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前来寻宝的武林人士大多还在酣睡,可那“三教老怪”却都起来了,正指挥着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烧水烹茶,又将许多馒头、肉干等干粮一一分配好。想来有了湖北荆州那次陈例在先,这次虽然人多却组织得井井有条,倒不至于闹得太不堪。
吴邪与他们一一打过了招呼,询问得知昨天并没有形似张起灵或黑瞎子的人前来,心中的失望不由得又浓重了几分。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该继续等下去的时候,忽闻有人说话,语声如在耳际:“百般算计,终是痴枉。”
在场众人闻声一惊,连忙四下打量。忽见那万劫大师伸手一指:“那边。”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辆巨大的马车自山崖上直冲而下,其中犹自传出人声,不急不缓,如对坐闲谈:“今日中原武林,败亡。”前几字心平气和,说到“亡”字声音却陡然拔高,如同山河共鸣,竟将整个营地拢在一片疾风之中。
矫矫神龙亘古今,天河经此不敢鸣。一朝烈风犯逆鳞,搅动九州六合惊。这一幕吴邪生平未见的奇景,将要开启的却是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场惨烈搏杀。
25、
马车尚未落地,却见营地中冲出两道人影,分做左右两边闪电般扑了上去。众人还来不及看清这二人是谁,又见两道气劲自马车中飞出,硬生生将他们逼了回去。就在此二人脚步落地的同时,那辆巨大的马车也在营地中央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细看,但见这辆双辕马车通体乌黑,车厢足有十二步长七八步宽,漆黑的车身漆黑的盖帘,驾辕处却并不见赶车的人。驾车的两匹黑马高大神骏,均是上等龙驹,马身上各披了一件白色雕镂护甲,浑似两具马型骷髅,在清晨的薄雾中恍若幽灵,令人不寒而栗。
马车落地虽是无声,但众人示警和呼喝之声已将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陆陆续续有许多武林人士从帐篷中走了出来,交头接耳地打探状况。
吴邪早在马车出现时就从帐篷里将胖子拽了出来,二人凝神看向前方,猛然发觉方才冲上去的竟是霍仙姑与那位不知姓名的持刀老者,两人均是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三教老怪见场中一片混乱,忙持剑结阵挡在马车之前。端木千里沉吟片刻,手中长剑摆出苍松问客之势,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因何要寻我等是非?若是在场好汉有得罪阁下之处,还望分说明白。”
马车中传出一声轻笑:“嗯,姿态恭谨,汝等三人此战若能活下来,我便收你们做门客。不过此刻——”随着话音,又是一阵强大气劲从车厢内扑面而来,将三教怪人逼退数步,“还是先让我与故人叙旧一番。”
此言一出,霍仙姑与那持刀老者也不答话,再次提气纵身,一人横刀,一人举掌,并肩向那黑色马攻了过去。
只听一句“哈,来得好”,一条白色颀长的身形从马车中跨步而出,负手而立,潇洒犹如神仙之姿。九门两位尊长的刀掌尚未击中马车,却被此人护身气劲逼得翻手自保。
那人落地之后与霍仙姑和那持刀老者形成三足鼎力之势,众人这才看清此人形容。只见他穿着一身木棉长袍,隐隐可见富丽的暗纹,黑发齐肩,不束不冠。一张脸生得十分白净,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狭长,薄唇带笑,若非眼角处微微有些皱纹,都不太看得出年纪。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却让在场众人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那人目光流转,四下打量了一圈,最终看向霍仙姑与那持刀老者,淡然道:“多少年了,我每天都盼着你们身体健康,莫要在我杀你们之前就先死了,没想到你们倒是好胆量。来吧,让我看一看,你们这些年究竟长了多少能耐?”
