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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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石跟着下了车,对车夫道:“你家侯爷今夜宿在此处,你先回府去吧。”

那车夫见裴青点头,便驾了马车回转。

谢石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黄铜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伸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裴青随他迈入庭园,见一个小小的园子,里面一排房屋,堂屋门打开,走过去一看,布局陈设竟然有几分熟悉,分明就是当年青城山中那几间茅屋的样子。

谢石入里屋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见裴青还愣愣站在木桌前,便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打开盒子沾了点药膏,涂在裴青脸上。药膏里散发着一股薄荷的味道,裴青想起几年前他还在山里编过竹篮子,篾片划伤了手,也曾有人拿这样的药膏给他涂抹。

“你脸上花着,也不好回家,在这先住一宿,明日好了再回去。这是我新置的宅子,东西才刚搬过来,准备过几日来住的。”

谢石说完将盒子丢到裴青怀里,自去烧水做饭。裴青手里摩挲着没有什么花纹的旧铁皮盒子,转头看见堂屋的墙上挂着的正是万壑松风琴。

屋外天光渐渐暗淡,夜色漫漫席卷而来。露湿寒蛩寂,枝摇暗鹊惊。厨房的炊烟袅袅升起,米饭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湿气浸入人的鼻腔。不一会谢石端了晚饭上来,两碗糙米饭,一碟咸肉,一碟卤干子,几个切开的咸鸭蛋。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裴青眼也看直了,心道你既然请我来做客,连酒也不备上一壶,真是小气到家。见谢石自顾自地吃起来,不由在心里腹诽几句,也勉强端起碗来。

沅芷宫里,桌上的晚膳已经摆放了很久,曹妃手里拿着调羹,却只是发呆。少顷,有宫人过来耳语几句,便领进一个乌衣的小太监。曹妃见了眼中大放光彩,一口一个“公公”,十分热络。

“长乐侯说,圣人忘情,陛下是圣人,又怎么会在乎儿女私情。陛下听了大怒,立即掌掴了长乐侯一耳光。”

曹妃心里一沉,忙问:“后来呢?”

“侯爷便告退了。陛下折子也没批完,去了皇后宫里。”

曹妃忙命人打赏,又吩咐宫人好生送他出去。待身边婢女尽皆退下,方有一个老者从帷幕后面走出。

曹妃叹道:“嬷嬷,给宫外传个话吧。若是谢家没有回音,便不必追了。婚姻者,通两姓之好,而不是结两家之怨。妹妹还年轻,好姻缘在后面。”

谢石收拾了碗碟,洗漱停当,回了堂屋,见裴青趴在桌上,一手托腮,盯着墙上的琴发呆。谢石皱眉,走过去推推他,道:“你怎么还不去洗漱?”

裴青转脸若有所思,问道:“你玄心剑练了多少?”

谢石一愣,想了想,答道:“八十一曲练完,逍遥游心法练到第九重。”

换了裴青一愣,万万想不到以他的资质,心法竟然没有全然了悟。谢石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人各有机缘,当年便是公主和姐姐,也没有突破第九重,至无声之境,闻无乐之乐。”

裴青却不觉得有何骄傲之处,反思谢石自小就在白细柳和谢玉身边长大,全是手把手地教,言传身教,文成武就,因此十分之羡慕。便恬着脸道:“喂,你耍几招我看看行不?”

谢石闻言脸皮抽了一抽,转身要走,衣角已经被裴青拽住。

铁剑“铮铮”出鞘,谢石收剑在手肘内,转头见裴青已盘腿在院中坐定,万壑松风安置在他膝上。他自七弦上一一抚过,琴声泠泠,松风阵阵,拂面而来。

所谓名卿名相尽知音,遇酒遇琴无间隔。他二人都是名士中的名士,闲来无事,兴之所至,皆神闲意定。一人抚琴,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一人舞剑,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

万籁收声天地静。

谢石风神潇洒,起手势、抱琴势、制琴势、上弦势、抚琴势等等,皆一气呵成,变化多端,裴青大开眼界,心生赞叹,一时忘情,手指停在半空中。只是弦声断而意不断,谢石似有所感悟,舞剑反自高亢,气韵生动,如寒松吹风,积雪映月,虽不能修明一世,足以映彻九泉。

少顷,谢石收剑,剑柄指向屋顶,道:“尊驾何人?”

