为他沏茶,茶香氤氲水汽缭绕间,萧宁开口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许州不愧江左第一州之称,想当年宣武帝也是在此地初兴霸业的吧?”

裴青抿了抿杯中的茶水,道:“江左地促,不如大漠边关。”又道:“北地之人也看得惯江南的山水么?萧大人有心来看乐师会,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易容而来?”他早看出江上那青年便是萧宁所扮,这时嘴角微扬,眼角含笑。

萧宁便大笑起来,转头朝马车边倚着的少女说道:“宝印,你那拙劣的易容术我说瞒不过人去,你偏不信。”

萧宝印撅了撅嘴没说话,似在赌气。

裴青瞥了她一眼,便回头与萧宁说话。他二人都是各怀鬼胎,深藏若虚,谈笑中却识度清远,才藻艳逸,超然独达,一派春风和睦之景。

一刻之后忽听萧宝印惊叫道:“大人,你看天空。”

萧宁掀开窗帷,望外面看了一眼,也是微惊,道:“怎地是哪里走水了不成?”西边半个天空都烧红了一半,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因着他们待的地方是上风口,所以烧了这半天气味倒也不大。

裴青扬眉淡看漫天烽火,冷声道:“是曲波巷栖凤阁的方向吧。萧大人输了琴,连人家馆阁也一并烧了去?”

萧宁放下窗帷,吃惊道:“君侯误会了,萧宁欲求雷琴,怎敢放肆?”

裴青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略一思忖,便要告辞,萧宁见他要走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这下连裴青也有些愕然。

萧宁道:“我有一言寄予君侯。”

裴青道:“请讲。”

“四朝十地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唯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

自古感叹草木托身不得其所的诗词比比皆是,没有一首像这样令裴青心弦振动。

“君侯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

裴青从他手中挣开,整整袍袖,淡淡道:“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为自己吃苦又什么不公平的呢?”

萧宁愣了一愣,裴青正色道:“我也有一言问萧王爷。我何时得罪过王爷,令王爷煞费苦心,就中挑拨,定要取我性命?”

萧宁脸上添了惊怪之色,道:“君侯何出此言?萧家与令祖渊源颇深,如今敢不看管至交后人?”

裴青柳眉一挑,道:“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我如何不闻萧公子琴声之中必杀之意?”

萧宁面上微白,心下顿凛,一时无语。

裴青道:“我原只想寻一处山林度过余生,萧王爷却迫我至此。莫说是为了龙吟琴凤鸣剑,天下至宝何其之多,王爷手掌权柄,睥睨天下,那又有什么稀罕的?”又试探着问:“难道还是因为先祖的缘故吗?”

萧宁不是萧殊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是何原因,这时眼中黯然。

裴青见他不能作答,便下了车,谁料萧宁也跟下了车,紧追一步道:“我有一事求君侯,请君侯收我为徒。”

裴青转身诧异地看着他,转念心下了然,道:“大人美意,裴青谢过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言毕,广袖一舒,不染尘埃而去。

萧宁呆愣良久,转向萧宝印,但见后者圆睁着眼,一脸不甘愿的表情,便一指点向她的哑穴,虎着脸道:“我让你不可造次,你又为什么去烧人家的房子?”

萧宝印清清嗓子,据理力争道:“王爷说过,做事不可落于人后。”

“你,”萧宁见她搬出萧殊,一下气个半死。萧宝印却拌个鬼脸,道:“一路上你点我哑穴,又偷偷来见长乐侯,我要回去告诉十三哥和王爷。”

萧宁闻言寒了心肠,冷然道:“王爷许我在外便宜行事,你不服管教,早晚闯出大祸来。我且问你,若是他日太后与王爷起了争执,你与你十三哥又要帮谁?”

