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张起灵还活着,尽管现在还没有醒,但至少他还活着。
吴邪轻声叹了口气,指尖轻抚过他的额头:“小哥,你为什么还不醒呢……”
沉睡中的人无法作答,白皙的脸庞因多日水米不进显得更加瘦削。这张脸曾多少次出现在吴邪的梦里,有时是他扮成“金玉奴”的样子,有时是他冷眼看人的样子,有时干脆就是一个淡漠而孤独的背影……起初吴邪以为自己是想女人想昏了头,才会三番两次梦到他乔装的金玉奴,但是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他就是再迟钝也能明白,自己的这一份心思并不寻常。这个人,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轻轻一拔,就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
情根深种,而他当时并不自知。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房门虚掩,吴邪出神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张起灵,心情翻涌得好似钱塘大潮,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为什么他还不醒来?
带着些许颤抖的指尖从额头慢慢滑落,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摩挲到他紧抿的嘴唇。淡色的嘴唇还是没有什么血色,触手是一片柔软的微凉。吴邪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强自压抑着不断鼓噪的心跳,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
张起灵,吴邪欠你的数次救命之恩,就用这一生一世的情来偿还吧!
一扇虚掩的门,隔开了一天一地两个世界。屋子里吴邪情窦初开春情萌动,屋子外胖子把身上的一大捆柴草卸下,咕噜噜地灌下一大瓢凉水。
“小吴,你回来啦?”
房门被出其不意地推开,吴邪“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紧张地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胖子对他的窘态浑然不觉,在屋里看了一圈就骂开了:“这个死没良心的黑瞎子,让他看顾小哥一会儿,人就不知跑哪儿去了,等他回来胖爷非好好说说他不可。哎,话说回来,你去了这两日,可买到什么药材没有?”
吴邪心跳得厉害,也不去与他计较,只从怀里摸出那棵老山参来给他看。
胖子接过一瞧,双眼放光:“不错不错,体态强健,质实玲珑,须长弯绕,芦头见长,这是上好的老山参。你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吴邪苦笑:“咱们哪里还有银子,这是拿我家传的古玉换的。”
“你……”胖子瞪大了双眼看着他,片刻后叹息道,“你还真是舍得,但愿他能承你这份情。”
吴邪摇了摇头:“那东西再好也是个死物,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就这么睡下去。今日就算换做是你,我也是一般对待,都是生生死死的兄弟,还说什么承不承情?”
“别,你快别咒我,胖爷才不会像他这样呢。对了,我可从来没熬过参汤,你呢?”
吴邪一愣:“这……我还真没想过。”
“行了,谅你一个大家公子也没做过这种事,我去问问云彩。”
乡下的女子操持家务都是一把好手,云彩一听说是吴邪辛苦买来的药材,二话不说就拿着进了灶间,两个时辰之后便炖出了一碗参汤。吴邪捏开张起灵的嘴巴,让云彩一口一口喂他喝下,看着那人脸上多少有了几分血色,心里终于轻松了一些。
黑瞎子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来,无论胖子怎么骂他、吴邪怎么问他都笑而不语。好在他还不算十分糊涂,回来之后头一件事便是给张起灵把脉。
也不知是吴邪买来的老山参确有奇效还是怎地,黑瞎子把完脉就笑嘻嘻地对他们二人说道:“好了,这参汤大补元气,最多再过两日他就能醒来。”
经他这么一说,吴邪越发寸步不离地守在张起灵身边,眼睛一刻也没从他身上离开,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不管表面上再怎么掩饰,他肚子里仍存着一份私心,希望张起灵清醒之后第一个看到人会是自己。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约到了第三日清晨,沉睡了数日之久的张起灵再次醒了过来。
可巧那时吴邪跑去给他端参汤,并没有守在身边,等他捧着碗急急忙忙跑到门口时,正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张起灵的声音带着几分黯哑,却清晰地根本不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他说:“我没见过你。”
随后是黑瞎子轻浮的笑声:“呵呵,咱们那么多人,你哪里能一一记得呢?但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总不至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小王爷。”
这一声“小王爷”叫得吴邪讶然,不由得疑窦丛生,心说这张起灵到底有几重身份?先前只知道他是陈家从苗疆带回来的孤儿,并且很有可能是张大佛爷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怎么现在又跑出来个小王爷?哪家的王爷能落魄到他这份上也算是天下无对了。再仔细想想这些日子来的朝夕相对,这人一身武功和偶尔透露出来的家教却不平常,若真是个什么落魄王爷好像……也说得过去,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千古艰难唯一死,人到死时复何思?奈何桥畔回转头,方知心在莲花池。张起灵死而复生,吴邪失而复得,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相思局,还将有多少风霜雨雪蛰伏其中?且看下回。
23、
吴邪推门进屋,见张起灵已经坐起来了,虽说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那双墨黑的眸子已然恢复了几分过往的冷冽清明。黑瞎子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坐在炕沿,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只觉得好像在防备着什么,似是准备随时跳起来就跑。
两人一听到门响就同时住了嘴,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看地,一时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吴邪本想直接开口问个明白,但一看这俩人的意思分明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不由得就有些郁闷。他推开黑瞎子在张起灵身边坐下,盛了一勺参汤送到那人嘴边:“醒了?伤口还疼么?”