屋顶上有人轻叹一声:“大音希声,古道难复,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

裴青仰头,见一人从屋顶上跃至面前,鼓掌道:“恭喜二位,琴剑合契,已觅知音。”

却是许久不见的北燕特使萧宝卷。

被打断了兴致,裴青起身振衣,面上挂着的冰霜已经可以寒死人,十二分的不悦道:“右相大人,深夜偷窥,爬墙而来所为何事?”

萧宝卷一愣,方才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沉浸其中,这时觉出裴青不快,见他出言刻薄,因有要事在身也不敢得罪,连忙躬身道歉。裴青勉强介绍了谢石。

萧宝卷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就是而立之年就登朝拜相的南朝新贵,一番打量,赞道:“见谢东山,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此言不虚。”

谢石淡淡一笑,早知萧宝卷在北燕名声尚好,为官清廉,两国贤相各自执掌中枢,一朝相聚,都是面露激赏之色。

谢石请萧宝卷陋室小坐,裴青抿了抿嘴并不言语,站在门口不进去。谢石不知为何方才鼓琴舞剑之时还是好好的,这时他心情却仿佛差了十万八千里。

萧宝卷十分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谢石一直觉得裴青今天大异往常,直觉想把他拖进来,看见他脸上尚未消散的红痕,心里又是不忍,方对萧宝卷道:“萧兄勿怪。深夜至此,必有要事,还请直言。”

太医背着药箱随领路的公公在宫殿之间疾走,远处的皇后殿灯火通明,似一个怪兽盘踞在黑夜之中。太医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偏殿外面,已经远远听见一连串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他心底一沉,迈进殿去,见皇后衣着齐整,正在外殿焦急地走来走去,连忙下拜。

曲皇后一看老太医,面色稍缓,亲自扶起老太医,正要说什么,从内殿走出来一个宫婢,手里托着一个痰盂。曲皇后接了痰盂,递到太医眼前,移开半边盖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老太医浑身战抖,脚底发软。

曲皇后一把扶住老太医,命人接了痰盂,拉着老太医往内殿走去。昭仁帝深深陷在宽大的床里,额头上敷着冷毛巾,面色微红,一直不停咳嗽。

一炷香功夫,太医请了脉,颤颤道:“皇上想是前几日受了风寒,邪毒内侵,肺气郁滞,如今又急火攻心,气血失调……”

“太医开方吧。”昭仁帝拼命屏住呼吸止住咳嗽,慢悠悠道。

老太医方转身退去。

一时咳嗽声又起。曲皇后坐在床前,握住皇帝的手,眼含泪水,哽咽道:“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气成这样?”

她不问还好,一问裴煦便沉着脸丢开她的手,转身向内,咳得更加剧烈了。

第七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比谢石上朝的时间更早,侯府便有人来接裴青了。他披着衣服站在窗口,见逝川伏在裴青耳边说了什么,裴青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随后便登上了马车,没有来得及和他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他没有裴青那样的神功在身,自然不能隔那么远听出两人交谈的内容,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寻常。与萧宝卷彻夜长谈的疲倦尚未洗去,两人都只是略微合了合眼,他看见裴青登车之时脚步蹒跚,心里忽然一痛。

裴青闭目靠在车壁上休息,逝川的话让他头痛欲裂,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想想怎样应付府里的贵客。

少顷,车到了侯府门前,裴青下车,看见府门前已经率先停了一辆四匹马的檀香木马车,还站着一队大内侍卫打扮的人。他只得快步入了府,只见一路中门次第大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了正厅,见厅前坐着一人凤冠霞帔,慈眉善目,正是当朝皇后曲玲。