霍仙姑闻言一阵冷笑,扬声道:“完颜勋,当年我们能败你一次,今日定能败你第二次。希望你运气够好,这次再能逃出生天,否则就去黄泉路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说着又是一笑,“我倒是忘了,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有人等着再杀你一回。”
听得“完颜勋”三个字,吴邪与胖子心中俱是一惊,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万奴王,不曾想那样一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魔头竟生做这般模样。
现场武林众人亦是一阵轰乱,霍仙姑与那持刀老者也不管其他,双双凝力聚招,再次攻向万奴王。
三教老怪自是听说过万奴王的名头,见两位九门当家再上,连忙并肩上前,低声齐喝道:“共御外侮!”
霍仙姑与那持刀老者显然是旧识,一刀一掌配合得天衣无缝。而那三教老怪武功虽高,与他们二人却并无默契,几招过后就乱了章法。只得各自退开一步,在外围摆开剑阵,为霍仙姑与那持刀老者做个接应掩护。
再看那万奴王,虽被五个高手围在阵中,却应付得轻松自如。只见他双手负于背后,单靠步法便在一片掌风刀影中游走得犹如信步闲庭,不时还为五人之间的精妙配合击掌叫好,如同师长教导弟子习武一般。
那五人皆是当世有数的高手,深知不可动摇心思,更知万奴王是平生仅见的大敌,共同咬紧牙关猛攻,只盼对手一时不察,便能占得先机。
战团僵持不过片刻,又听阵中万奴王声音悠然传出:“五个人,每人三招,已经十五招了,现在也该你们一观何为绝顶功夫。”
话音甫落,就见他负在身后的双臂一展,以左掌对向三教老怪。一招一展之间,三人便觉一股沛然大力将他们向万奴王拉扯过去,连长剑都险险脱手,连忙各自一咬舌尖,大喝一声“咄”,奋起毕生功力方才稳住。霍仙姑与那持刀老者见此时机,立刻分错身形,一前一后。持刀老者刀势一收,一声清喝,数百步内众人只闻一声裂帛怪响,气劲之疾竟使他与万奴王之间地气蒸腾。不过数步之遥,景物都已模糊扭曲。
持刀老者强袭于前,霍仙姑也不曾闲着,只见她扭转身形,如同缠身之影,身体扭做怪异形状,双臂直袭万奴王脑后。
两股力量同时爆发,一时间只闻巨响与砂石齐飞。
众人眨眼刹那之后,却见万奴王一手以三柄长剑抵住持刀老者不知何时袭来的钢刀,另一手赫然捏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持刀老者与三教老怪见霍仙姑身体不住挣扎,连忙运劲赞掌,只望万奴王有片刻退让,好叫霍仙姑抢得一线生机。却不想曾掌力刀劲虽然浑厚,万奴王只是左脚一踏,激起一片薄薄沙尘便尽数挡住,兀自轻笑:“五十年前只这般功夫,五十年后也毫无长进,你这身根骨不要也罢。”说完便见他右掌微动,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肉爆裂之声钻入众人耳中,霍仙姑的身躯竟在他手中寸寸爆裂,不过弹指功夫便只剩一个七窍流血的头颅犹提在万奴王手中。
那持刀老者见此情形,忽地暴喝一声,当机立断舍去与万奴王相持的钢刀不要,形如狂虎合身撞去。万奴王却是毫不在乎,见他舍身一击也不退让,长声笑道:“来得好!”左手将三支长剑并一把钢刀射向三教老怪,右手将手中头颅抛向老者:“你是要这个吗,那便拿去吧。”
老者见故人首级当前,不愿使其再遭侮辱,只得收回攻势,还手欲纳入怀中,不想那首级还未接到,万奴王一掌却后发先至,直奔他门面而去。那老者目眦欲裂,却碍于霍仙姑首级只能缚手待死。
就在生死关头,忽闻一声怒喝:“邪魔敢尔!”只见一支响箭随喝而来,袭向万奴王脑后。
然而响箭虽快,却不敌万奴王功力浑厚。这绝世枭雄身法惊人,凭空旋转身躯,身边猛地暴起龙卷,顿时将射来的羽箭搅得四分五裂。只是如此一来,那老者却也乘机带着霍仙姑的首级逃出生天。
众人耳中又听得一声刀剑清鸣,却是三教老怪方才将射向他们的三剑一刀攻势化解,各自收回长剑并将钢刀挑还回老者身畔。那持刀老者接刀入手,一时却也无力再攻。
不过两三弹指间,中原武林一人死一人险三人力竭。再看那万奴王却是好整以暇,混似春日游园,白袍长靴之上半点灰尘也未沾染。
