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良慌忙回身去看唐笙,唐笙上身大半血渍,却已挣扎起来,握刀在手,颤声接道:“寂灭为乐!”
狄良手中刀身忽然通体光华流转,他抛了短剑,将刀换到左手,右手搂起唐笙,助他将刀举到身前。
对面忽然有人大叫:“等等!等——”
狄良还未反应过来,唐笙嘶声道:“二哥!”
刀光一暗,狄良看见,黑气向着对面树下的尹子骏扑去,拦腰裹着他,撞进了涧水里。
第五章
华妍上了二楼,发现门敞着,仍抬手在板壁上叩了几下,方才进去。
正要开口,忽然怔住了。
榻上,柜上,箱上,案头,墙洞,一片灯花闪烁。
邱盈袖手立在香案前,背对着她。
华妍缓步上前,走到她身边,默默数了,一共九盏。
邱盈淡淡地道:“初八,本该早些回来散灯花儿。”
邱盈身材娇小,容貌端丽,却向来神情持重,已不似少女。巫家子弟,晚嫁甚至不嫁都是常事。这般年纪,换作寻常女子,早已婚配,儿女都不知有了几个。
华妍勉强笑道:“弟妹们的八字儿,只有大姐记得全。”
邱盈道:“只你二哥没有八字儿,光记得个大概年纪,已是不易。”
华妍黯然道:“大姐……”
邱盈道:“师父捡他回来那日,便算他生日,腊月里,今日正好满月。”
“那日,我便坐在这屋里,看着师娘带他进来。”
“如今,师娘要见了他,还会带他回来罢。”
邱盈从袖中取出一只纸折的小马,摆在沈容的灵位旁边。
唐笙在床上一动,呼吸急了些。
狄良拧了手巾,替他擦了额头唇角,道:“喝水?”
唐笙摇摇头,似要说甚么。
狄良道:“解手?”
唐笙:“……”
狄良道:“莫说话。”
唐笙示意要起来,狄良拗不过,扶他起身靠坐着,垫好衾枕,又取了衣服与他披。
唐笙吐一口气,道:“不能平躺,痛。”
狄良:“……”
唐笙伤在前胸,幸而不曾深及心肺,只是撕裂了皮肉。
彼时尹子骏入水,正落在湍急处,一时扎挣不起,径直缠斗着向下游冲去,邱盈命玉玲原地看顾,带着其余弟妹追去。
唐笙垂头在他肩上,半身染血,不住喘息。狄良一把扯开唐笙上衣,左右齐齐两道血口子,锁骨以下一直划近腹上,俨然如巨蛇撕啮。狄良大惊,只恐有毒,吼着让玉玲去唤褚娘子来。玉玲也是惊魂未定,答应一声,提刀去了。
狄良慌乱无措,撕了中衣,不知该绑何处止血,手止不住地抖。唐笙尚清醒,扶了他手,断断续续道,死不了,有毒,早死了。
狄良看他出血虽多,却皆是鲜红,才略定了定神,将他创口来回扎紧。褚娘子带了人来,也道不至致命。喂他服了白药,扎了担架,正要下山。山脚之下,涧水末游,忽然一阵喧哗。
天已大明,狄良蹒跚至山石边,向下一望,又慢慢走回担架旁。唐笙无力说话,只是抬眼,喘息着看他。狄良并不回应,让村人抬他出去。
唐笙伸手牵住他衣角。狄良握了他手,不答,示意众人下山。
山下,小武脱了衣裤,泅下水去。
在水底摸到了尹子骏的刀,复又凫上来。抹了一把湿淋淋的头脸,褚霖忙过来接了,让他去一边饮酒擦身穿衣。
华妍和昭昭跪在一旁啜泣,褚霖亦在邱盈身边跪下,唤了一声大姐,将刀递上。
刀身上赫然又是三枚齿痕。
而山涧之畔,一棵大树上,五柄刀剑自蛇口穿入,将一具大蛇的头骨紧紧钉在树身上。
蛇口大张,进山帮忙的村人纷纷避行,不敢直视,自是留意不到,左上的毒牙缺了一颗。
“死而不僵,身首相寻,缓了二十多年,终究还是来了。”邱盈沉吟道。
一念楼东厢,唐笙披衣靠在床头,狄良坐在他身旁,桌前是邱盈和昭昭,其余或倚或立。
小武道:“我与五哥在来往道上打听了,只有一人曾见过那乞儿,说在城口旗亭,见个穿青衣的年轻人与了他几个钱,一眼而已,也无人知道是谁。”
褚霖道:“他身上却没搜出钱来,也不见什么异样。我娘验过,说本就没多少命了,蛇障离体之时,气已经没了。不过是借了个……壳子。”
狄良忽道:“几时没的?”