张起灵垂眸看了看眼前的勺子,眉心微微皱了起来:“这是什么?”
“参汤,你都喝了三天了。”
黑瞎子捂着嘴笑:“张兄你就喝吧,这山参可是吴小公子用家传古玉换来的,珍贵得了不得呢。”
听他立刻换了称呼,吴邪更加确定这两人一定有事不肯说,心里越发不痛快起来。原本张起灵苏醒是件天大的好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可这人一醒来就又送给他一堆问题,还遮遮掩掩地不愿吐实,那点欣喜的火苗就有些黯淡下来。正想着等会儿怎么从他们嘴里套出点话,却见张起灵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那勺参汤喝了。
黑瞎子“噌”地站了起来,转头就往门外走。
吴邪一愣,连忙唤他:“哎,他的伤究竟怎么样了?你帮他看过了没有?”
黑瞎子头也不回地摆手:“看过了看过了,放心,死不了。”说完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吴邪低声骂了两句,也不去管他,回头继续喂张起灵喝汤。天大地大伤员最大,这人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便是有再多的问题也得等他养好伤再说,终究还是不忍心……
这回张起灵意外地听话,乖乖地把参汤一勺一勺都喝了,抬手抹了抹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吴邪大惊:“你刚醒来,得卧床休息。”
张起灵充耳不闻,双脚甫一落地就开始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后没有找到,转身问吴邪:“鬼玺呢?”
吴邪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小的包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塞到他手里:“先前你说因了这东西才使那阴寒奇症提前发作,我……我只是担心,并没有别的意思。”
张起灵点点头,握住布包掂了掂,又交还给吴邪:“你帮我收着。”
他九死一生从张家楼带出这么个东西,重要程度可见一斑,如今想也不想就交给自己保管。吴邪感动之余,不禁觉得那巴掌大的小包裹一下子重了许多。看过了鬼玺,张起灵又坐回炕沿开始发呆。吴邪看他精神奕奕,估摸着伤口并无大碍,问几个问题应该无妨,便开口道:“小哥,那黑瞎子是你师父派来的?”
“嗯。”
“他是你的同门师兄弟?”
“不是。”
“他为什么管你叫小王爷?”
“……”
张起灵没有说话,吴邪轻轻叹了口气。总是这样,那人总是在问到他的身世来历时闭口不言,在张家楼里他会坦言对张大佛爷的那一点怀疑,想必是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找个可信之人托付遗愿而已。也罢,这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是直率坦荡如胖子,肚子里也有许多不愿对人言的往事,更何况是比他深沉内敛不知多少的张起灵。能够听他说那一席话,帮他保管着鬼玺,这点信任就已经来之不易了,不能操之过急。吴邪自嘲地笑了笑,捧着空碗走出屋子。
院子里云彩正坐在一张胡凳上剪窗花,胖子和黑瞎子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好似一对儿神荼郁垒。吴邪去灶间放了碗,觉得有趣也凑过去一起看。西北的女子都有一双巧手,云彩无疑更是个中翘楚。一张普普通通的红纸在她手中转了几圈,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就有了个轮廓,她下剪极稳,手工灵巧,但见那纸上圆的地方如秋月、尖的地方如麦芒、方的地方如青砖,竟是千刻不落、万剪不断。
胖子在一旁咂嘴顿足赞叹不已:“云彩妹子真是心灵手巧,你瞧这蝴蝶,都巧夺天工了,要不你剪一个送我吧,或者胖爷我出钱买一个?”
云彩抿着嘴笑道:“这小玩意儿不值什么,王大爷喜欢,等会儿我剪完了你挑一个就是。”
吴邪打趣道:“王大爷这身形蝴蝶哪里趁得起,你得给他剪个肥猪拱门。”
此言一出,黑瞎子和云彩都笑了。
胖子把眼一瞪,腰杆一挺:“看不起胖爷的一身神膘?那要不给你剪个老鼠娶亲,愿你明年能把解家当家迎娶进门。”
吴邪“啧”了一声,低头看一眼云彩:“你自己想娶亲就直说,犯不上拿我当幌子。”
两人拌了几句嘴,忽然云彩剪纸的动作停了,呆呆地看向一个方向。吴邪和胖子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却见张起灵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微皱着眉头也看着他们。
吴邪正想着这人怎么伤还没好就跑到院子里吹风,就听见张起灵扬声唤道:“黑瞎子。”
黑瞎子应了一声,嬉笑着丢下一句“失陪”,便走过去跟他一起进了屋子,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胖子拍了吴邪一下,问道:“小哥什么时候醒的,我怎么不知道?”