端木千里喘息稍定,转首向白羽飞来之处致意:“多谢射日神弓罗帮主援手,此人乃是关外巨枭万奴王,意在屠灭此间豪杰,某三人与九门霍仙姑、六爷仓促应敌,现下霍老太太战死,我等难以匹敌,还望罗帮主速将落雁剑方真人和铁枪周大侠请来,并肩御敌。”
万奴王悠然笑道:“还有什么人一并叫来吧,孤王在此静候,今日定要血洗首阳山。”
耳中听得这话,中原武林众人虽然心中惊恐,却也被激起了几分血性,立刻拔剑的拔剑、提刀的提刀,怒骂之声纷纷不绝。
“贼子好大的口气!”
“兀那蛮子休要猖狂,爷爷这就来收拾你。”
……
眼看着群情激奋就要一拥而上,一名手持铁枪的壮汉忽地越众而出,回身双手抱拳道:“列位侠士稍安勿躁,且看某与三老诛杀此獠。若是一拥而上,倒是让这女干邪之辈小看了我中原武林。”
那万奴王面上笑容不改,若无其事地从怀中摸出一块丝帕,细细将手上血迹擦去,冷哼一声:“不必争了,一起上吧。”
战局顿时转为一对七,那后来的三人虽各有所长,但却与其他人缺少默契,只是手持兵器在外策应。黑背老六依旧以钢刀主攻,招式大开大合,全然是要拼命的架势。三教老怪持剑结阵,替他挡下万奴王的攻击。每到救援不及之时,射日神弓罗帮主与铁枪周大侠便做围魏救赵之计,逼迫万奴王回手自救,以求为黑背老六取得片刻喘息之机。而那落雁剑方真人使得一柄一指宽的软剑,游走于战局之中,招式异常毒辣,不是刺人眼耳便是撩人下阴。
那一群武林中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纵是平日里对这些成名已久的英雄豪杰有所不服,此时也只能赞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即便如此,七人仍是守多攻少,被万奴王一双肉掌压得抬不起头来。众人有心要帮忙,却又怕人多手杂,反而让场中之人不好施展。
如此招来剑往数十回,万奴王似有不耐,当胸一掌全力推出,直取黑背老六与三教怪人。四人听闻掌风呼啸,心知不能力敌,连忙跃起闪避。身在外围的周铁枪手腕一抖,持枪迎上。万奴王轻声笑道:“等的就是你。”言毕只见他侧身避开枪尖,手掌一翻握住枪杆,磅礴巨力吐出,竟将那杆手腕粗细的铁枪断为两截。周铁枪脸色惨白,他自知这铁枪枪杆乃是铁木所制,论硬度与生铁也差不了几分,如今被人轻易折断,足见对手武功之高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索性他为人伶俐,见势不妙便弃枪避开,因此并未受伤。
周铁枪失了兵器,精妙枪法发挥不出,正在踌躇间,只听人群中有人喊道:“周大侠,接枪!”便看到一位膀大腰圆的豪杰将自家长枪掉转枪头掷了出来。那周铁枪接枪在手,掂量了一下,虽不及自己的铁枪沉重,倒也将就能用,一身武功至少还能发挥个八成。
这边周铁枪弱得两分,那边万奴王却开始全力施为,此消彼长之间,七人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一旁观战的吴邪早被万奴王的绝世武功震得胆战心惊,这才惊觉张启山绢册中所说“完颜勋武力已通神道”并非虚言,更兼霍仙姑惨死,心中恻然,一时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胖子面沉如水,沉声道:“这妖人一来便说要杀尽中原好汉,我看情形不妙,说不得我们也得上了。”
吴邪掌心冷汗直冒,但为求自保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当下点了点头,指尖探入袖中勾住机括。
就在二人将动未动之时,背后忽然有人出声说道:“别动。”
这声音异常熟悉,吴邪与胖子转头去看,竟是多日不见的张起灵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正猫腰站在他们身后。
吴邪大惊,一声“小哥”就要脱口而出。张起灵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走。”
胖子闻言怒道:“你可听到那老贼说了什么?如此情形却让我们怎么走?实话和你说吧,便是能走胖爷我也不走,今日定要和那老贼分出个生死。”