褚霖一犹豫,道:“入水……之前。人是不是活着入的水,验得出来。”
狄良道:“等……等等,入水之时,它还在那人身上?”
褚霖道:“那乞儿,是在下游,和……和二哥一起……的。”
邪障附身,一是行走方便,二便是以人为盾,令巫觋投鼠忌器,及至垂死挣扎,才抛了壳子,也是常事。
众人皆讶异地看他。唐笙伤口疼痛,说话吃力,道:“三哥,怎么?”
狄良道:“我只道它早脱了壳子,变了你模样。”
这话一出,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唐笙身子一挣,牵动伤口,痛得又一哆嗦。
华妍睁大了眼,道:“阿良你……”邱盈也樱唇微张,正要开言。
对面昭昭忽道:“三哥没看错。”
目光齐齐转向了她。
昭昭道:“我只道它变了我娘模样。”
“半夜在山上,竟然见着我娘,来拉我回家,就像昏了头一般。心里只记得那日白天,四哥道我有福相,拔了刀一喊,就没了。”
“螣蛇主虚,惊恐怖畏,不想见的事,撞了便都能见到。”邱盈伸手握了她手,安慰道,“不是它变了模样,是变了你心。”
“这么厉害东西,奈何你不得,幺妹果然福相。”华妍亦过来,抚慰地搂住她肩。
“原来三哥不想见我。”唐笙靠在枕头里,勉强道。众人本各怀悲忧畏惧,心事重重,被他这么一说,反而忍不住笑了。
狄良却笑不出,道:“不对,不对,你们都见的是什么?”
玉玲道:“我与昭昭之间隔着五哥,都没撞见。听到昭昭喊叫,正要包抄过去,下游又是连着三声响,才知道你们撞了,去了才看见,已经一团黑了。”
邱盈道:“我不曾见,放箭让你们不动,我先去了昭昭那边。”
小武道:“我们外圈也是散的,四哥眼力好,先见了追去,我们才跟着去的。”
狄良回头,看着唐笙道:“那你也见了?”
唐笙未答。
狄良道:“你先见了,为何自己追来,不放响箭?”
唐笙仍是未答。
狄良道:“你见的是什么?”
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怒意。众人听在耳里,皆以为是他责怪唐笙妄动,又未及时报信,也知唐笙幼年孤苦,颇多不可为人道,便也不跟着问他。华妍嘴最快,斥道:“他若慢了一步,这床上躺着的便是你。要掰这些枝节,也等他好些了再计较,干甚么这样?”
狄良无言。邱盈摆手道:“事已如此,人在就好。”
众人想到尹子骏,便都不作声了。
“蛇毒在首,阿笙却不曾有事,毒液已尽,必是当年师父……”
许多事,不去想,便不那么害怕。是师父替他们挡了三年。
“以人驭刀,凶器善用,本就是险事。”邱盈换了话头,转向狄良和唐笙,道,“无论见了什么,眼下人在便好,便是一念之间,把持笃定,没有负了师父师娘教导。日后更要如此。”
狄良低了头道:“大姐说的是。”
唐笙忽道:“大姐,我……有不解。”
邱盈道:“何事?”