萧宝印一时词穷,到底说不出话来了。

傍晚曲波巷栖凤阁里原是挤满了,等着看斗乐的魁首登台亮相,那成想后院走水,众人惊惧中都是夺门而出,相互蹈籍践踏,死伤无数。曲波巷本来甚是狭小,却盘踞了数十家曲苑勾栏,一家走水,殃及池鱼。到了第二天早晨,许州人起床之时仍看见满城的浓烟,天空一片焦枯之色。

这天夜里,裴青做了许多梦。一会儿是在晋陵的回柳山庄,一会儿是在淦京的折柳居,一会儿又是在蜀中的青城山,甚至还梦见了洞庭湖水。黎明惊醒之时,只觉面上微凉,伸手一摸,却是满手玲珑泪水,连枕头也已经濡湿。

正是披衣而起之时,穆长歌派人请他过去。简单梳洗一番,他到了穆长歌房中,进门便是一愣,桌边坐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蓬头垢面,面上惨白,衣裳尽裂,正是雷九,穆长歌垂手站在身后,一脸惭色,见裴青关好门,方才怯懦道:“属下去迟了,请侯爷降罪。”

裴青叹一口气,在雷九面前落座,见老人只是闭目,却并不理他。便道:“晚辈早得知了有贼人混入许州,疏于防范,手下办事不力,连累老前辈……”

雷九不待他说完便倏地圆睁了眼睛,双目尽赤,嘶声道:“你与那姓萧的又有何区别?!”

裴青被他这样一说,满面尴尬之色。

穆长歌不敢言语,立在一边。

雷九呼哧哧气了半晌,悲怆道:“可怜春雷琴,可怜春雷琴!”

裴青心下微惊,道:“那萧宁手里的果然是春雷琴吗?”

雷九胸膛不住起伏,再不发一言。

裴青转眼已想通了关节,雷九不愿自家所制之琴落入胡虏之手,既不愿承认那琴的真实身份,又忍疼将琴震碎。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沧海龙吟琴想必在萧殊手里。传闻萧殊在燕京置万琴堂,收集天下名琴,此举难道是要引出雷前辈,为他修琴?”

雷九抬眼看了他一下,冷哼一声,道:“你本来聪明,却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裴青只觉脖颈都热了起来。想了想道:“前辈说过龙吟琴原来是一把无弦琴。”

“不错。”

“我在梦里见到的龙吟琴却是有琴弦的,我娘亲当年在洞庭湖上弹奏的龙吟琴也是有弦的。难道机关便在那琴弦之上?”

雷九点头道:“谢玉当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与公主在一起后,虽然也看过几本医书与武功秘笈,却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裴青心想以谢玉的聪慧,当不止皮毛二字,只是不好反驳,又听雷九道:“白细柳便想了个法子,让普通人弹奏龙吟琴也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你出生之时,宫中已乱,谢玉为防龙吟琴的秘密被人知晓,想是割断了琴弦,那琴从此后便又恢复了原样。萧狗抓我,便是为了制弦之法。可叹世人,错看沧海龙吟,大器无声,大道无音,废体存用,白细柳、谢玉首当其冲!你与萧殊也是一路货色!”

裴青脸上青白交加,半边身子浸在冰水里半边烤在火焰中,直觉雷九的吐沫星子要将自己淹死了。

过了一会,待雷九怒气渐平,方道:“晚辈有一点不明,敢问雷前辈,尧舜制琴之时,琴是有弦无弦?蜀惠帝祭出无弦琴,宗庙社稷今日何在?”

雷九一呆,听他继道:“前辈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白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果然心怀大道,又为何有此华夷之别,焚琴煮鹤之举?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隋掌,天下之宝,当于天下共之。前辈既不愿为我斫琴,又因何见不得萧宁弹奏雷琴?”

他站起来,面上半是厌恶半是鄙夷,峻声道:“惠帝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江山都在鹃声里,只是楼高不得闻。武帝金戈铁马,超拔放旷,囿于男女之别,终于不立女主。总是逃不出‘画地为牢’四个字。先生困于道,须知邪正之音在乎人,不在乎器也。使吾为侩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

他说完这话,也不待雷九回应,便拂袖而去。走出房间之时,方才觉出秋风咧咧,寒蛩凄切,想起梦中景物与人事,只觉薄云断绝,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

裴青回了居处,沉香正在服侍初晴洗漱,见他来了就问:“我当日让你去锦衣侯府取的东西,现在可带在身上?”