张起灵眉尖微蹙,眸光一冷,声音中已带了几分寒意:“他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
胖子再要开口,吴邪摆了摆手将他拦住,看着张起灵说道:“小哥,我们会来这里也是为了找你。现下发生这样的事,且不论走不走得脱,难道真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这许多人惨死于外族蛮夷手下么?”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吴邪一看有门儿,赶紧再接再厉:“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和我们说句实话,你来首阳山到底是要做什么?”
张起灵抬起眼睛看着他,眸光闪烁不定,沉吟片刻只说了一句:“我的事与你无关。”
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头升起,吴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担忧、疑问和伤感,统统被这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打击得体无完肤。为了找他张起灵,自己和胖子千里迢迢走到这里,照此情形看来多半也是有命上山无命回去,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却连一句坦言相告也换不来,这人究竟有没有拿他们当自己人?
“你——”怒火攻心,吴邪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一步就要去揪他衣领。
张起灵不动声色向后退开,面如寒霜,冷冷说道:“我言尽于此,走不走随你们。”
三人正僵持不下,吴邪忽觉有人在背后拍了自己一记,惊怒交加之下回头一看,却是他三叔吴三省。
那吴三省见他回头,铁青着脸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小兔崽子,你来这儿干什么?还不快走!”
“三叔……”吴邪捂着被拍痛的地方半晌没回过神,“你不是给什么渭州节度留后做幕僚了么?怎么也在这儿?”
吴三省一脸不耐烦,只敷衍道:“府帅行辕就在渭州,此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得过来看看。”言毕又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倒是你小子,不好生在临安念书,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吴邪状似不经意地瞄了张起灵一眼,含糊应道:“说来话长……”
吴三省把眼一瞪,作势又要打他,却听得前方战团之中传来一阵惨呼。
四人急急看去,只见梁百廻道长与万劫大师跌倒尘埃,身躯支离破碎,眼看是不能活了,而那万奴王竟仍是毫发无伤。
吴三省面色急变,又嘱咐吴邪一句:“赶紧走。”随后便三下两下挤入人群,再寻不到踪影。
万奴王一击得手,神态更显骄狂,朗声笑道:“中原武林,不过如此。”甩宿卷过死者长剑,直射向痛失好友正无暇自顾的端木千里。
战团中其他四人一时救乎不及,眼看端木千里惨亡在即,却只能怒吼一声。就在长剑即将穿颅而过之时,忽闻“铮铮”两声轻响,两柄长剑被不知何物弹偏了方向,惊险万分地擦着端木千里的额头飞过。
众人转向暗器飞来之处,却见一个干瘦老者带着一哨人马正施展轻功腾跃而来。其中有老于世面的人惊喜地喊道:“陈四爷,是九门的陈四爷!”
那陈皮阿四也不多话,上来作了个团揖,只说一句:“关中热土,岂容蛮夷横行?列位好汉请让道。”
外围诸人为他让开一条通路,陈皮阿四径自走入战团中心,在路过吴邪几人时,目标调转过来,对着他们微一颔首,轻声道:“此间事了,再与你们算账。”
万奴王看见来者微微一笑:“又是一个故人,如此甚好,也省我事后再有一番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