“二哥当时,为何……”
话未说完,却见邱盈对他微微眨眼,他虽失血虚弱,仍然反应灵敏,顺势改了口,凄然道,“……为何……为何偏是二哥?”
说着便垂下头去。
尹子骏素来温和可亲,与弟妹无话不说。与邱盈便如严母慈父一般。几个姑娘眼圈登时又红了,小武和褚霖也偏了脸去。
狄良平日照顾他惯了,顺手便去搂他。一想刚才口角,手伸到一半,搂又不是,收又不是,别扭地往他被子上一搭。
等人都走了,狄良仍坐着不动。唐笙也不要他扶,慢慢蹭到被子里,侧身向里躺着,不知是醒是睡。
狄良心里有些歉疚,却又有些烦躁,只觉此番大变,还有哪里蹊跷,却又说不上来。
他出去厨下,端了碗昭昭熬的猪肝汤。回来细听唐笙呼吸,不像睡了,便试着唤:“阿笙。”
唐笙低低“嗯”了一声。
狄良:“饿不饿?”
唐笙:“不吃。”
狄良:“喝汤?”
唐笙:“不要。”
狄良:“解手?”
唐笙:“……”
狄良只得道:“我糊涂,你莫生气。”
唐笙不动,闷闷道:“没力气生气,痛。”
狄良:“……”
他向来老实巴交,不大会哄弟妹,碰了软钉子,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头顶仿佛多生了一对耳朵,“嗷呜”一声塌了下来,便将汤碗往床头矮柜上搁了。
唐笙忽道:“哥。”
狄良头顶耳朵“唰”地又竖了起来:“怎么?”
唐笙:“怪香的,我喝一口。”
第六章
狄良看着镜子里。
唐笙在床上倚着道:“像。”
狄良:“像什么?”
唐笙:“像个行首。”
狄良侧了头看他,确是一脸认真,并未说笑。
狄良换了黑巾黑衣,卫珠庭留下的先天玄袍,身量倒差不多。
狄良道:“像而已,不是。”
唐笙道:“起初像就不易,做一做,就是了。”
狄良烦躁道:“我不是。”
唐笙一反常态,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尹子骏发完丧,邱盈就回家了。巫坛子弟,是火葬。捧着尹子骏骨灰回来的时候,昭昭没有流一滴眼泪。邱盈要走,昭昭却攥了她背后刀鞘不放,大哭,谁也劝不住。邱盈搂着她道,大姐在一念楼许多年,不在家,现在须得回去料理料理,人在刀在,咱们这九把刀是一根骨头,大姐带了刀去,必定带了刀回来,若是留了刀哄你,那才是不回来了。
卫珠庭和沈容当年租过邱家的屋子。邱盈幼时早慧多病,皆说命硬克父母,要送了去出家。沈容嫁了卫珠庭,多年无子,看不过去,道,好好一个女孩儿,给个不三不四的尼庵道观,不如给我们。就给他们做了寄名女孩儿,后来下面又添了弟妹,亲爹娘倒不怎么上心了。卫珠庭起了一念楼,邱盈跟着搬了过去,从此便如长女首徒一般。但本家仍未断往来,父母年迈,见这一个大女儿出落得好了,又能干,反而又热络起来,待沈容去世,卫珠庭不在,更是没了忌惮,寻思着给她说亲。
大姐的家事,他们自然不敢管,却也不免议论几句,也就大姐太心善,这般管生不管养,听风就是雨的爹娘,还回他们家做甚。
多半是避开了狄良与唐笙说的。
华妍听见了,便道,话不是这样说,大姐也漕了这些年心,听说家里说的也是坛保,必是她自己中意了,也不会就要她丢了一念楼不管。
小武动了动嘴,似是想说什么,教玉玲瞪了一眼,又咽回去。
多半是想提尹子骏。
但尹子骏从未说出口,生前亲厚大度惯了,又年长,不大有人去调侃他,言语间飘过一二声儿,也笑笑便罢。谁也不曾料到,他们二哥这般突然走了,带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未说完的话。
狄良有些庆幸自己留下来过了这个年。
他听尹子骏说了自己的来历,记得他的二哥在这世上真真切切地活过。
他们是巫,要和凡人惊怕、陌生、避之不及的各种“东西”打交道。但狄良时常怀疑,他们走动间遇到的,是否真是“东西”?