“刚醒来没多久。”
“刚醒来就这么有精神?他是铁打的啊?”
“他要是泥捏的能活到现在?”
“这倒也是……”胖子搓了搓下巴,又道,“他叫黑瞎子进去做什么?神神秘秘的,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我们知道?”
吴邪失笑:“人家师出同门,论亲厚远胜你我,你操的哪门子闲心?”
胖子听了刚要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不对啊小吴,你对那小哥的事情一向上心得很,怎么这时候反倒想开了?”
吴邪被问住了,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何尝不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张起灵,尤其是察觉自己对他的那份心思之后,更是恨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旁,将他的每一件事都巨细靡遗地关注到。然而张起灵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尚不明朗,若是逼得太紧恐怕连现有的这点信任也要荡然无存,那就真正只能相忘于江湖了。而且私心里,吴邪对张起灵与黑瞎子的关系十分疑惑,张起灵既说他没见过黑瞎子,又否认他们是同门师兄弟,那么那一声“小王爷”就越发可疑。胖子本就对张起灵的身份有诸多猜测,再添上这一项难保他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三人好不容易才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天平静日子,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云彩放下手里的红纸和剪刀也站了起来:“张大爷醒了?他这几天粒米未进怕是会饿,我去给他做点吃食。”
胖子一听说她要做饭,忙不迭地说要帮忙,云彩笑了笑,也没有拒绝。
吴邪看着她含羞带怯的样子不禁摇头苦笑,这小妮子生性质朴、天真纯善,心思都写在脸上。也不知沉睡不醒的张起灵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让她留了心,这几日她三番两次找借口进屋看他,那一份纯真少女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也就胖子深陷情网还看不出来。
这是局,局成三角之势,无解。
这一日张起灵与黑瞎子关在屋里一直密谈到了下午,就连云彩要送饭都被告知放在门口,谁也不知道两人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当屋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黑瞎子面带微笑地走出来,拱手向他们辞行:“吴小公子,王壮士,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胖子一听就急了:“什么?你这就要走?张小哥的伤病怎么办?”
“张兄的伤已无大碍,再休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至于他的病我也没办法,只能留下几颗药丸让他应急,这几个月都不会再发作了。”
听他这么一说,吴邪心中稍安,心知此人怕是和张起灵已经约定好了,留也留不住,便道:“这些日子辛苦了,我送你一程。”
黑瞎子含笑看了看他,颔首道:“也好。”
两人一路走到村口,谁都没有说话。吴邪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黑瞎子更是没有主动和他说话的打算,就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出了杜家山,吴邪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停下脚步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叫他小王爷?”
黑瞎子扑哧一笑:“你果然还是问了啊,我还当你不想问了呢。”
“……”
他笑了一阵,忽地面色一凝:“吴小公子,我且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张起灵?”
吴邪想了想,别开眼睛不去看他:“我与他的事不是都告诉你了?他救过我的命。”
黑瞎子摇头道:“你应该知道,这些事他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要求你有所回报。张起灵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上危险重重,他没有闲暇去关注别的事物。你这一番苦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兴许还会成为他牵绊,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正经严肃,与他素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大相径庭。吴邪只听得心头一沉,呆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
黑瞎子把脸一变,又露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全在你。不过我奉劝你不要再去追问他,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肚子里的肠子比九曲黄河还要曲折,你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吴邪勉强点了点头,抱拳道:“我不送了,你慢走,后会有期。”
黑瞎子摆了摆手,也不再说什么,只身一人往村外的路上走远了。
转眼到了岁末年终,吴邪掐指一算,离家竟又有两个多月。为着给张起灵养伤,三人在这村子里也住了约摸半月,此时年关将近,却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今年的除夕只得在这穷乡僻壤将就了。胖子四海为家惯了,又是孓然一身了无牵挂,在这里还有云彩日日陪伴,早就乐不思蜀。吴邪虽然思念远方的亲人,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况且还有个张起灵在身边,总算不至于太过难捱。
自那日黑瞎子走后,吴邪心里就没有一刻轻松过。那人语焉不详的寥寥数语,却昭示了他与张起灵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在此之前他从未认真细想过,张起灵这一路跟着他们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曾追问他处心积虑找鬼玺究竟要派什么用场。在他过往听过的故事里,江湖中人大多活得洒脱,萍水相逢若是相谈甚欢便能引为知己,日后两肋插刀都不在话下。至于对方的身世来历又何必追根究底,所为的不过是性情相投而已。因此不管张起灵是落魄王爷还是张启山的后人,哪怕就只是个流落苗疆的孤儿,对于吴邪来说并没有多大分别,然而他却无法对黑瞎子的话视而不见。只要一想到那人今后不知还要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受多少磨难,吴邪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疼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