沉香一惊,答道:“一直带着,不曾离身。”

裴青便让她去取,一边自个调弄着一些汤汁,初晴看着也不好好用膳,在一旁蹭来蹭去瞧热闹。少顷,沉香取来一纸卷轴,裴青将它徐徐打开铺在大桌上,纸张已有些陈旧发黄,边角也已经卷起来了,却见画面上满纸江湖,烟波无限,初晴瞧见了拍手道:“好漂亮的画。”

裴青刮了她鼻子一下,笑道:“汉水垂钓图,传世墨宝,你爹爹的遗物,当年怀化太子白琼玉所赠。”

初晴闻听提到她爹,便默然不语。

裴青将手中的汤汁往画上一泼,沉香与初晴“哎呀”一声,一脸可惜的表情。那汤汁渐渐流满画面,渗入到纸中,却显示出另外一幅图画来。

沉香在旁边看着心惊肉跳,问道:“这是什么?”

裴青并不抬头,只是端详那图中的字符和图画,道:“这是制弦之法,也是冶铁之法。”

沉香脱口道:“铁弦?!”

裴青直起身子,勉力压抑内心的激动,凝视她道:“不错,是萧殊一心想要的东西。这才是龙吟琴背后的秘密。”

他说完话又俯身去辨识图上的东西,沉香面色却渐渐转白。

这个时代的琴弦多为蚕丝所制,发声教小,若为一人独奏,或三五好友雅集尚可,百人千人则不得其声。昨日若非雷九以内力驱动琴弦,实则达不到那样的功效。只是弹琴之人未必个个负艺在身,亦非个个精通武术内功,若要震慑群雄,不另想办法是不成的。

然而此法仅仅是可用在琴弦之上吗?

当年谢玉割断琴弦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八十二章

裴青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纸,然而不消片刻那画纸还是渐渐沤烂,化为一滩墨水。

沉香知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想到几个月来这卷轴自己一直带着,若是偷偷拿走,他该当如何?又想到他既知内里机巧,为何不当日取得画轴之时便如法炮制?一时间思绪纷乱,脑筋几乎脱线。

裴青直起身来,揉揉太阳穴,抬眼看沉香一脸迷茫的表情,一边走到水盆边涤手,一边心里暗道:锦衣侯数度与我提及此画,我虽知内里必有文章,但总是前朝遗物,并不愿意毁掉它。就算是当日如法炮制,见了此图,我也未必知道这是何物,又是用在什么地方的。此次南下,若不遇到雷九、姚素心等人,更是一辈子都想不通关节所在。所谓水到渠成,大抵就是这种情形吧。

他擦干了手上的污迹,便又坐到桌边,命沉香研墨铺纸,自己排开一排画笔,沉香以为他要把刚才看到的东西记下来,谁料他落笔之处竟是开始作画。

一个时辰之后,另一幅汉水垂钓图赫然呈现,笔墨独到,字迹宛然,纤毫毕现,毫发生死,与怀化太子的那副传世名作如出一辙。

裴青放下酸痛的手腕,招呼另一边练字的初晴过来,将她抱至膝上,小孩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神奇的戏法,欢呼道:“哎呀,怎么又回来了?”

裴青抱着她笑指画上的诗句,念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里面有你爹的名字呢。是世上最亲的那个人留给他的。”

初晴问:“是娘画的吗?”

裴青含笑不语,过了片刻道:“初晴要好好收着,留作纪念。”

沉香闻言,转过脸去,泪水潸然而下。

一大一小玩了半日,裴青方叫人将初晴带走,沉香过来服侍,勉强道:“侯爷好耐心,倒会哄小孩子玩。”裴青抿唇笑了笑道:“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以前住在蜀中的青城山里,有一天见母猿带着猿子在崖间攀爬,猿子不慎落入山崖,母猿绕尸三日,哀鸣而死。我那时不解……”他说到这里眼神黯然许多,“剖开母猿肚腹视之,见肠皆寸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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