就像他和华妍劝走的那个柳树精,若说是陶家小姐深闺中做的一个幻梦,也未尝不通。
就像那晚的两个唐笙,昭昭看到的娘亲,本就是他们自己在暗夜中的恐惧。
就像尹子骏那一句没有说完的“等等”,他们谁也不敢再提,那一刻他看到了甚么,永远也无人知道了。
狄良大唐笙一岁,到一念楼,只比他早一年。十三岁,第一次随卫珠庭出去走动。是一个书生,迷上了一幅美人行乐图,茶饭不思,瘦得一把骨头。那家人哭哭啼啼要烧画儿,书生却死活不让。家人先是请了一个和尚,画了一幅红粉骷髅图挂在边上,一时三刻,自己着起火来,将那和尚亦吓得跑了。
卫珠庭进了门,对那书生道,你既喜欢她,为何不告她知道,单害相思,有甚用处。
书生道,我天天对着她,起居说笑,她如何不知。
卫珠庭道,她在画儿里,纸上,你须写了字,她才知道。
书生便摘了画儿,在案上展平了,蘸笔题道:魂黯黯兮情脉脉,帘风清兮窗月白。
莫言灵圃步难寻,有心终效偷桃客。
笔还未搁稳,居然又自己动了起来,竟也是诗: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
明月本无心,行人自回首。
卫珠庭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书生。书生呆立半晌,上前一把去扯那画儿。画上美人金光一闪,竟将他推出数尺,一下跌在屋角。卫珠庭忙扶了他拦住,尹子骏在旁侍立,抽刀一喝,那画儿登时暗了。
书生再上前,要扯要摔,便都无碍。卫珠庭不再拦他,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径直出门对家人道,病根去了,好生调养着便是。
回家路上,卫珠庭抚着他肩,叹道,阿良啊,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则具三千。
狄良心里想的却是:为甚妖怪都要写诗啊,看不懂。
但师父这句话,还是记了,等到长得很大了,才懂。
幻耶真耶,真的假的,狄良想,或许本来就没有甚么区别。
天天对着,起居说笑,别人却未必知道。
而只有从未说出口的,才最深;说出口了,反而甚么也没有了。
狄良看着镜子里,觉得如今这个行首打扮的自己,也是假的。
唐笙咳了一声,挣扎起来穿衣。
狄良惊道:“你干甚么?”
唐笙道:“陪新行首拜码头。”
狄良过去摁他在床上,道:“阿霖小武和我去,你做甚么?”
唐笙道:“他两个摆摊就算了,那些个地保坊长,都是油头,哪里说得过。”
狄良怕压着他伤口,虚按他肩,另一手撑在他头侧,道:“大姐一个女孩儿,都过来了,我又怎地。”
唐笙笑道:“三哥,江湖上最怕老弱妇孺,你不晓得?”
狄良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叫六姐做?”
唐笙道:“你不怕被明咒刀扎六个眼儿,自己去和她说。”
一闻明咒刀,想起那夜,狄良心中又是一窒。平日打闹惯了,扬手又欲往唐笙脸上掴,想到他有伤,硬生生收住,四个指头在他颊上一蹭。
唐笙笑道:“干甚么摸我。”
狄良最怕他耍赖,甩了手道:“别胡闹,老实躺着。”