裴青急趋几步,当先拜倒请安。曲皇后笑道:“你昨日邀我来府上玩,我今个就没先打招呼就来了,你可别见怪。”话说着,有婢女上来换了热茶,曲皇后赞人伶俐,又夸府里整洁安静,却依然让裴青跪在地上。

裴青冷汗慢慢流下来。他清楚这个嫂子不是凡角,当年逼宫之时曲太傅一家满门尽屠,唯她一人全身而退,生的儿子素有早慧之名,新朝一开便立为太子,这位女中豪杰如不出意外二十年内坐稳中宫没有异议。他平时对这位国母尊崇有加,却并不过分亲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惊动了凤驾,值得她一大早宫门一开便跑到自己府上来。

曲皇后说了几句闲话,语气一转,命人全都退下,百步之内只余裴青一人。裴青低头见绣着五彩丝线的凤头履慢慢走到自己面前,曲皇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你昨个进宫与皇上说了什么,气到他咯血,今日的早朝也罢了。”

裴青惊悚之下,抬头去看曲皇后。曲皇后扬起手来,裴青下意识猛闭上眼睛,弄得曲皇后倒惊一场,本想去抚他头发的手停在半空中。

“原来如此,他打你了。”曲皇后聪敏如斯,叹气道:“挨打的是你,伤心的却是他。”

少年的眼里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手指轻轻颤抖起来。

曲皇后绕着裴青慢慢走着,平静无波地说着:“我没嫁给你哥哥之前,父亲大人对我说,晋王这一脉单薄了些,怕是不能善终,让我考虑好了再说。我十四那年偷偷跑去幽州见了他一面。”

裴青胸中巨震,完全想不到大家闺秀似的皇后能做出这种事情。

“路过两国交届的村庄,有逃兵役的人混在流民中,他带兵前来,有人提议搜索全庄,他叹气说‘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终是无功而回。那时我便知道这个人有大志向,正是我要嫁的人。”

曲皇后脸上浮现出薄薄的红晕,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嫁到晋王府的时候,你只有现在一半高,还是个半大童子。你每次从别庄来请安,你哥哥看到你都止不住地欢喜。淦京赐来的好东西,先送到别庄让你挑。你小时候挑食,你哥哥抱你在膝上亲手喂你。想到要送你去淦京,日夜不得安寝,常常半夜起来在庭院里走动……”

裴青眼里的水雾迅速凝结,泪水涔涔而下。

曲皇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你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事先替你打点好一切。淦京大乱之时,他将调动八俊的令牌交给我,告诉我无论结果如何,首先要保你平安无恙。”

裴青双手攥紧了衣裳下摆,水滴落在上面,留下一圈圈晕染的痕迹。

她说到这里,像是累了,坐到旁边的客座上,沉默了半晌,道:“先前他在晋陵之时,为了防身,便每天尝一点毒。后来果然有人毒害与他,幸得尝过百毒,大难不死,却落下病根。这几日他难受得很,你进宫去陪陪他。我知道你也有事情想向他问清楚。”

说罢不待裴青答应,便起身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之时,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我早上来时,在府前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听说是府里新收的下女。我瞧着乖巧可爱,想让她到宫里陪我,你问问这孩子愿不愿意吧。”

裴青在地上跪了许久,跪到脑袋发昏,方被沉香从地上搀起来。抹了抹脸,因问道:“皇后怎么知道初晴的?”

沉香答道:“妈妈带初晴去原来的宅子取些东西,回来时刚好让娘娘看到了。问了几句,说是有几分侯爷小时候的模样。”

裴青脸上阴晴不定,末了叹了一口气。

他自前日中秋以来,连遭打击,这时都已有些麻木不仁。忽然想到皇后清早光临,这一大家子恐怕都还没有用过饭,便命人端上早膳。又吩咐沉香将初晴抱过来。

初晴绿衣黄裳,白颊垂双鬟,小小身子趴在桌子沿上,只够夹面前的菜吃。裴青看了一会,把孩子从旁边的凳子上抱到自己膝上,初晴身子僵了一下,乌溜溜的大眼睛在裴青面上溜了一圈,便渐渐放松地坐在他怀里。裴青夹了许多菜放在她面前,她一声不响地慢慢吃着。过了一会,裴青见她放下碗筷,抬头道:“我吃饱了,大人。”

裴青忍不住笑起来,沉香也跟着乐了。裴青拿布巾擦了她嘴角和手掌,一边擦一边道:“我是你堂哥,没人的时候叫我‘哥哥’。”

小孩子转头郑重打量了沉香一眼。裴青更乐了,接道:“沉香不是外人。”

初晴低头,整齐的睫毛刷啊刷啊,低低叫了一声:“哥哥。”

裴青只觉心尖上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初晴觉得手臂忽然收紧了,勒得她不舒服,便仰头又唤了一声:“哥哥?”裴青紧闭着眼睛,眉毛痛苦地拧在一块。

沉香见了,忙打趣道:“侯爷真是,哪有这样赚人家小孩子的。”从裴青手里一边接了初晴,一边让人带下去。转回头去,见她家侯爷瘫坐在椅子靠背上,手掌盖在眼睑上,指尖泛白。

裴青在厅堂里发了大半日的呆,等到日落西山,忽然想起皇后的话来,叫人来换好朝服,便奔着皇宫去了。依然是那座宫殿,却因着主人的患病而多了几分冷森凝重,来往众人皆小心翼翼,不敢大气说话。

裴青坐在春凳上,对面床上是抱病的皇帝,咳嗽声中依然在批改奏折。

皇帝看完最后一本折子,才抬头去看裴青,眼风如刀,似是要将裴青钉在座位上,裴青垂下眼睫,不声不响。

裴煦见他脸上尽是大病初愈的白,眼睑下是大片的乌青,脸颊上昨日掌掴的痕迹倒是看不见了,哼了一声,道:“你从来没有顶撞过我,我也不曾见你如此大乱。看来是没有选对人和事。”他换了称呼,语气里尽是淡淡的酸楚。

裴青抖了抖,眼神落在床前一个小小的青花痰盂上。

“谢石,字东山,宣武年间生,其父谢玄,建康城乌衣巷谢家人。你选的人就是他吗?”

裴青一震,恍惚道:“我不知道是什么。”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裴煦心里却放松了一下,朝他伸手道:“过来。”

裴青顺从地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裴煦握紧他的手,见他表情不似作假,方柔声道:“谢石若是不愿意,他自己应该来说,傻孩子你为什么要担这个恶名?”

裴青抿了抿嘴,抬头认真看着裴煦,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哥哥。”

裴煦只觉一股怒气在胸中鼓荡,听了他一声“哥哥”又觉心肺被人在背后狠狠刺了一刀,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暗道你果然大异于常。往日无论我如何待你,你都是隐忍不发,今日为了个外人便要找我摊牌。

他一咳外面的宫人听见声响,都担心地涌进来,他眼角撇见了,下意识捏紧了裴青的手,嘶声道:“都滚出去!”

众人呼啦啦跪倒,皆匍匐而出。

裴青见他额头青筋暴起,一时也是无措,连忙扑过去抚他的胸膛。待咳嗽声渐渐平息,见裴煦睁着一双充血眸子,显是已经准备好了,冷冷道:“你要问什么?”

裴青狠狠咬了一下唇,似是下定了决心,道:“ 当初我被孟晚楼抓去,哥哥让赵琰赵大哥送了一张药方给他,是吗?”他小心翼翼措辞,不敢激怒对方。

“是。”

裴青闻言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苦涩道:“哥哥送的解方是假的,十年弱柳没有解方。当年白琼玉拼尽全力也没有解开白细柳身上的毒,最后只能用苗疆蛊将毒素引到自己身上。”

“十年弱柳确实没有解方,我派子明送去的方子却可以缓一缓毒发。孟晚楼不是傻子,仔细想一想前尘旧事就知道你的身份。当今世上能解你身上毒素的只有他一人。他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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